第13章 澄紅櫻的畫
晌午飯後,收拾乾淨碗筷,君棲去睡了個午覺,一覺醒來,小黃鴨準時過來報到,後面跟着個瘦弱的小女孩,高出澄馨蘭一個頭,鵝蛋臉上彎彎的眉毛,一雙柳葉眼秀氣婉約。她剪着短髮,沒有戴頭帕,花布棉襖棉褲,一身山下人家女孩打扮,黑白相間的碧眼蹲在她身後,搖晃着尾巴。
“是紅櫻嗎?”君棲半蹲下身子,拉着女孩的手問道,憐惜這個打小就見不着父母的學生。
“是哩,我姐姐澄紅櫻,剛從山下回來。”馨蘭沒等澄紅櫻回答,搶着插話。
“要你說!”紅櫻扭頭嗔怪地瞪了妹妹一眼。
“君老師好!”她臉腮微紅,一隻手背在身後,躲閃着君棲的目光,一看就是個溫柔的女孩子家。
“你養的貓,可乖了。”君棲抱起趴在腳邊的碧眼,紅櫻見碧眼如此溫順,即意外又高興。
“它平日可不這樣,見到陌生人就呲牙,君老師也是愛貓的人。”紅櫻接過君棲遞過來的貓。
“這傢伙好色,只喜歡漂亮的女孩子。”小黃鴨撇着嘴說,一臉嫌棄。
“碧眼還喜歡德福山呢,你怎麼不說。”紅櫻把臉蹭在貓身上說。
小黃鴨一時無語,見那貓瞄着眼,似笑非笑地衝著她昂起頭,她示威地揮了揮拳頭,這頭惡畜似乎轉了性,不再克制她的精氣神了,成天只顧着向君棲喵喵地獻殷勤。
“老師長得好美,我想給您畫個像好嗎?”不知怎地,紅櫻不由自主地想親近君棲,
“好啊,我給紅櫻當模特,別畫太丑就行。”君棲高興地應着。
“我也要畫進去。”小黃鴨嚷嚷道。
澄紅櫻取來素描本和鉛筆,側着身子坐在桌前,讓君棲坐在床上擼貓,小黃鴨本打算趴在紅櫻身邊看畫得咋樣,被紅櫻一通粉拳,只好悻悻然地蹲在火盆邊烤洋芋,焦香的味道飄揚在廂房裏。
時光在悠閑安逸中流走,君棲也不催促,只是好奇紅櫻展現怎樣的天賦,也會像澄馨蘭在文采和書法上那樣,令她驚嘆?
“畫好了,老師。”她把素描本遞給了君棲,然後一扭身跑到門外,“看好了我再回來。”她害羞地說。
屋裏昏暗,君棲挪到窗前仔細端詳,整幅畫內容豐富,澄紅櫻如工筆般細緻如微描繪了她微微揚起的那臉上,嘴唇微張,眼眸溫和聖潔,身體的其它部分和搭在貓身上的手指依着離眼睛的遠近,近實遠虛,那架木床、包括碧眼也都化繁為簡,重意而輕形式。
她本身學的是建築設計,素描是基本功,打小也跟着名師學習繪畫,雖然在這方面天賦有限,沒能出類拔萃,但畢竟訓練有素,看一幅畫好壞的眼力見還是有的。
君棲有心理準備,猜得到山裏的孩子各有聰慧,但仍然震驚不已。這可完全不像一個十歲孩子的畫作,她原以為澄紅櫻會畫出那種眼睛大大,睫毛長長的二次元卡通人畫就已經夠好了,沒想到起形如此流暢天成,整幅畫聚焦在了君棲的臉部:光潔的額頭、微微隆起的顴骨、飽滿的嘴唇,特別是那雙眼睛清澈之中直見人心,人物之外還有情節豐富的構圖:斑駁的木護板,蹲在遠處角落裏的澄馨蘭和床上慵懶的碧眼都通過寥寥數筆勾勒出來。
要不是親眼看着紅櫻作畫,她簡直不敢相信這個秀氣的女孩能在一個多小時內畫出這樣的高質量作品,畫稿上沒有打網格,也沒有幾何起形的痕迹,幾乎就是隨心而為,儘管用筆、轉折等技巧處理上還有稚氣,
不少細節處理業餘,但她相信華懋大學建築系的同學中難有人能達到這樣的高度,恐怕連專業美術指導老師要構思出這樣一幅帶強烈故事感的鉛筆畫也要耗費不少心思。
“把我畫在旮旮角角里,一點都不顯眼,還不如只貓。”澄馨蘭蹭過來,幽怨地說。
君棲笑了,指着畫中馨蘭的背影,安慰她說:“這個背影在整個構圖中很重要,起到縱深處平衡的效果,陰暗虛實和前方人像對比強烈,是整幅畫裏最讓人琢磨作者意境的地方。”
“真的?!”小黃鴨歡呼起來。
澄紅櫻從門外探出半個身子,“老師,畫得咋樣?”她見君棲蹙着眉搖頭嘆息,不由心中忐忑。
“紅櫻,畫得實在是太棒了,太意外,太讓老師驚喜了,看看這構圖意境,人物起形,簡直了。”她好奇地問:“是誰教你的,是優婆婆嗎?”
