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銀月灘上的船

一銀月灘上的船

火紅的晚霞倒映在平靜的海面,水天自天際連成一色,銀月灘上細軟的白沙盡染成赤。

有兩隻不知何處飄來的黑色小船擱淺在銀月灘上,兩個老兵在其中一隻船上抬起一具男人的屍體,他們將屍體放在等候在船下的另外兩個步兵手裏。

船下步兵接過屍體后,踏着海水,快速地向岸上跑去,海水濺濕他們的黑色披風,腰間的制式大刀左右搖擺。

他們將屍體放在柔軟的細沙上,盡量與其他四具擺放整齊。

“頭兒,就這五個,沒有了。”船上的白須老兵小眼微眯,額頭上深深的皺紋淌着汗水,他看向船下身穿嶄新皮革鎧甲,披着鑲金邊白披風的年輕小旗大人報告。他喊這聲頭兒,對於今天才上任的年輕小旗來說,多少有些揶揄的意思。

小旗大人自然聽出了不友善,但他總不能禁止這幫**子下屬叫他頭兒。訓狗尚需時間,訓服兵油子,需要的不只是時間,還有智慧。

年輕的小旗大人沖船上的老兵點頭:“下來吧。”

他領着其他步兵看着橫陳在地上的身材矮小,着青衣的五具屍體,心中有很多疑問,又擔心問得太多,讓他們笑話他這個領導無知無能。

“你們可曾見過這些人?”年輕的小旗大人終於開口,問了一個他認為不會讓自己陷入尷尬境地的問題。

眾士兵搖頭。

“這些人身高不足四尺,平日裏見到一兩個都算稀奇。”說話的是李睿,小旗大人已經認定他是可以培養成心腹的人。

“會是附近漁民嗎?”小旗大人問道。

“不會,我們在這一帶巡守了十幾年,這麼多矮子還是頭一回。”

“關鍵還矮得很整齊。”從船上下來的白須老兵走過來,額上皺紋里的汗水在晚霞中閃着光,一屁股坐在沙灘上接話道。

“你怎麼看?”小旗大人看向白須老兵,期望他的皺紋里藏着與年齡相匹配的智慧和經驗。

白須老兵一邊脫掉靴子倒水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這些人雖然矮,但都是精壯的成年人,身上沒有傷口,船上除了食物,沒有武器,也沒有漁網,說明不是軍人,也不是漁夫。很可能是中毒死的,至於是什麼人,從什麼地方飄來,就不知道了。”

“中毒?兩隻船,十個沒命的矮人,上午飄來五個,傍晚又飄來五個,還都中了同樣的毒?”年輕的小旗大人顯然不認可白須老兵的說法。

“對啊,沒準晚上還會飄五個過來。”白須老兵抬頭看向小旗大人:“你不覺得今天發生的一切都很奇怪么?奇怪的船,奇怪的人,奇怪的天流着血,你看這銀月灘,都被晚霞染成了紅月灘,奇怪不?”白須老兵看向周圍的同僚,意有所指地問:“你們說奇怪不?”

“奇怪,確實很奇怪。”

有幾個兵油子忍不住笑出了聲,小旗大人知道他們在笑自己,因為今天,正是他新官上任的第一天。

一個細胳膊細腿,打不過隊伍任何人的年輕人,突然空降成為這支隊伍的頭兒,在這群兵油子看來,或許才是最奇怪的事。

小旗大人知道自己的處境,他也知道這些兵油子八成已經摸清楚自己能成為這支隊伍頭兒的原因:他的姐嫁給了百戶大人。

所以,他們對自己還算客氣,但忍不住找機會揶揄一下,也能理解。

我會降服你們,成為你們認可的頭兒,不僅僅憑身上這件白披風。小旗大人心想。他裝着聽不懂那些不懷好意的笑和話語,

轉身向擱淺的小黑船走去。

“頭兒,小心別打濕了你的白披風。”白須老兵站起來沖小旗大人的背影喊道。

李睿和張成和二人把着腰間制式大刀,跟在小旗大人身後充當護衛。

小船通體漆黑,在紫紅的晚霞下仍然黑得發亮。

小旗大人拔出腰間精緻的大刀,他的刀柄鑲了金邊,還有一顆綠寶石。

一刀劈下去。

哐當!

精緻的大刀被彈了回來。

該死!

