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官驛的老友
初春的日頭尚在徘徊,山道里的寒氣仍是陰魂不散,泥濘中兩個少年一頭一尾驅馬前行,抬頭萬籟俱寂,背後儘是百轉千回。
從百楊鎮到雍州城有兩條道路可達,一條是修成於上一朝的京師運河,三千里貫通南北,直達沿途十二座州府碼頭。亂世可互援,盛世可濟民。老皇帝在位時勵精圖治二十年,動用百姓勞工百萬掏空了大半國庫,才咬牙鑿通了這條國運之道。只是老皇帝做夢也沒料到,自己前腳跟剛走一年不到,到那邊還在跟列祖列宗們跪地總結着這朝的成果,這邊的國運河道後腳就已經被當朝的接班人玩成了儘是官商名妓的玩樂渠。
每到燈火闌珊,國渠之上便是人聲鼎沸鼓瑟齊鳴。那些在城裏館窯都玩膩了的官商子弟們,都以能夜行南北渠酒撒京師河為吹噓炫耀身份的資本。坊間多流傳一首不知出處的打油詩戲言此景
“南蠻北胡皆紅袖,寒江春水龍鳳游,兩岸遙歌風雨樓,前功盡棄剩骷髏”
那另一條就是紀公常和陳三望眼前走的這條路,同樣到雍州,官渠半日山道卻需三日,但是省錢啊,這條山路又稱黎民道。
紀公常從十歲開始便隨着當鋪的管家商客們往來這條路,也算是輕車熟路,後來陳三望進了當鋪幫工,兩人便經常相伴進出山道辦事。
此次送貨進城,曾老闆極為重視,事關和太師府日後的交道,出行辦事得講究個身份相當才行,於是曾老闆決定帶上家中隨從,花重金包條商船走官渠而上,考慮到商船上不適合帶上馬匹,便命紀公常和陳三望帶着馬隊先行走山路先到達雍州城,定下客棧置辦好大隊人馬落腳的地方,並安排好貨物的交割的先期事宜。
第二天一早,馬廄的吳伯便喚來紀公常,說老爺挑選好了幾匹良馬叫紀公常和陳三望給牽走。臨出門吳伯叫住紀公常,叮囑道“路上千萬小心,老爺特意交代萬不可走丟一匹,丟了馬你兩可得拿工餉抵。”紀公常聽完微笑點頭謝辭吳伯。
黎民道上有坐官驛,七八年前為州府所建,是為了方便走山道往來郡縣的百姓歇腳的地方。說是官驛,但選址卻設在京師河岸崖口的半山腰上。當年承辦此事的小吏看了也是頭疼不已,本就是山路崎嶇野獸出沒的地兒,選材用工就要花去大半的費用,真正落到自己口袋裏的所剩無幾。當時還以為自己爭得了一個肥差,歡天喜地的大喝了一夜的花酒,真是人間不平事越想越糟心吶。官老爺們都是在水路上快活,除了那些十里八鄉沒了辦法的草民們誰會來這鳥不拉屎的地兒歇腳,也不怕半夜餵了虎狼嗎?於是辦事小吏脖子一擰心一橫,草草搭了一間茅屋圍上柵欄不日便宣佈完工,連夜撤回城裏喊上主事大哥一頓花酒解饞,快活交差。
畢竟還是花了銀子的,雖然不多但至少應該看上去不少才對。自官驛建成后,沒過多久州府便安排了驛丞駐守。這種環境能留住官差是個大問題,歷任的幾位驛丞都無一例外到任不足半月,便亡命一樣的託人找關係給調離此地,其中一任據說入山便再無消息,後來大家都公認是餵了野獸。直到六年前,驛站到任了位新任驛丞大人,這官驛才真正有了人煙。
老頭花白頭髮滿臉的褶皺,他佝僂着背蜷坐在驛館門前的石階上愣愣出神。
除了身上的官差裝扮還能看出老頭驛丞的身份,在這窮鄉僻壤深山老林里,恐怕誰見了都會以為他頂多是個砍柴的村夫。老頭是個開朗性子,
閑暇時只要見四下無人,便經常獨自吟唱幾句
