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星球湮滅
夜間十點零四分。
東萊市某小區一棟陳舊的大樓。
樓道之中的一片昏暗,懸挂在頭頂上方的瓦斯燈,只剩下一些尖牙般殘碎的玻璃,底座露出斑駁的銅黃色銹跡。
藉著走廊盡頭一扇小窗戶透進來的天光,可以看到樓道的水泥地面上,到處是積水灰濛濛的反光,東一片西一片。
牆壁后的自來水管早已破裂,耳邊時不時傳來滴滴答答的滴水聲。
三個月以前,這陳舊的大樓還充滿着人間煙火味,百分之八十的房子中還住着人,他們大多是安居在此的城裏上班族。
到了夜晚家家戶戶燈火明亮,走廊里經常有小孩子在鬧騰,還有一些鄰居們坐在一起門前閑談。
遠遠不像如今這般,除了黑漆漆的昏暗之外,只剩空洞的荒廢和凄涼。
時至今日,唐浪恐怕是這棟大樓里僅剩下的住戶了。
他也曾經想過搬離此地,只不過如今世界一片混亂,整座城市早已失去治安保障,其他地方不一定就比此處更加安全。
更何況他必須得想辦法照料多年來一直半癱在床的親妹妹,帶着她一起離開此地的話,恐怕會更加會加劇悲劇的發生。
有時候他想,也許一切都會挺過去的,只要度過這段時間,世間一切都會恢復正常。
此時,他背着裝滿食物的黑色皮包,用鎖鏈鎖好樓洞外的柵欄門后,徑直穿過黑洞洞的走廊,來到一樓左側最里端房間的門前。
整個過程他沒有藉助任何光線,對於他已經安居六年的地方,這裏的一切早已爛熟於心。
只是此時站在門前的他,並沒有直接推開房門,而是獃獃地站在那裏,眼神中多了幾分揮之不去的落寞。
這個年僅二十歲的年輕人,渾身竟然透出一種飽經磨難的滄桑之感。
黑暗中,他的腦海里驀然閃過一個女人血淋淋的面孔。
他認得那張面孔,半個小時前這個陌生的女人曾與他在廢棄的超市中見過一面,然後各自尋找着各自的食物。
僅此一面。
當時她看上去緊張又恐懼,躲在貨架後面懷裏抱着許多袋裝食品,慌張地從剪開一個大洞的捲簾門竄出去。
只一瞬間,在一陣急促的呼嘯聲中,那個在超市裏尋找食物的女人,被碾死在卡車的輪胎之下。
她還沒來得及伸出手向人呼救,血從微張的嘴中流出,眼球凸起,瞳孔里的血絲血液膨脹、蔓延然後炸裂。
同樣被碾爆的還有她懷裏的那些袋裝食物,凹陷得不成樣子的麵包,粘着紅色和白色漿液的薯片散落在路邊。
她的頭顱翻了幾個圈,滾到柏油路另一側。
此時此刻,他並不願意去想起那個被貨車碾死的女人,一切都是不經意的念頭。
而且最近一段日子,他已經見識過太多意外和死亡。
他覺得那張面孔是那麼遙遠和陌生,他們僅僅在廢棄的超市裏見過一面,並無任何交集,然而,他又湧起一股非常熟悉的感覺,彷彿世間絕大多數女子都是和她一樣的容顏。
最後他明白了。
他熟悉的並不是那個女人,而是那個女人在最後的時刻,眼神中透露出的無助、懇求、不甘與痛苦的神情。
那種絕望透頂的眼神,他已經太過熟悉。
這世道早已沒了太平。
最後,他的手還是伸向門把手,用力地深呼吸了兩口,臉上掛起一抹輕鬆的笑容,
輕輕推開了房門。
“我回來了。”
聲音輕快而爽朗,似乎先前的陰霾已經一掃而空。
狹小的房間中堆滿各種傢具。
一張亮着枱燈的書桌隔在兩張木質單人床中間,房間的另一端影影綽綽,擺放着煤氣罐和一些日常使用的鍋碗瓢盆。
就是在這樣不足二十平米的空間中,兄妹倆已經生活了足足六年。
從前他們的希望是為生活努力奮鬥,總有一天他們會離開這裏,搬去更大更舒適的房子。
而如今,他們只希望藉助此地,度過世間正在經受的一切,不再奢求生活多麼舒適安逸,只希望每天睜開眼,能在這間狹小的房間中看到唯一的親人依然健在。
唐浪脫掉黑色皮夾克外套,掛在門后的掛鈎上,然後坐在了床邊。
“哥哥,你回來了。”
在枱燈昏黃的光線下,對面單人床上的妹妹,瘦削的臉頰更顯蒼白枯瘦。
她身上蓋着海藍色被褥,用力撐着雙手,拖着癱瘓的雙腿想要坐起來。
說話的聲音是那麼柔弱無力,這麼多年以來從未改變過。
“今天在家自學得怎麼樣?”