小旗大人滿臉通紅,他不敢往回看,那些兵油子們的臉上一定寫滿不屑與歡樂。

李睿見狀,拔出刀柄纏着滿是油污和血跡布條的制式大刀,一刀砍進小黑船,然後又抽了出來,只見被砍開的木頭裏面,仍然是漆黑的木頭。

“黑木。”小旗大人望着船體上的刀痕喃喃自語:“非我族類。”

“大人,為何這麼說?”張成和問道。

“史書記載,大興152年,元景帝曾獲異族黑木床一架,此船的黑木,與記載中的黑木一致。”小旗大人讀書人的身份終於派上用場。

其他人也圍了過來。

“非我族類?莫非是四百多年前銀月灘大戰中的異族?”白須老兵捋了捋白色鬍鬚,補充道:“四百年後,異族重現銀月灘,大人,我們這是遇到大事了。”

白須老兵明顯調侃的語氣並沒有激怒小旗大人,也沒能讓他下不了台。

小旗大人搖搖頭:“此異族非彼異族。大興三年冬,雪族犯我大興國,從北入境,屠我冰州,直舉南下。他們翻過仙女山,渡過龍秋河,來到我們凌州,一路勢如破竹,銳不可當,一直南下到銀月灘,就在這裏,我們人族才完成第一次成功反擊,殲滅雪族十萬,史稱銀月灘大捷,自此後三年,人族將雪族徹底趕回北方,並修建無痕龍塔鎮關,把雪族永世隔離在冰天雪地之境。四百五十多年後,雪族再次出現在這裏,是萬萬不可能的事。”

“大人,你可真是把講故事的好手。”白須老兵摸着鬍鬚笑道,他臉上的每一寸肉,都在質疑。他這把年紀,跑南闖北,見多識廣,怎會相信那些從戲子嘴裏唱出來的異族故事?

在戲子身上,只有一件事可以確信,名氣越響,睡她們的價格就越高,雖然還是以前那副肉體,而且更老。

年輕的讀書人身份,成了小旗大人的原罪。威望的建立,向來不容易。

好在公然揶揄和唱反調的,目前來看只有白須老兵一人,只要征服他,便可獲得整個隊伍的尊重。小旗大人胸有成竹,面帶微笑地看着白須老兵,對他的質疑和調侃一點也不生氣:“李伯,有些故事,聽聽也無妨。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別說異族雪族,就算妖魔鬼怪,也是可能的。”

白須老兵點頭,認真地看着地上五具短小的屍體:“看來,他們是地府跑出來的五小鬼,大人,我們得趕緊找道士來捉鬼超度。”

士兵們都笑了,連一直護衛在小旗大人身旁的張成和都忍不住歪了歪嘴角,險些笑出來,只有李睿面無表情,表達着對新任長官的忠臣。

兵油子的信任,向來不是靠嘴皮子建立。小旗大人跟着大家皮笑肉不笑了一下,旋即下令:“斥候兵,你們堅守此地,若有黑船飄來,立即上報,其他人等,隨我將屍體搬回營所。”

眾人領命,各司其職。

士兵們單手擰起屍體,夾在腋下,像夾着一隻狗,快步如飛,向營所奔去。

小旗大人回望被晚霞染紅的銀月灘,海灘上細軟的沙子踩在光腳下的時候,腳底溫軟舒服,小時候他經常和姐姐一起來玩。

他整理了一下稍顯寬鬆的皮革鎧甲,回頭跟着士兵們回營所,一陣晚風吹來,掀起他的白披風。

是夜!

夜色吞沒天邊的紅霞,夜空如洗,繁星密密麻麻地掛在深邃幽藍的天空。

營所里的沙地上燃燒着一堆篝火,火焰接近尾聲,時而噼啪一聲爆出些許火星子,飛落在篝火旁架子上正冒着油水的烤魚和烤肉上,士兵們圍坐在火堆旁的木桌上喝酒,臉上都有了紅光,桌上杯盤狼藉。

白須老兵端起杯口泛着油光的酒杯,他腰上的刀已經解下放在一旁:“敬我們的小旗大人和水母姑娘。”

“噢,真想念她啊,像水母一樣柔軟的水母姑娘。”很少說話的士兵梁世友在酒精的作用下開始勇於表達。

“世友,你喝多了。”白須老兵轉身對小旗大人說道:“大人,不過真要建議你找一個下着柔軟細雨的下午,去那張掛着狼牙的床上好好認識認識水母姑娘,我們八個人,加上海邊那兩個斥候兵都可以作證,她的技術超一流,溫潤忘懷,流連忘返。”

士兵們紛紛點頭,連一向穩重的李睿也端着酒杯,雙眼迷離地看着篝火微微地點了點頭。

都喝高了,得想辦法讓他們停下,今天上任第一天,可不能因為喝酒鬧出任何壞事。小旗大人心裏想着,舉起酒杯:“好,有時間我一定去會會水姑娘。”

