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驚變
?明景泰二年(1451年)正月二十日。北國邊塞,天色已暮,彤雲密佈,朔風凜冽,風塵撲面,一派凄冷蕭殺的景象。大同鎮天成衛的大街上,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幾騎人馬飛馳而來,馬上人大喊:“八百里加急。閃開!閃開!”街上行人匆忙躲避,瞬間閃出一條道來。前面有兩名負重挑擔的貨郎,卻躲閃不急,被撞翻在地,貨擔中的麻糖、糖葫蘆、風車、針頭線腦等零碎玩意撒落一地。兩人看着倏忽而去的飛騎,一邊低聲咒罵,一邊搶拾跌落的貨物。兩人中,年長的約五十上下,一臉忠實憨厚之相;年少的十來歲左右,面帶菜色,身體單薄,眉宇間卻透着一股鬼精勁兒。少年手腳利落,很快將自己貨擔收拾妥當,便去幫年長者收拾麻糖和糖葫蘆,趁人不注意,便還不住往嘴裏塞沾了沙土的麻糖,腮幫便鼓鼓的,不住大嚼。
年長者四處打量了一下,街道兩旁小店皆已打烊,行人歸家腳步匆匆,看來沒什麼生意了。不由嘆道:“唉,這兵荒馬亂的世道,不叫人好活呀!”又對少年道:“成哥兒,收拾停當了,咱回吧,天不早啦。”少年聽了也不答話,把口裏食物使勁咽下,又吞了口口水,才趕緊說:“德仁叔,回吧,今兒個太晦氣,錢兒沒賣幾個,還無緣無故被撞了個狗啃泥,到哪裏說理去。”又將口中泥沙“噗噗”往外吐。年長者明白少年偷吃麻糖,也不點破,說道:“成哥兒,算你交了好運吧,別說撞你個狗啃泥,就是撞沒了你小命兒,也是白撞。”“德仁叔,當官的就這麼無法無天了?”少年歪着頭問。長者替少年彈了彈髮髻上的塵土,答道:“你這就不懂啦,驛馬撞死人也不用負責,這是規矩,以後見了老早躲遠點。近來不住有驛遞快馬過往,莫不是邊關緊急,瓦剌韃子又打來了吧?”“德仁叔,他瓦剌韃子想送死儘管來!咱地界有文武全才的郭總兵,就是天王老子來了都不怕。”“你小子人小鬼大,還知道郭文登郭總兵哪?”“小瞧人了不是?咱大同地界哪個不知,哪個不曉呀。‘天皇皇,地皇皇,莫驚我家小兒郎,韃子來,不要慌,咱有郭爺能抵擋。’這童謠三歲小孩都會唱,唱的就是郭總兵嘛。”
長者“哈哈”一笑,把擔子一挑,道:“天不早啦,還有二十里路要趕,小心回晚了,你娘擔心你。”於是,二人便出城向東南行去。天很快就黑了下來,遠處群山蒼茫,被暮色籠罩,只看見黑黝黝的輪廓。空曠的原野,寒風肆虐,枯草被吹得“簌簌”作響。乾枯的樹杈上,落着幾隻老鴰,在寒風中也瑟瑟發抖,偶爾“哇,哇”鳴叫幾聲,更增添了幾分凄寒。
天氣雖冷,卻是順風而行,一頓飯的工夫便來到盆山腳下了。盆山又名八里岡,遠眺山勢如龍蟠吐珠,極具氣勢,山坳如盆,故名盆山。山上樹木叢生,尤以松柏居多。此地民風淳樸,篤信佛教,山中有顯化寺,香火很旺。盆山深處有一村莊,叫蔡家梁,二人便是此村人氏。
二人順着崎嶇山道又走了二三里,那少年便氣喘噓噓,腳步沉重遲緩。於是,兩人便在路邊一塊青石上坐下,長者點燃了一鍋旱煙,悠閑地抽起來,黑暗中煙火一明一暗,少年看着煙火映出長者那滄桑而慈祥的臉,有點出神。長者把一串香脆美味的糖葫蘆遞給了少年說:“來一串!壓壓飢,吃完還有十里山路趕呢。”少年推託幾回,便接過吃了。
