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池中論(下)
這城裏的酒,真是帶勁兒。
酒樓里人頭攢動摩肩接踵,人們都在用熾熱的眼神,期待着一位女子的驚艷開場,古今池的當家花魁胡萱兒。坊間流傳着“人間有四季,雍城獨一春。何處尋仙子,古今池中萱”的說法。講的是這雍州男人們心中永遠都只有一個季節的顏色,那就是古今池胡萱兒的滿圓春色,或者說是圓滿,反正美艷絕倫就對了。
一陣鼓樂聲中,眾人齊刷刷的把目光投向酒樓大堂正中圓形高台的位置,一位紅衣女子悄然登台,伴着彈奏輕歌曼舞飄飄欲仙。那纖腰楚楚的身段和沉魚落雁的姿容在萬千目光中,搖曳起一縷縷春光蕩漾。只見女人一邊起舞一邊眉眼含情的魅惑着四方,那場下的男人們看的是如痴如醉,如沐春風。
有三兩驕橫慣了的富家子弟,全然不顧身邊佳人的妒火中燒,率先帶頭竄上桌子吹哨打拍,竭力試圖引起女人的注意。緊接着各個角落陸續竄出同道中人,整棟酒樓瞬間爆發出一陣陣男人們震耳欲聾的瘋狂叫好,陳三望當然也在其中。一個儒生模樣的老人終於剋制不住壓抑已久的情愫,哆嗦着試圖爬上桌子向女人展示自己老當益壯不落下風的一面,不幸一腳踏空直接摔暈了過去。什麼金銀珠寶,什麼天下大事,今夜只有能把眼前這個人間絕色一絲不剩的盡收眼底,才是真真正正的人間正道。
從人間到天上,胡萱兒只用了一炷香的功夫。
上頭的酒,登天的色,紀公常此時喝的有點迷糊了。他晃晃悠悠的起身,搭在陳三望的肩膀上,醉眼朦朧的左右打量着,都瘋了吧,怎的這是要大搶活人了?
一曲謝幕,一聲鑼響,癲狂的眾人這才緩緩把目光從漸漸退出高台的女人身上掏回。此時酒樓三層之上,有一黑袍老者站起,高高在上威風凜凜,向樓下眾人宣佈道:
“今日論辯,題為,論天下第一等生意。請諸位先生,投銀,登台!”聲如洪鐘,擲地有聲。
眾人聽完紛紛交頭接耳,拭目以待。
片刻,高台旁言官坐席一聲鑼響,言官大聲道:“濟原郡呂府呂濤濤,投銀五十兩,起香!”說著便引燃台前香爐里的三炷香。煙絲裊裊中,一個乾瘦的中年男人走上高台,向眾人作揖,微笑開講。
“論這天下第一生意,定要數我濟原郡天下建倉,是為頭籌。民以食為天,食以安為先。溯中原千年,我呂氏上祖有農耕四論流傳於世,《上農》、《任地》、《辨土》、《審視》此四論蓋千古農家精髓,賜天下蒼生以生機,世代都為每朝君王頒為國政所頌揚,此為生也。感懷先人大道恩澤後人,我濟原呂氏族人輩輩相傳孜孜不倦,世代承襲苦心鑽研,................,今逢我朝盛世,聖上仁懷晉王賢明,濟原郡農人百萬開墾八荒,勞苦耕種匯聚成海。各地建成大倉十數座,所存之糧放眼這天下莫有可與之爭者。每年上繳國庫百萬擔,上供官用保軍需,下給黎民保蒼生,此為意也。生意生意,有生有意,有天下,有第一,這天下第一生意自然屬我呂氏農道,不知諸位大家可有異議啊?”
中年男人引經據典言之鑿鑿,場下眾人聽得紛紛點頭道是。男人正得意間,耳邊一聲鑼響,他皺眉望去,一個鬍子拉碴的彪形大漢,踏上台階。“東江府漕運商會高大浪,投銀一百兩,起香!”
