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流浪
2011年6月29日。
雖然已是快入夜的時分,但是夏季的天空還是很亮,天邊已經泛起了大片淡淡的青藍色和一抹金黃的斜陽。
日本東京都的某一所交番所來了一對奇怪的組合,一個大叔壓着一個小孩子來到了交番所,身高差意外的大反而顯得兩人都有點好笑。
大叔臉上有着風吹日晒的皺紋,不怎麼打理的灰白鬍渣,看起來約有40歲左右。
穿着一身棕色的園丁服,長到小腿中部的黑靴子上還有新鮮的泥土。
大叔左手用力的按着小孩的肩膀脖頸處,右手將小孩手臂壓在後背上推着走。
而孩子一直低垂着頭,衣服看起來髒兮兮的。
似乎原本是純白色的短袖也被穿成了黑灰相間的藝術圖案,黑色的短褲和運動鞋也飽受塵土的摧殘。
一頭短短的頭髮隨着走路搖搖晃晃,似乎因為不斷的掙扎沒有了體力開始喘着粗氣。
表情倒是很平靜,或者與其說是平靜,不如說是面無表情的麻木和淡漠疏離更為準確。
身高乍一看只有1米4左右的樣子,從成年人的視角來看只能看到頭髮和上衣之間露出來的後頸。
因為不斷掙扎而冒出來的汗水,看起來澆了一層油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射出金黃的光澤。
整個身體非常瘦弱,暴露出來的手臂小腿像弱不禁風的枝椏,身軀在衣服的包裹下也像是一塊排骨。
大叔壓着孩子走到了門口,開始嚷着嗓子不斷的喊着“高橋警官呢!快來人!”
幸好交番所都是24小時執勤,屋裏的警官很快就被喊了出來。
出來的也是一位歲數也不小了的男警官,他一邊擠着笑臉一邊快速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組合做了一下判斷,就向大叔問起了具體情況。
大叔看見有人來了就訴苦般絮絮叨叨的解釋着情況,並伴着時不時不耐煩的咂嘴
“啊,高橋啊,我們公園最近不是總是有人半夜偷偷搞破壞嗎?”
“嗨嗨,對的,您來說過幾次。”
“我今天特地早起了兩個小時,可是連早飯都沒吃啊,晚上已經下班的點了又待到了現在......”
大叔和高橋警官兩人正在交談着,照這個對話效率來看一時半會也結束不了。
小孩也為了節省體力停止了掙扎,開始將視線抬了起來,頭扭向了一旁左右打量起了周圍。
————
交番所正處於一個十字道路的中段,應該是人流量較大的區域。
雖然這個時間已經不是晚高峰了,不過還是有一些稀稀拉拉的人。
不遠處約十來米的樣子一個男人扛着幾筒捲起來的紙,手裏拿着一個油漆桶在不遠處停了下來。
他將手裏的東西放在地板上,抽出一筒捲紙攤開,看起來是張海報,上面印着四五個人的樣子。
男人舉着海報不斷打量着牆壁的位置,確定好了后低下身子拿起油漆桶里的刷子在牆上塗抹。
似乎也不怎麼用心的樣子,沒塗兩下就將海報拍了上去,像是宣洩着自己的不滿嘴裏說著
“當偶像真好啊,什麼都不用做,只需要上電視吃吃喝喝就好了,不像我還得為了她們來貼這些破海報,真是太可笑了”
不管是什麼職業,都不會有這種只需要吃喝就行了的好事吧。——啪!
啊......痛。
從後腦勺傳來的力度讓孩子忍不住踉蹌了一下,伴隨着大叔不爽的念叨
“果然逮到了,就是這個小子乾的,你們一定要好好教訓一下這小子,知道了吧?”
“嗨嗨,我明白的,就交給我吧。”
高橋警官為了防止小孩逃跑,將小孩的手臂用力拽住拖向了交番所內,小孩還在不斷的掙扎,警官開始罵罵咧咧的嘟囔。
進門的一瞬間,空調的冷氣就向兩人吹來。
屋內的佈局很簡單,一個方正的大廳,靠近門的一側有一溜長椅。
中間有個簡陋的工作桌充當前台,上面除了一個放着諮詢的牌子還有一台樣式很老的桌上型電腦和電話,旁邊摞着一些文檔夾。
左手邊有兩道門,分別寫着休息室與詢問室,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一瞬間高橋警官彷彿脫下了面具一樣,完全沒有之前面對大叔畏首畏腳的姿態。
他環顧了一下大廳沒有人,開始大吼了起來“石狩!石狩!這裏有個孩子,你處理一下!”