唐浪的臉上掛着輕鬆的笑意,彷彿平常下班一樣回到家中那樣說道,“我聽他們說,明年我們這邊要新建一所公立小學,現在已經開始規劃了,到時候你就可以在學校裏面去學習,還可以交到很多新的朋友,只要你堅持吃藥,一定會慢慢好起來的。”
唐浪當然不會將今天超市裏看到的悲劇告訴妹妹,更不會提起那個慘死的女人。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妹妹,讓她靠在柔軟的枕頭上,拿起桌上的藥瓶仔細檢查了一番妹妹今天的用藥情況。
妹妹拿起一張皺巴巴的世界地圖,鋪在被子上,用手抹平后欣喜地說道:“哥哥,今天我看了看了很久的地圖,知道了好多地方,你看這裏是我們國家的首都,這裏是高大的山脈,這裏還有我們的內海,以後我也想去這些地方看一看。”
她瘦小的手指在地圖上點來點去,指點着一些從來沒去過的地方,“哥哥,你最想去哪裏啊?”
唐浪沉思了一下說道:“我啊,哥哥最想去墨爾本。”
“墨爾本在哪裏?”
“不知道。聽他們說是一個很遠的地方,而且要坐船,到時候我們可以坐在輪船上吹海風。”
“哦,原來哥哥想去墨爾本,還要吹海風。”
妹妹拿着枕頭邊的兩隻烏龜在面前晃來晃去,幻想自己坐在微風習習的甲板上,遠處是一片遼闊而蔚藍的海洋。
“小海龜要和哥哥一起吹海風嘍。”
在她欣喜的呼喊聲中,突然,床鋪對面傳來“啪”的一聲脆響,打斷了她的幻想。
聲音是那麼的突如其來,清脆無比。
一時之間,妹妹被這聲音嚇得打了個哆嗦,握着兩隻小烏龜的手也停在空中,臉上的笑容不見了,眼中隱隱約約閃過一絲驚恐。
唐浪坐起來疑惑地了咿呀,不明白為何擺在飯桌上的玻璃水杯,好端端的卻掉落在地上,弄得到處都是玻璃碎渣。
不過還沒等他回過神來,整個房間已經開始劇烈地搖晃。
“地震!”唐浪驚恐道。
不由得屏住呼吸捏緊了拳頭。
每一次晃動整棟大樓彷彿都有將倒塌的風險,每一秒都彷彿是生命盡頭的最後一秒。
玻璃窗嘩嘩作響,鍋碗瓢盆在一陣刺耳聲中摔得粉碎,桌上的枱燈也砰的一聲倒下來,燈光閃了兩下,最終還是沒有失去光線。
還好,這次的地震僅僅持續了十多秒的時間,不過房間中已是一片狼藉,牆壁上也出現了蛛網般的裂縫。
唐浪吞咽了一下吐沫,起身擺好書桌上枱燈,然後走到妹妹床邊安慰道,“沒事的,不用害怕,這只是很常見的一種地震,一輩子可能就經歷一兩次,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一隻手臂緊緊摟着妹妹,另一隻手撿起從床上掉下去的幾本漫畫書。“對了,我今天給你帶了一些爆米花回來。”
說著,他便拉開背包拉鏈,取出兩桶爆米花放在妹妹身邊。
“哥哥。”妹妹抱着那桶爆米花,眼中噙滿淚水,“哥哥。我都知道了,一切我都知道。”
“你知道什麼?”他心中升起一絲不祥的念頭。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這樣的地震不是小事情!”