“今日題為天地第一等生意,字字如金。呂先生論盡了自家的天下第一,
卻唯獨少一個等字,該不是等不及,要下去了吧?哈哈哈”
大漢插科打諢般的戲謔,引得本來一臉肅穆的場下看官們哄堂大笑。中年男人臉色鐵青,若不是眼前此人身形彪悍,看上去就戰力不俗,這等的無理挑釁,今天定要跟他幹上一架。他強壓怒火,一臉寒光面露輕蔑的瞥了大漢一眼,轉身向樓上的大員們作揖,揮了下袖管,便徑直走下台去。
大漢獰笑着目送中年下台,接着道:“剛才呂先生講到這農道建倉廣濟蒼生,此確屬大生意,什麼農工百萬,存糧無數之類,確實了不起,好生意!但,要說這就算天下第一等,再下不敢苟同。我敢問你呂家,你手裏的糧是從哪裏運出的濟原,又是何人幫你播散四方?”
這算是什麼問題,那肯定得是從各地糧商手裏購來的啊,難不成自己千里單騎去下地收割?眾人紛紛不解這大漢的話外之音。
“乃我東江府的漕運疏通!這,才有了今日他呂家的商通四海,自視甚高!國運之重,漕運當持!先帝在位時,高瞻遠矚大興水利,苦心經營二十年,打通南北貫通十二州,西接夷土東納海外。沒了我漕運加持,莫說你百萬擔千萬擔,你怕是一擔都運不去百里之外..................”
高大浪剛剛說上興頭,突聽“咣”的一聲,場下又有鑼聲響起。“濟原郡呂府呂濤濤,二登投銀,三百零一兩,起香!”場下眾人最樂得見的,就是這水漲船高的場面,頓時此起彼伏興趣高漲,起鬨叫好者遍地開花............
還真的是濤濤不絕,大浪淘沙。紀公常已經沒有興趣再靠着陳三望看熱鬧了,還不如聽楊老頭罵街來得過癮,全是放屁。他拎着酒壺,晃晃蕩盪的走出酒樓,背後不停傳出一聲聲接踵而至的鑼響和陣陣聲浪滔天的鬨笑。
“二月尾,倒春寒,莫嫌午時日頭高,早晚起身裹棉襖。
三月末,雨紛紛,莫望半夜山頭上,早晚落淚念阿娘.........”
紀公常醉意蹣跚的扶牆走過酒樓後面的小巷,耳邊傳來一陣輕聲的柔聲吟唱。他愣了一會神,心裏突然咯噔一下,念阿娘........,眼角瞬間濕潤。
順着巷口望去,陰暗角落裏坐着一個衣衫襤褸的年輕母親,她正在哄着懷抱中的嬰兒入睡。她極力的控制着瑟瑟發抖的嗓音輕聲吟唱,儘力壓低上身將襁褓裹在懷中,生怕巷口的寒風侵擾嬰兒。
紀公常慢慢靠近這對母子,行到十步遠時緩緩蹲下。母親臨終前手撫臉頰時的餘溫,在心底已經封存了太久,漸漸失去了知覺...........這首輕柔的兒歌突然唱醒了他已經冰凍三尺的心湖,也唱暖了他麻木僵硬的四體。他也曾是那襁褓中的嬰兒,他也曾被人攬在懷中遮風避雨........他想湊近點,聽那女人輕輕吟唱,再近點,去回憶那襁褓之中的餘溫。
但那終究是別人的娘親,而他只能獨自靠在牆根,默默忍受這人間風霜肆意的欺辱。或許唯一可做得,就是替這對母子多擋一會寒風吧。
“公子......公子?”女人察覺了紀公常的存在,她期盼而又膽怯的望向紀公常,鼓足勇氣哭求道:“已經兩日沒有進米了,真的快不行了,公子能不能行行好,施捨幾文錢,救救娃娃,幾文錢就好.......”
女人微弱的語氣重擊了紀公常的眉宇,他皺眉強行壓低眼角,極力轉頭向著巷子燈火通明的另一邊望去。
那年風雪寒夜,姨夫曾老闆用輕鬆一句“他人閑事莫逞能”的教訓,便將紀公常拒之門外,任他敲打,大門一直緊閉。
衣衫單薄的兩個少年凍得四肢僵硬顫抖不止,兩人在醫館門口長跪不起,旁邊木板車上躺着李老爺子奄奄一息講不出話來,只能淚流不止。郎中要價十兩,兩人翻遍了全身,也只湊出了幾文錢,眼看着郎中憐惜的搖頭走開,兩人苦苦哀求。
可這是我人間至親的一條命啊!你十兩就可救得,為何我傾盡了家當,就只有這些,全在這了都給你,你偏偏就是救不得!那書中的妙手回春,那榜上的懸壺濟世,那口口聲聲的天下蒼生醫者仁心,統統都餵了狗嗎?