處理難道我已經是什麼垃圾了嗎小孩不由產生疑問。
但又覺得他說的未嘗沒有道理,畢竟自己現在的樣子和垃圾也沒有區別,這樣一想小孩又覺得無所謂了。
這時,從左邊詢問室里探頭出來的年輕男警官和慢慢走出來的老奶奶解救了兩人。
高橋警官一副將麻煩終於甩出去的樣子,走進了一旁的休息室。
————
“誒......你的姓名可以告訴我嘛?”
“......”
“你看起來才10歲左右吧?”
“......”
自從這位石狩警官把小孩領入詢問室中,單方面沉默的氛圍一直籠罩着兩人。
一個封閉的詢問室,地板與四壁都是沉悶的深灰色吸音絨。
天花板是淺白色的,倒愈發突出角落正對着自己這個被詢問桌的監控攝像頭了。
角落放置着一台飲水機和雜物,正對着自己的是一台寫字桌,還是一些文檔。
小孩結束了對環境的打量,開始沉默着注視面前這位男警官。
推測姓石狩,年齡約20左右,拘束的坐着,一手按着紙張一手緊緊攥着筆。
看起來像是剛畢業接觸工作的新人,舉手投足看起來慌慌張張的,對於記錄筆錄也有着生澀感,明明對面只是一個小孩子。
石狩警官似乎對於這種不肯溝通的情況有點無能為力,不由撓了撓頭站起身。
從角落裏的飲水機用一次性紙杯接了熱水,走了過來放在了小孩的詢問桌上。
他蹲下來視線與小孩平齊,看起來有些僵硬的擠出來了友善的笑臉,掏出一顆糖放在了小孩的手心。
對面的石狩警官開始自言自語了起來
“你好,哥哥我叫石狩清人哦,可以認識你嘛?”
“誒——?你身上的衣服居然是這個牌子,我記得這個牌子還蠻貴的哦。”
“怎麼弄得這麼髒了呢,你的家人......呢?”
聽到家人這個短詞時,小孩沉寂麻木的臉部表情終於有了裂縫,轉瞬即逝的流露出一種混雜了多種情緒的表情。
石狩清人看到了,遲疑的將句尾的呢吐出后困惑了起來。
好像踩到雷點了,這孩子是離家出走還是什麼呢
“啊......對不起,如果我說錯了的話......”
小孩明明知道的,犯錯的人並不是對方,而是自己。
起碼要做到好好回應別人的問話了。
“......中森刃「なかもりやいば」”
也許是因為太久沒有開口說話,中森刃的兩片唇瓣像是被膠水粘住了一樣,很有阻力的拉扯着張開了。
說出口的聲音意外的陌生,就好像是一個陌生人住在身體裏借用了嘴巴,她自己都被暗暗嚇了一跳。
“誒?”
“名字”
“啊!好的!”石狩清人匆匆跑回了座位上拿起筆。
“請問漢字是哪個呢?”
“中森明菜的中森,刀刃的刃”
“性別是?”
“女”
石狩清人抬起頭來,仔細觀察起了中森刃。
嗚哇,確實,這個年齡的孩子只能從服裝髮型分辨,如果是短髮短褲的話看不太出性別呢.......
“出生年月日呢?”
“1998年8月10日”
“13歲啊”石狩清人暗暗想着意外的比看起來要大。
明明身高只有10、11歲左右的樣子,可能是因為長期沒有充足的食物導致的營養不良與發育遲緩吧。
另外沒到14歲的話,就算有小小的違法行為也只需要承擔民事責任,像這種,只是送過來教訓一下就可以回家了。
寫好信息后石狩清人停頓了一會,把手裏的筆轉了三個來回,想起剛剛的踩雷。
眼神在中森刃的臉上和手下的紙張打轉,又猶豫片刻問道
“那你記得你家住在哪裏嗎?”
“神奈川縣.......”
中森刃的眼神像是陷入了回憶,開始盯着地板發獃了。
“誒多......更具體詳細的地址有嘛?”
石狩清人看着中森刃止住了話語,只好無奈的提醒了一下。
中森刃被聲音喚回了神,補足了地址。
“橫濱市中區的山手町”
石狩清人手上刷刷的寫了起來內心驚訝了一番,誒!山手町?那裏不是豪宅區嗎?