“紅袖入江化作蛟,纏山絞林羽扇搖,風雨茅舍岸邊瞧,舊人換新何時了。”
“楊老頭,你又再胡言亂語了”山道遠處傳來紀公常的呼喊。馬蹄聲由遠及近,像極了老友重逢一般的迫不及待。楊老頭也轉頭望向越來越近的少年,笑答道:“小兔崽子,一月未來,可是又遇到哪家的好看閨女,夜夜銷魂去了啊”
和楊老頭的熟絡,是從紀公常十歲隨隊進山的那年說起。六年前,紀公常跟着大人們第一次跑進山道,心中滿是恐懼,娘親曾說過山中有吃人的野獸和扒人心肝的鬼怪。夜晚來到驛館落腳的時候,紀公常蜷縮在火堆旁,緊緊捏住一塊石頭不敢離開眾人半步。楊驛丞一邊為大家燒水一邊瞅着這個小毛孩子,搖頭笑而不語。等眾人都熟睡了,楊驛丞輕聲喚了喚死活不肯睡去的小傢伙,他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身邊。紀公常猶豫的縮成一團不敢動彈,楊驛丞又拍了拍腰上的官府配刀,向紀公常點頭抿嘴笑了笑,紀公常思索一會這才把捏的發熱石頭鬆了下來。那種莫名的威嚴帶來的安全感讓他心頭一陣暖意,這才慢慢靠近這個慈眉善目的官大人。
楊大人帶紀公常走出驛館坐上石階,那夜月朗星稀,彩雲環繞在山林之上,山巒之巔有野狼仰天嚎叫,京師河上魚蛟翻滾,天地人間都似在爭搶這一夜光華。紀公常聽着老人慢慢敘說著那些山下的故事天上的傳奇,兩眼熠熠生輝,從母親離他而去那夜起,他再沒感受到過有這樣一束塵光照進心上的溫暖。
自那以後便是六年,驛丞始終是楊大人,楊大人卻越來越老,成了楊老頭。
在紀公常的心裏,雖然楊老頭總是蓬頭垢面,而且隨着年月的增長有點越來越不修邊幅,但這些年下來,楊老頭卻越發有了聖人的形象。這五六年裏每隔一兩月,紀公常都會借外出辦事為由跑到官驛里逗留一兩天。起初老頭會和紀公常講一些人間趣事來打發時間,後來接觸多了,老頭便慢慢和紀公常講起了奇書珍卷里的萬物天道,再後來,老頭所幸在茅屋的角落裏東拼西湊找出一些書稿遞給紀公常,讓他自己帶回去看,下次回來路過書中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兩人再圍着篝火坐而論道。日復一復年復一年,十六歲的紀公常和六十多歲的楊老頭成了忘年老友。每到論道不一的時候,少年鋒芒畢露,白髮老當益壯,兩人爭的是面紅耳赤,有時氣急敗壞之時,彼此惡毒的謾罵聲震徹山谷,山野村夫聽了都自覺臉紅不堪入耳。
“小子發財了啊,從哪販來這麼多好馬,今晚可是要些上等酒肉招待?”楊老頭上前扯住韁繩,邊走邊打趣道
“這些馬都要送去雍城備用的,咱家當鋪接了個大活,要去太師府行商拜之禮”紀公常埋頭拴馬
“哦,雍城太師府,那是張廷煥吧”楊老頭仰頭思慮了一會,低聲嘆了一句“有意思”,沒等紀公常搭話,便自顧自神情詭異的走開了。
今夜老友又聚,茅草屋裏的深山寒氣如何抵擋的住老夫聊發少年狂的書生意氣。
陳三望取下鎮上帶來的米酒,三人圍着篝火舉盞高歌,紀公常和楊老頭為一本理學典籍唇槍舌劍你來我往爭論不休,陳三望躺在在旁邊看着兩人,一邊喝酒一邊痴笑。三人一醉便是大夢到天明,去他的山中野怪扒人心肝,今夜我夢懷長劍可斬暗夜無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