唯有咬牙,只有切齒,他實在是太恨了,恨得沒齒難忘。
紀公常站起身來,系下錢袋,從袋子裏取出一文錢攥在手中,將沉甸甸的一袋銀子整個丟給了女人。他扭頭看了女人一眼,便大步向酒樓邁去,背後傳來女人感激涕零的拜謝聲,那襁褓中的嬰兒也被驚醒,啼哭聲劃破長夜,久久回蕩在小巷之中。
此時有聲,定是勝無聲。
紀公常邁進酒樓大門,周圍依舊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從人間到天上,他也只走了一步的距離。陳三望依然全情投入在台上,紀公常走到他身邊搭肩而立。陳三望目不轉睛的激動道:
“老紀你剛跑哪去了,你走一會兒可錯過了太多精彩,知道台上投銀已經攢到多少了嗎?整整八千兩啊!八千兩啊老紀”陳三望興奮的揪着紀公常的衣服,感覺那些銀子就要打包進了自己口袋一樣。
“台上都有哪些人?”紀公常平淡問道
“前面都不說,後面上台這兩位,那可真叫一個板兒硬!湘王府的墨家門客盛庸,京師太白樓的二當家孫妙音。你可別看這孫妙音女流之輩啊,那真是伶牙俐齒女中豪傑啊。太白樓那是多拔份兒的地兒,當今皇上的宮外宮啊,上去就是三千八百兩銀子,給這湘王府拍的不輕。話說這小娘們長的也真是帶勁兒,那小腰那身段兒,小嘴又能說會道,這在皇上身邊得有多討雨露啊,難怪在這天下第一樓能幹上二把手........”陳三望一邊說著,一邊忘情的直咽口水。
紀公常朝台上這個白衣如雪的女人望去,身材高挑卓越多姿,一身男兒裝扮腰帶緊束,肌膚如雪卻無絲毫粉黛之氣,精緻面龐再配上明眸皓齒,如名匠琢玉一般玲瓏剔透。立於高台之上與胡萱兒相比,一個若算美艷絕倫,那這孫妙音則應是風華絕代。
如此風姿世間大半儒士見了都會自慚形穢,紀公常也看的有些出神。片刻他緩過神來,面色凝重的端起酒杯灌了一口,閉目傾聽着台上所言。他腦子裏同時飛快的掠過這六年裏,楊老頭和他聊過的每一段江湖軼事、朝堂史記,翻過的每一頁天下經卷、國策大論。
“............若今夜無紅顏與諸君把酒,無佳人與各位言歡,那這古今池還有什麼生機之本,盎然之氣。哪朝的皇後娘娘不是母儀天下賢輔國君,食君之祿擔君之憂。論天下之重繫於朝堂,朝堂之策皆仰望聖上,那聖上之側最親近便是女子。小女子且問,古往今來有哪位朝中重臣可以夜夜侍寢,常伴在君王左右啊?”
此等放蕩言辭一出,場下大亂。有人面露淫蕩竊笑,有人指責女子不守婦道荒唐至極,眾說紛紜一片嘩然。這說的哪門子生意?這天下第一等竟是出門左拐第三家某某樓的皮肉生意?此等肅穆的國論場合,真是極度的不知廉恥,大逆不道!