難不成這位是走失的大小姐之類的,不由的抬眸掃了一眼。
坐姿端正,後背也挺着筆直,忽視掉髒的像小花貓一樣的衣服和剛剛得知的被抓住的原因,看起來確實受過禮儀的教育。
不過這個距離是不是走失的有點遠了,都已經從神奈川縣的橫濱市跨越了半個市來到東京市了。
視線中的中森刃垂着眼眸,她的眼睫毛倒是意外的密長,在頭頂強烈燈光的照射下投下了一片陰影。
她就一直沉默無言的盯着地板看,動也不動彷彿上面有什麼花紋似得,石狩清人不由想到。
“那麼,大概的情況我已經聽高橋警官說過了,最近一周你在立砧公園裏把垃圾桶里的東西翻出來了是嗎?”
石狩清人寫完基礎資料后開始了正式的詢問,心中暗自猜測着為什麼大小姐會淪落至此的原因。
中森刃雖然還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但是動作似乎卡頓了一下。
“......我餓了,找不到飯吃”
“那你的家人呢?”
“......沒有了。”
“誒!?”
“沒有家人了......”
————
大廳,中森刃坐在了門口的一溜長椅與牆壁的角落處,與之前從詢問室里出來的老奶奶間隔一人的距離。
石狩清人那邊正在用前台桌上的電話向那邊詢問着什麼,一邊說一邊對空氣鞠躬的樣子看起來十分辛苦,
“您好,不好意思麻煩您了,這裏是......“
“誒呀,孩子你看起來和我孫子差不多大呢,和我一樣也迷路了嘛?”
耳旁傳來老奶奶緩慢的語速,中森刃扭頭一看。
老奶奶似乎並沒有將視線看向中森刃,只是目視着前方向她搭話了。
中森刃雖然並不想和一個陌生人說話,但是對於老人還是恪守着禮儀回話了
“也?”
老奶奶聽到了回應似乎很高興的樣子,帶着笑容點了點頭,還是以那幅目視前方的姿態
“嗯嗯,沒錯,我呀,總是找不到家,所以經常會迷路呢。”
中森刃對於奶奶的話語沒什麼反應,一動也不動。
腦海卻遲鈍的無意識思考了起來,這麼大的人也會找不到家嗎。
不過奶奶似乎並沒有等到中森刃回復。
不過,她也沒有追問,只是看起來很開心的輕緩笑了兩聲,自顧自的接著說了下去。
“哈哈,沒有家人的話自然也就不存在家了,找不到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按理來說,中森刃失去家人的人,應該要向奶奶表示憤怒或者更加悲傷。
但是情緒就彷彿乾涸的溪流,掛過了大風也只有空洞的風聲,連個波紋都沒能在心裏泛起。
而且她知道他人對於自己的事情並不知情,沒有理由顧及別人的情緒。
中森刃只是迷茫的看着地上,她在等石狩警官的通話結束,來獲得一個垃圾的最終處理結果。
沉默的兩人耳旁又傳來了石狩清人的聲音。
“可以幫我查一下橫濱市中區的山手町有沒有一戶叫中森的人家呢?辛苦了”
奶奶又向中森刃單方面開啟了對話,
“孩子,你現在的樣子和之前的我很像啊。”
奶奶這回話語沒有等中森刃回話的空隙,直接就說了下去。
“在三年前呢,有一家四口開車出門遊玩,路上卻遭遇了車禍,
我的兒子兒媳孫子都因此去世了,只有我,只是眼睛看不太清和雙膝受到了撞擊。”
奶奶低下了頭,雙手不斷的摸着雙膝,又笑着接著說了下去。
“那時候我怎麼也接受不了這個現實,總是在痛苦中度日,彷彿死掉的是我。
我總是會想:為什麼死去的不是我呢?這種事情,對於活下去的人反而更加殘酷吧。”
是的,中森刃在心裏贊同了奶奶的話。
兩個月中,她曾無數次的想到,如果死去的是我就好了。
似乎是因為有了共鳴,中森刃終於將眼神從地板上抬起,看向了奶奶。
奶奶似乎一口氣說了太多,開始沉默了下來。
因此不遠處的石狩清人拿着電話不斷溝通的聲音又清晰了起來。
奶奶轉頭看向了中森刃,對她溫柔的笑了起來。
“不過時間久了,自然就會走出來。
從人是會死的一個簡單的常識,慢慢對它有着真切的貼身體會,
甚至也可以坦然輕鬆的去接受死亡,不論是家人的還是自己的。”