“自己照着書瞎畫著玩的。”澄紅櫻細若蚊嚶,紅暈染上了漲紅的小臉,皮膚顯得愈加白皙,還沒有誰這般讚揚過她的畫,秋老師只會表揚不錯,優婆婆則只會慈愛地笑笑,澄崖哥哥也說好,至於好在哪裏就說不上來了。
“繼續努力,你會成為大畫家的。你看這隻貓的再往左手邊一點,和人像的視線落點會更好,還有頭髮折線如果這樣處理或許會更自然些……”君棲拉着紅櫻坐在身邊,捧着素描本絮絮叨叨地評點。
澄紅櫻嗅着老師身上好聞的味道,老師的烏髮垂落在脖脛上絲絲髮癢,只顧着嗯嗯地點頭,君老師講了什麼,一句話也沒有聽進去,整個人輕飄飄地浮在雲間,就像年節時喝了澄爺爺的包穀酒上頭得厲害。
“紅櫻,你不舒服嗎?”君棲見她身子僵硬兩腮酡紅,便伸手搭在紅櫻的額頭上量體溫,有些吃不準是不是發燒,便捧過她的臉,將額頭貼了過去。“沒有燒呀?”她自言自語道。
澄紅櫻抑制着身子的顫抖,淚水珠子不爭氣地在眸子裏打着旋,她抬手用衣袖抹了把眼睛,勉強笑着說:“老師,我沒事。”
“老師表揚了紅櫻姐,她歡喜得不行嘍。”小黃鴨插嘴進來,又嘀嘀咕咕地小聲說:“哎呦,姐姐太喜歡老師嘛,這都看不出來。”
“我也喜歡紅櫻呀,又文靜又有才,誰都喜歡。”君棲用手帕拭去紅櫻臉上的淚水。
“那我呢?老師喜歡我麽?”小黃鴨湊上前來,緊張地問。
“你嘛,只要不再捉弄老師,我也喜歡唉。”君棲悠悠地說,這兩個才華驚人的鄉寨小學生,一個活潑一個文靜,都那麼純凈可愛。
經澄馨蘭這麼一打岔,紅櫻倒是平靜了下來,她側過頭看着神仙般的老師,盈盈笑顏,如同佛堂里水月觀音像里的蓮花,神潔綻放。紅櫻心情平復下來后,仔細再看這幅素描,連自己也吃驚竟能畫得這麼好,現在想起感覺當時冥冥中似乎是君棲在牽引着自己手中的鉛筆,這算不算下筆如有神助呢?
瞧着紅櫻姐神采飛揚的鵝蛋臉,馨蘭心生羨慕,再仔細端詳,發現君老師身上銀白色的光,絲絲縷縷悄然流轉,籠罩在紅櫻身上淡鵝黃色的光暈外圍,終於交錯融合,熠熠生輝。小黃鴨睜大眼睛,目不轉睛地欣賞這美不勝收的圖畫。
“餐六氣而飲沆瀣兮,漱正陽而含朝霞。”她喃喃自語,一時間歲月悠悠,光陰如飛梭,光陰長河之中君棲盛放光芒,吐露芬芬;忽又晦暗如熒火,氣息孱弱。
君棲見小黃鴨臉上陰晴不定,忽而喜悅忽而哀傷,這一幕似曾相識,早晨她朗讀小女孩作文時,這副表情也曾出現過,這孩子表面上大大咧咧,其實心思細膩,傷春悲秋哩。
“嘀嘀咕咕什麼呢?什麼陽什麼霞的?”君棲沒聽清楚,大約猜得到小姑娘娘又在吟哦詩詞。
小姑娘一本正經地回答道:“是誇讚老師哩,說老師能把渾濁的氣清理乾淨,還世界清明的意思。”
“這馬屁拍得挺高級嘛,不過,我喜歡的。”君棲揪了下馨蘭的腮幫子,小黃鴨笑着沒有躲閃,嘴裏卻哀嚎:“莫揪臉,再揪就更是大盤臉嘍。”
澄紅櫻點頭附和,捂着嘴直笑。
馨蘭用鐵鉗把烤得洋芋扒拉出來,燙得抖手抖腳地剝開外皮漆黑的皮,焦黃的心子熱氣騰騰,她不知道從那裏弄了些白砂糖,三個人一隻貓蹲在火盆前,沾着碗裏的白糖吃得興高采烈。君棲怕燙,青蔥般的手指尖拈着掰開的洋芋塊,小口地吃着,姿態優雅動人,惹得兩個女孩忙着仿效。
在兩個孩子的央求下,君棲勉為其難地描述了華懋大學的校園生活,還好手機里存了些照片,不然這個不愛湊熱鬧、不善交際的建築系大三學生還真講不出什麼。即便如此,兩個孩子依然連聲驚嘆,高聳的鐘樓、摩登的圖書館、修剪整齊的大草坪,還有那校園中央的太平湖都讓孩子們羨慕不已。