二人稍歇了一會,便又上路了。少年道:“德仁叔,
聽說你兄弟在郭總兵手下當大官哩,威風的很哪!”長者不以為然道:“富貴貧賤天註定,人各有志不強求。成日裏褲腰別著腦袋,提心弔膽地活着,不當也罷。‘幾畝薄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這樣的日子才過得愜意嘛!小子,過幾年等你嘴上長毛了,娶了媳婦,你就知道啥才是神仙日子,就是讓你當個皇帝也不幹。”“才不呢,我也要做郭文登,威風凜凜大英雄,那才來勁嘛。”二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又行了多半個時辰,便進了村。
蔡家梁地處深山中,有幾十戶人家,卻沒一戶姓蔡,以羅姓居多。那年長者姓羅名德仁,老實本分,為人和善。老兩口育有二子,靠幾畝薄田為生,日子過得較為清苦。早年,他曾在大同府當過學徒幫工,學會了做麻糖的手藝。因此,冬日農閑時,羅德仁便做些來賣以貼補家用。那少年姓宮名玉成,與母宮張氏相依為命。聽母親說起,自家原本是宣化府大戶人家,后遭遇韃子燒殺搶掠,父親遭難,母子二人流落至此,看到此地民風淳樸,也不欺生,就安置下來,日子過得頗為艱難。宮玉成自小聰穎過人,閑暇時,宮張氏便教他識字。北國邊塞苦寒之地,難比江南水鄉婉約之所,民間能斷文識字者較少。蔡家梁村幾盡文盲,宮張氏好不容易才覓得一本破舊不堪的《玉匣記》,此書為占卜之術,民間流傳很廣。宮張氏便教玉成識讀,他幾乎過目不忘,不到一年工夫,《玉匣記》就背得滾瓜爛熟。宮玉成豁達開朗,生性堅韌,能吃苦,知孝道,尤崇尚英雄豪傑,年紀不大,儼然有北國慷慨俠義之風。
宮玉成回家草草吃了晚飯,便睡下了。次日清晨醒來,起身推門一看,呵!好一個粉妝玉砌、皓然一色的世界。雪花紛紛揚揚,如碎玉般灑落,竟然一直下到傍晚,才逐漸變小,地下積雪已有尺許。大雪屯門,看來往後數日只能閑坐家中了。
人定時分,突然幾聲犬吠打破了山村的寂靜。犬吠聲由遠及近。羅德仁睡夢中被驚醒,暗想:“莫不是大雪封山,餓狼下山覓食了?自家養了幾隻下蛋的老母雞,別讓狼叼了去。”想着就趕緊起身查看,他怕驚擾妻兒睡夢,就躡手躡腳地從屋門后操起一柄鐵叉,輕輕撥開門閂,走到院子裏,四處查看,並未發現異處。正欲回身進屋,卻聽到輕叩院門的聲音。羅德仁低聲問道:“誰?”卻無人應聲。羅德仁側耳細聽,門外沒有任何動靜,莫非是緊張聽錯了?正懷疑耳朵出了毛病時,又響起了敲門聲。他這一下就緊張起來,到底是誰深夜來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羅德仁忐忑不安,一顆心怦怦直跳,卻更想一探究竟。他定了定神,悄悄地挪到院門后,便從門縫向外望去。這一望真嚇個半死,只見門縫中,一個蓬頭垢面、面目猙獰的活物,口鼻“呼哧,呼哧”噴着熱氣,正瞪着眼睛從門縫朝里望去,二人四目相對,直驚得羅德仁頭皮發麻,心驚肉跳。“哎呀!”羅德仁手中鐵叉跌落,癱坐在雪地里。門外傳來低沉的呼聲,“羅德仁!”羅德仁驚慌失措中隨口“唔”地應了一聲。門外欣喜道:“敢問是羅德仁家裏嗎?”連問了三遍,羅德仁才驚魂稍定答曰:“你是誰?!”門外急答道:“在下乃羅德義將軍麾下姓雷名猛,受羅大人委託,有幾句要緊話,要交代於羅大人的兄長羅德仁。”說罷不住地喘氣。羅德仁透過門縫仔細又觀察了一番,這才看清:門外站着一個魁梧大漢,頭髮蓬鬆,滿臉虯髯,貌似鍾馗。難怪驚嚇到了他。