中森刃只是沉默的望着奶奶,後面的話她聽到了但並不理解。
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她都不理解,為什麼能那麼輕易的接受死亡呢,明明帶來的只有痛苦。
奶奶嘆息着補充,看向中森刃的眼中充滿了悲傷。
“只是過程是需要時間的,可能短短几年,也可能很久很久,去不斷遇到新的人吧。
未來一定有人在等着和你相遇,會因為與你相識感到幸運。”
————
“好的我了解了,辛苦了”
那邊似乎終於打完了電話,石狩清人背對着兩人將話筒放回電話座機上,眉頭緊緊的皺了起來。
難以置信......按照那邊的說法,山手町的中森家是三個月前那一起兇殺事件的主人公。
當時的警方還沒有調查出具體真相,對於媒體還處於情報封鎖狀態,報紙和網絡上也只是刊登和傳播了:
2011年3月22日,神奈川縣橫濱市內,
某父親(45歲)使用兇器將自己的孩子兄(15歲)妹(13歲)兩人砍傷后又揮刀自盡,
兄妹在鄰居的報警下及時送往醫院,但兄長因失血過多不治身亡,妹妹搶救成功后在醫院昏迷的簡略信息。
警方和媒體因為沒有知情人的情報補充就沒有進行後續更新。
了解完了情況石狩清人倒是向那邊的警局詢問了孩子要怎麼辦。
那邊的警官也是漫不經心的說了。
目前兇手、被害人、現場還原的兇殺過程已經很清楚了,只是差一個詳情補充。
明天會派人過去詢問的,至於怎麼處置我們調查過了,這孩子沒有其他的親戚了,
按理來說是要交給兒童養護設施吧。
難以理解,這種事情發生在一個13歲的孩子身上,難道大人不應該至少要做到溫柔對待嗎?
石狩清人頓感荒謬與憤怒,一個孩子在醫院床上昏迷了一個月左右,醒來逃了出去流浪了兩個月。
遇到的路人連一個幫忙的人都沒有嗎?
就是因為這種社會冷漠的人太多了,沒有一個人伸出援手才會發生這種兇殺事件吧。
石狩清人整理好了情緒與表情,轉身向中森刃和奶奶走去,在中森刃面前蹲了下來,想要握住對方的手,中森刃卻將兩手縮回了背後。
石狩清人一頓,只好說道,
“啊......那邊說了你不用擔心哦,明天會有人來問一下你具體的情況,
今天的話可能需要委屈你一下在交番所暫住......”
“這個孩子可以借宿在我家哦”
一旁的奶奶打斷了石狩清人的話,笑眯眯的補充到,
“誒呀,你看這孩子也需要好好的洗個澡吃個飯吧?”
“誒......好吧,奶奶就麻煩您了,以後不要再假裝迷路啦。”
“哈哈哈哈那可說不準嘛”
“那就辛苦了,明天我等那邊的警官到了會一起去拜訪您家的。”
話畢。
中森刃跟隨着奶奶間隔着兩人的距離走出了交番所。
奶奶的步速不快,兩人正緩緩的順着十字路口走着。
這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街上一個人都沒有了。
可能是到了時間,突然街上的路燈都亮了起來。
中森刃留意到了旁邊被打亮的牆壁,在剛剛有人貼海報的地方。
海報上面有幾個笑的很開心的女性,文字寫着AKB48的“官方對手”組合,現在招募中!!!
奶奶停了下來,笑眯眯的說著“偶像啊,很好吧,給人們帶去笑容和力量的存在。”
也不是什麼情況都可以笑的吧,如果有人沒有想笑的心情呢,中森刃心中卻暗自想着。
奶奶沉思片刻,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又說了起來。
“啊,之前三月份的時候,東日本那邊不是有很可怕的地震嘛,
不少人都失去了家人,一直生存的地方也被海水摧毀成了廢墟。
因為還有人活着,所以就還有重新來過的希望。
要把俯視墓穴的悲痛,轉換為仰望星空的情感哦。”
中森刃還是不能理解,不過也無所謂吧,偶像這種事情,與我無關......
明明失去了家人和家園,卻還能獲得對生與未來的力量,真的有可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