“要是能去那裏面呆在一天,聽秋老師和君老師上課,該有多好。”紅櫻撐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說。
“這個願望可以實現,不過聽我上課恐怕有些難度,學問要可高的人,才能在這裏講課呢。”
君棲輕輕揉着紅櫻的手,手指節間紅彤彤腫脹,想是幫着做活計落下的凍瘡,心裏有些發酸,起身拿了瓶蛇油膏替紅櫻抹上。馨蘭一旁見了,也伸出有凍瘡的左手,要君棲幫她抹上。
三個女生又說笑了會,直到居士喊話,讓紅櫻和馨蘭下地幹活,君棲照例一同前去,四個人在菜園子裏收了滿滿兩背蔞的蘿蔔、芥藍和青菜,在水井邊清洗乾淨,蘿蔔芥藍切塊放進了陶土罈子裏做泡菜。苦青菜洗乾淨后先放在大竹簸箕里,擱到院子裏趁着陽光先曬上三四天,才能腌制入缸。
晚飯居士包了菜包子,煮熟了的青菜和腌好的蘿蔔丁剁碎后,拌入菜籽油和鹽,出蒸籠后香氣四溢,咬開后酸爽可口,青菜的苦澀基本感覺不到。君棲就着包穀糊稀飯連吃了三個,飯後居士破例又沖泡了油菜,為君棲補充營養,兩個小姑娘沾了光,欣喜不已,小口小口地省着喝。
吃完飯後,紅櫻搶着要去收拾,堅決不讓老師手指沾水,兩個孩子嬉笑着洗碗涮鍋,對紅腫的凍瘡若無其事,君棲忙拎了些熱水摻到冰冷的洗碗水裏,後悔除了蛇油膏,沒有按照那本《建西助學指南》裏建議的帶些治凍瘡的特效藥膏。
居士照例提前離開飯桌去晚課,在搖曳的酥油燈下頌經打坐去了。君棲掃完地抹好桌子,等着孩子們收拾好碗筷,一起去了她倆樓上的廂房,督促兩個孩子的正音作業和課文朗讀,小黃鴨原想着賴掉算術作業,可惜沒有得逞,君棲板著臉,毫不通融。
馨蘭學習方面要自覺多了,秋濤老師留得假期作業提前都做完了,是個讓老師省心的孩子。和馨蘭一樣,她也拿着居士手抄的經卷臨摹練字,見馨蘭身子扭來扭去,笑眯眯地說:“哈!秋老師住學校,晚上管不到你,現在君老師和我們住一起,作業賴不掉了吧?”
小黃鴨扭頭剛想搭話,見君棲一眼瞪過來,翻了翻眼皮忍住沒嚷嚷,繼續埋頭做題,君棲發現她的算術學得不差,其實都會做,只是不上心,有拖延症,一旦開動起來,速度倒是不慢,拉下的算術作業補回來不少。
君棲見時間差不多了,屋裏光線也不太好,便囑咐她們早些去睡覺。紅櫻心細,拿了個電筒送老師慢慢攀下陡峭的木樓梯,直到回到房間門口,女孩仍站在佛堂前,一直目送她進屋關好門,燈光下修長的影子映在石板上。居士背對大門盤腿跌坐在布墊上,心湖微瀾,睜開眼嘆了口氣,這孩子心思細膩,自小受傷太重,待人接物小心翼翼,心裏頭住不下幾個人,遇上君棲算得上福緣深厚,只是不知道這孩子往後接得住多少,她再次閉上眼,手滾念珠,頌念起綠母度心咒。
紅櫻轉身偷偷往佛堂里看了一眼,婆婆青灰色棉袍,背對着堂門在水月菩薩像前紋絲不動,她躡手躡腳地爬上樓梯,老舊的木板仍然咯吱作響,還好婆婆沒有出聲叱責,她吐了吐舌頭遛進房間。
澄紅櫻靜靜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屋頂黑漆漆的房梁,耳邊是馨蘭輕微的鼾聲,以前總羨慕這丫頭沒心沒肺,頭一沾枕頭就能睡着,不過今天她心很靜,多醒着一會就能多留住些歡喜的念頭。姆媽模糊的面容悄悄遛進心湖,曾經那麼排斥她,現在竟有些想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