雷猛所言之羅德義,為羅德仁的胞弟,正是大同府總兵郭登(字元登)帳下第一得力幹將。兄弟二人性格截然不同,羅德義為人剛正,有勇有謀,衝鋒必先,戰功累累,已是官階從二品的副將。羅德仁暗忖,“門外大漢若無德義相告,怎會尋到我這深山偏僻之所?只是德義一向忙于軍務,與我很少聯繫,此番匆匆託人帶信,莫不是出了什麼大事?”想到此,羅德仁慌忙打開院門,門外那人跌跌撞撞地走進來,他趕緊上前扶住。
這時,妻兒早聽到動靜,都穿戴齊整,他便攙扶着雷猛進了屋。長子羅忠年方十六,乍見生人,有些手足無措;小兒羅實年僅八歲,卻很是機靈,急忙點亮蠟燭,並幫忙將雷猛攙到火炕上。雷猛搓了搓凍僵的手,趕緊將背後厚重的包袱解下,輕輕放在炕上,然後笨拙地打開,裏面是一件羊皮襖,羊皮襖中竟裹着一個孩童!小孩約四五歲年紀,頭頂兩個小辮已經鬆散,髒兮兮的小臉凍得鐵青,黑漆漆的眼睛充滿驚恐,不住地打量四周,手裏還緊緊攥着一塊麵餅。
看到小孩無恙,雷猛緊繃的心弦鬆了下來,對羅德仁道:“你是羅大哥吧?”羅德仁點點頭,雷猛便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道,“羅大人出事啦,這是稍給你的書信。”羅德仁一下又緊張起來,一顆心驚得怦怦直跳,抖抖顫顫地接過書信。想細問雷猛,卻發覺他疲乏至極,竟忍不住在炕上昏睡過去。
這雷猛本是綏德人氏,性魯莽急躁,卻俠義豪邁,年方三十,亦未成家,與羅德義相交多年,結為生死兄弟。昨夜雷猛當值巡查,忽見一人急匆匆趕來,雷猛認得是郭總兵家僕郭槐安。郭槐安拉住雷猛耳語幾句,他二話沒說,飛馬直向羅德義府宅奔來。
雷猛大呼小叫敲開了羅府大門,直衝到內宅,一邊大喊:“哥哥,出事了!”羅德義剛忙完軍務,還未入睡,多年的戎馬生涯,早已養成臨危不亂的性情。他鎮靜地問:“什麼事?慢慢道來。”雷猛趕緊把郭槐安所言告於羅德義。
原來京城錦衣衛送至一封加急密函,函內言羅德義私通瓦剌,近日欲與瓦剌軍裏應外合,一舉攻陷大同府,證據確鑿,罪不容恕,着請郭登郭總兵配合拿辦,落款為錦衣衛指揮使毛旺。郭登也曾任過錦衣衛指揮僉事,后因屢建戰功,升任總兵,二人交情還算不錯,所以毛旺便請郭登協助抓捕。郭登想到羅德義追隨他多年,忠心耿耿,殺敵戍邊,戰功顯赫,絕非賣國求榮之徒,必定有人陷害。若羅德義一旦被押解京城,關進詔獄大牢,那活着出來的可能就極其渺茫了。故一邊不動聲色地穩住京城來使,一邊冒險悄悄地使郭槐安報信於羅德義。郭槐安出門不久,正好遇見雷猛當值,便托他帶信。
羅德義聽雷猛講罷,禁不住義憤填膺,想自己一心殺敵報國,竟憑空遭人誣陷。但如果就此逃走,一則,日後追究起來,必連累於郭總兵;二則,潛逃等於認罪,將再無申冤昭雪的機會。想到此,他凜然道:“想我羅某光明磊落,竟背負這等冤屈,若就此逃走,決非大丈夫行徑。我且隨他們赴京,東廠監獄也好,錦衣衛詔獄也罷,龍潭虎穴我也闖一闖,我看他們如何能顛倒是非,混淆黑白?!”