然而卻遲遲無人敢去敲鑼投銀,他們和台下的盛庸所顧慮的道理是一樣的。
就如眼前,這墨家已借湘王之力打通商脈,拿下舉國過半各州郡府衙的民器軍械製造,十二州中暢通已有六七。目前就只有在晉王地界的幾個州郡被拒之門外,然而這晉王地界肥碩無比呀,眼中的肥肉也隨時會成刻骨鋼釘。湘王府多次託人疏通,無一不被半道折回,鎩羽而歸。本來今日計劃周全,就算砸銀萬兩也不惜要拿下的一場必勝局,勝出便可藉機向晉王府上達衷心結下私交,此絕對是墨家在雍州尋求突破的好途徑。可沒成想半路殺出來的,竟然是那京師太白樓的人,還是個女人,一個極為得寵的女人。
提到京師的太白樓,如果別人需要退避三舍的話,那這墨家就得退上百里。問題就出在這掌管天下督造的大印,一直緊緊握在天子腳下的京督製造局手中,而京督製造局的當家們,都四仰八叉的躺在太白樓的金屋閨房之中。那些手握重權的榜上大哥們,每日每夜無不歡聚在那太白樓中醉生夢死,享用着神仙般快活滋潤的床榻之歡。如此理解,不是很傻的話,就應該可以掂量出太白樓的份量了吧。敢和太白樓二當家的過不去,等於是跟墨家幾代人辛苦積攢下來的半座金山過不去,湘王又如何。此時心中哪怕再有千百種方法想要施壓在這娘們兒身上,為今只能是一計,便是走為上策,少惹事。
孫妙音可沒有那麼多顧慮,她見多了這些男人對她恨得牙癢,又無計可施的場面。你們都得給老娘乖乖坐下,聽我娓娓道來。
“當今之國策,在聖上頒佈的《民富有餘書》中有論:
當今天下太平盛世,國富民強盛況空前,論這農、商、軍、工放眼宇內皆是大道坦途,獨佔鰲頭。然國庫充足民富有餘,而這百姓人家卻少有與朕共享此盛世之雅趣。何也?唯獨缺這民間一眾才藝雙馨者提我大國百姓安享盛世之氣概,此大業許各府共築,廣開娛舍,大興與民同樂之思,固我大國根基。
以上書中乃聖上親筆手諭,小女子不才拿來台上引用,不知諸位能否通達洞悉聖上心繫萬民之意啊?..........而今,我太白樓上應天意廣招民間才藝女子,各地分會更是遍地生根。論財力,我太白樓日進斗金,舉國無人可及;論利民,進出太白樓者,女子皆富比大商,男子皆意得志滿,這正乃我朝百姓安居之真樂業也。此上應天意下達民生之業,當今天下這第一等生意,非女子,莫屬!”
場下眾人聽得目光交錯,相互間擠眉弄眼,從小聲嘀咕到漸漸低頭不語,滿腹牢騷,卻又無力反駁。誰讓咱自己不爭氣呢,確實你今晚不是為了看那胡萱兒才來的嗎........還說我剛才是哪只土鱉向台上扔去碎銀大呼給爺再來一個.......最後達成默契,嗯,這女子真乃天下第一等,這該死的小妖精。
三炷香就快燃盡,眼見着再無人敢上前投銀。孫妙音傲然俯視着台下,心裏已經在盤算着下一步,如何到後台結交老闆,進而達成雍州分會的事宜。
“咣咣咣”的三聲,擊碎了那片跪地臣服的祥和氣氛。
只見一少年手持木槌,猛的敲擊着銅鑼。整棟酒樓所有的目光,包括三樓之上的大人們,都突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的投向那個少年。
“雍州.....紀公常....太....師...府?....投銀.........一文?....呃......一文....”
言官咽了下口水看着少年。他的聲音從洪亮,到聲勢漸弱,再到似乎沒了氣息,這段喊話的時長差點憋的他油盡燈枯。他懵了,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覆證實着手中的令牌和那枚銅錢的真實性。此時此刻即便是再不懂事的毛頭小子也不會上來出這風頭吧,沒人攔他嗎?更不可思議的是此人竟是太師府的門客,最可怕的是這是一文錢吶!你小子在跟我玩兒吶?一時間兩人四目相對,百感交集。
不對不對,他要鎮定,他是翰林院的言官。已是三品大員的他官場縱橫數十年,應該見過無數極需智慧的大場面。可他仍然無法壓制內心的慌亂,額頭的汗水那是滋滋的朝外冒啊。
當然這個時候他也不是一個人在發懵,遠處的陳三望,也懵了。
“喂,喂!”紀公常回頭悄聲善意的提醒着言官:“要不要起香啊?我這可就上台了啊”
言官像是得了錦囊一般,猛的反應過來。對了,接下來是燃香,嗯!沒錯!是燃香!他再次機械的確認好工作內容后,立刻極力高聲道:“起.......起...起香!.......起香!”試圖竭力用這聲鏗鏘有力的急呼,掩蓋前面所有的尷尬。
少年登台而上,堅定的目光直視前方,滿眼的星河璀璨。那一場摻雜着幾分醉意的書生意氣,頗有楊老頭年輕時的風範。若要論哪位公子世無雙,需先認小哥這天下獨一份兒。
多年以後再回首,連在場的孫妙音,也總會面露羞澀常常陶醉其中,那天的老紀是真帶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