她轉過頭背對着唐浪,小小的背影滿是倔強,不讓唐浪看見她的淚水。
下一刻嘩啦一聲,她伸手輕輕掀開厚實的窗帘。
頓時,外面耀眼的火光放了穿破虛妄的布幕,房間中的昏暗一掃而空,刺眼的火光在玻璃窗上搖曳。
屋外不到三十米的草坪上,二十幾個中年男子正在自焚,渾身浸滿汽油的他們,此時籠罩在熊熊烈火之中,不停驚恐的吶喊和嘶吼,在地上拚命掙扎。
這一幕也落入不遠處行人路上所有路人的眼中,不過他們都神色匆忙,對這些自焚的人視若無睹。
妹妹的背影像是石化一般,靜靜地看着窗外所發生的一切。
對面大樓的房頂上,一個身穿藍色短袖披頭散髮的女人,目中飽含絕望,手裏的啤酒瓶隨意從樓上扔下,發出歇斯底里地尖叫,縱身往前跳出,最後跌落在混亂的街道上。
在接觸地面那一瞬間腦袋就直接凹陷了下去,身體扭曲地抽搐了幾下后再沒了動靜,蜿蜒的鮮血從屍體下緩緩流向旁邊的下水道。
昔日繁華的都市早已陷入一片混亂中。
生存的希望已被絕望的潮汐所淹沒。
爆炸聲和升起的團團黑色煙霧在城市各個地區升起,宛如惡魔邪魅的身影在這座城市不斷巡遊飄蕩。
“對不起。”唐浪的嗓音有些沙啞,
“哥哥,沒關係的,你妹妹很聰明的。”
妹妹熱淚盈眶轉過身來,倔強地看着唐浪,“不管世界變成什麼樣子,我都不會受到他們的影響,哥哥不用擔心。”
“只是,哥哥暫時沒辦法帶你和小海龜一起去墨爾本吹海風了。”唐浪搖搖頭說。
妹妹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微笑道:“哥哥,我聽收音機裏面說,有一塊隕石,從銀河星系外飛來的巨大隕石,撞擊了地球,是不是這樣的?”
唐浪點點頭,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語氣沉重的說道:“這顆巨大的隕石避開了地球上所有儀器的探測,就這樣奇迹般穿過了地球外層的護罩,真是人類前所未見的悲劇。”
“然後呢?”
“然後,降落在了地球太平洋東部沿岸,海水蒸發,汪洋大海變成毫無生命存在的乾涸之地,地殼承受不住巨大的衝擊力度而開始下陷,新聞里說,太平洋沿岸所有城市在那一刻瞬間就化為烏有,而且這還不是最壞的結果,他們說地心已被擊穿,我們人類再無安身之所。”
唐浪知道這顆藍色的星球完蛋了,等待所有人類的只有殘忍的裁決。
不過妹妹彷彿在聽着遙遠的故事一般,只是看着眼前的爆米花,輕輕捧起來說:“醫生說了,我和其他孩子不一樣,不能吃這些零食。”
她拿起一顆爆米花,放進嘴裏,她閉上眼慢慢地咀嚼着,“好甜!”
唐浪摸了摸妹妹的腦袋瓜。
“哥哥,我們會死嗎?”妹妹望着陷入沉思的唐浪。
不甘和恐懼在她異常蒼白的臉上已經消失不見,垂在臉頰上的幾根髮絲被窗外的火光照得赤紅。
她看到哥哥眉宇上的肌肉在微微抖動,但也僅僅是一瞬間,然後就再也察覺不到了,這讓妹妹感覺自己看花了眼。
此刻唐浪嘴角又浮現出輕鬆的微笑,拍拍她的腦袋,斜躺在枕頭上舒了口氣說:“不用害怕,哥哥會一直陪着你。”
妹妹又從盒子拿出一顆爆米花,一邊吃一邊倔強地嘟起嘴,“嗯。”
“到時候,我們一起去看爸媽,他們應該也很想我們了吧。”
“爸爸媽媽不是已經去世很久了嗎?”妹妹說。
屋外爆炸聲四起。
道路上不斷出現深坑和裂縫,吞噬着到處慌亂逃竄的人群和車輛,許多人還沒來得及慘叫,便已被濺起的滾燙熔岩所吞沒。
許多店鋪的窗口豁然間竄出熊熊火焰,轟的一聲,烈火退去后,只剩下幾十具血肉模糊的屍體躺在店門口。
無數碎玻璃和巨型廣告牌從高空跌落,向下方滿是人群的道路上砸去。
撕心裂肺的尖叫不斷在耳邊驚起。
樓層四周冒出滾滾塵煙,一棟棟鋼筋混泥土鑄就的高樓,發出轟然巨響不斷坍塌。
“是的,我們一家人,又可以生活在一起了。”
唐浪摟着妹妹,斜視着窗外正在毀滅的世界。
火光將他臉上的汗毛照得纖毫畢現,屋外的熱浪已經瀰漫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