他頓了頓,神色忽黯然下來,傷感道:“我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可是唯一割捨不下是柔兒,她如能保平安,我死何足惜!”雷猛一聽,拍着胸脯道:“誰敢動我小侄女一根汗毛,我雷猛把狗日的大卸八塊。”羅德義道:“雷猛兄弟,天成衛東南有個村子叫蔡家梁,我胞兄羅德仁就住那裏。有關我胞兄之事,我從未和外人提過,你悄悄將小女送至那裏,讓他代為照看。小女才四歲,年幼無知,料想朝廷也不會過分追責問罪,為難一個孩童。”說罷,快速寫了一封書信,遞於雷猛道:“情況緊急,你趕快帶小女走吧,這封書信交於我兄長。”說罷進了內室,夫人正摟着女兒悲傷痛哭,女兒不知發生什麼事,一邊替母親抹眼淚,一邊也在大哭。想到今日和妻女一別,不知何日能重逢,羅德義肝腸欲斷,任是英雄鐵膽也禁不住留下熱淚。他狠心把女兒抱過來,用皮襖裹了,交於雷猛,便催他趕快上路。雷猛道了聲“保重”,從後門迅速地閃了出去。專揀荒徑小路疾奔,絲毫不敢停歇,走了一晝夜,才尋至蔡家梁村。
羅德仁趕緊命妻子準備熱湯熱飯,又叫羅實把隔壁的玉成請來念信。不一會兒,宮玉成披衣趿鞋就來了,笑道:“德仁叔,什麼重要的書信讓我讀呀?我睡得正香,夢見啃豬腳呢!”看到羅德仁面色凝重,也就不再嬉笑,接過書信鄭重地念到:
“至親吾兄如晤:與兄一別數載矣,雖無書信往來,但無不挂念兄長家小。愚弟軍中瑣事繁忙,疏略兄弟之情,每念及此,深感愧疚,望兄恕弟之罪!愚弟自問一生光明磊落,殺敵報國,也可謂上報皇恩,下安黎民,不辱吾家門楣也。今突遇不測風雲,遭奸人陷害,不日將以罪身押解京城,此去前途未卜,生死兩茫。愚弟戎馬一生,於生死早已淡然,唯有小女割捨不下。小女柔溪年五歲,丁卯年二月初三生。今將小女託付於兄長,望兄養之成人,並完婚於丁家,弟死亦瞑目。-賢兄之恩情,愚弟夫婦來世相報。
專此奉托,敬頌崇安!
愚弟德義叩首”
羅德仁聽罷,一聲長嘆,禁不住眼淚盈眶,惋惜、傷痛、憤恨、無奈一齊湧上心頭。有心為德義去申冤,可是自己一介草民,目不識丁,又該何去何從!不由得將目光轉向那女童,那女童不知何時也已熟睡。羅德仁忍不住用粗糙大手摩挲着侄女的小臉,心中頓生無限憐愛,他暗下決心,決不辜負德義心愿,一定將她拉扯成人。
宮玉成看到德仁叔一家大小長吁短嘆,便安慰了幾句,乖巧地告辭回家去了。飯食準備妥當,德仁看柔溪不甚飢餓,便只叫醒了雷猛用飯。飯食雖簡陋,雷猛風捲殘雲,不一會兒都下了肚。
吃罷,雷猛揉着肚皮說道:“羅大哥,我把小柔兒就交給你啦,我還有要事在身,告辭!”羅德仁還是第一回見到如此風風火火的人,慌忙止住雷猛道:“雷兄弟且慢,舍弟究竟出了何事?勞煩相告。”雷猛道:“羅大人托在下捎話,只求大哥撫養柔兒平安長大,羅大人的是非曲折,請大哥一概不要過問,否則將引火燒身,必不能自保,小柔兒也將失去依靠。羅大哥,切記,切記。”看到羅德仁心急如焚的樣子,雷猛安慰道:“羅大人吉人天相,再有同仁們鼎力幫助,定會沒事的。我且去京城打探一番,一有消息就及時相告。”說完,簡單利落收拾了行囊,雪夜中大踏步地走將出去。
羅德仁慌忙叫妻子準備些乾糧,追了出去。雪地里只留下一行向東的足跡,哪裏有雷猛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