“不是水姑娘,是水母姑娘。”梁世友糾正。

“自然也是水姑娘。”小旗大人哈哈大笑。

梁世友反應了過來,站起身來舉着酒杯大笑,一飲而盡。

小旗大人也一飲而盡,他發現只有在談論女人的時候,才和這群兵油子沒有隔閡。但是,他不會去找水母姑娘,因為在他的想像中,水母姑娘住在潮濕低矮的小房間,房間裏充斥着複雜的味道,有香水的味道,發霉的味道,還有人體體液蒸發后的味道,那張掛着狼牙的床,一定像他們纏在刀柄上的布條,滿是油污和血漬,很是不堪。

小旗大人自然不會去那種地方找那樣的女人,現在答應,不過是想取得他們的信任,走進他們的圈子。

“說到水母姑娘,我就想起老劉來,他總樂於分享。”白須老兵突然變得有些傷感,低頭看着手裏的酒杯,若有所思的樣子:“我還記得他第一次帶我去見水母姑娘,天上正下着柔軟的細雨,他說打仗殺人後,一定要去天堂看看,然後就帶我見了水母姑娘。”

小旗大人知道白須老兵說的老劉就是這支隊伍上一任小旗大人,一個月前病死了,這才有了他的位置。

白須老兵的話將士兵們帶進關於老劉的回憶,他們都低頭不說話,默然地懷念老長官。

是一群有情義的兵油子,小旗大人很高興看到他的屬下黯然默念前任小旗大人老劉的樣子,想到自己某天戰死,他們也會如此,多少有些欣慰。他因此還想明白一件事,白須老兵今天一直和他唱反調,或許並不是因為壞,故意要和他作對,而是白須老兵無法忘懷那個願意和他分享同一個妓女的老劉。

新人的出現,總讓人想起舊人,然後將情緒轉移到新人身上,歷來如此。

“我真要找個時間好好去認識一下水母姑娘。”小旗大人這次說的是真心話,倒不是想去交易,而是想在水母姑娘那裏了解老劉和這幫兵油子。

他確實是因為姐姐嫁給百戶大人才得到這個職位,但並不妨礙他做好這支隊伍的長官。至少,他願意花時間去思考怎樣才能做好這群兵油子的頭兒。

“喝了這麼多酒,難道你們就不想放放水嗎?”梁世友站起身來,環視一周,沒有找到去放水的同伴,反被大家嘲笑他的腰子虛,只得一人悻悻然地向房子後面的廁所走去。

“敬老劉。”小旗大人舉杯一飲而盡,然後走到篝火旁跳起大興戰舞。

戰舞是對一個軍人的最高致敬,士兵們紛紛入場,嘴裏吼着鏗鏘有力的戰歌,手腳比劃着果斷有力的動作,整齊劃一地跳着大興戰舞,一曲舞畢,大家開懷大笑。

張成和抹了抹頭上的汗水說道:“梁世友還沒回來,是醉倒在茅廁里了么?我去看看。”

李睿笑道:“腰子虛就腰子虛,找什麼借口?”

“去你大爺的,水母姑娘說我的腰子可比你好太多。”張成和說著,搖晃着身子向房子後面走去。

大家坐回自己的位置,各自將酒杯倒滿。

“誰?”從房子後面傳來張成和的質問聲。

啊!

緊接着是一聲慘叫。

士兵們的酒立即醒了七八分,紛紛拿起放在旁邊的制式大刀。只有年輕的小旗大人從頭到尾都未解除過大刀,就在這一會兒,他已經第一個向慘叫聲方向跑去。

士兵們快速跟在小旗大人身後,警惕地看着周圍,每人的手都放在刀柄上,隨時可以拔刀攻擊。

張成和倒在血泊中,脖子被類似狼一樣的怪物咬掉半邊,血往外冒個不停,已經沒有任何生還可能。在張成和的前面,通向存放矮人屍體房間的台階上,倒着脖子同樣被咬掉半邊的梁世友。

眾人拔刀,保持作戰陣型。

年輕的小旗大人發現存放屍體的房間大門開着,他取下廁所牆壁上的火把,向那間房走去。

一步兩步,當他走到梁世友屍體旁,停了一下,然後繼續順着台階走去。

關着屍體的房間,沒理由開着,難道是屍體引來了噬屍的怪物?

小旗大人走到門前,被身後的李睿攔下:“大人,讓我先來。”

小旗大人搖頭,繼續向屋子裏走去,火把的光將房間照亮,然而裏面空空如也,十具從小黑船上搬進來的矮人屍體不翼而飛。

“誰?”留在門外的士兵喊道。

眾人紛紛出門,只見一群眼裏發出綠光的狗正將房間團團圍住,他們等距排列,分工合作,不像狗,更像訓練有素的軍人。

不多不少,剛好十條,最前面那兩條黑狗身上還有血跡,盯着大家緩緩走來。

“狗日的,我就說天流血沒啥好事。”白須老兵橫刀在身前。

兩隻黑狗突然奮起,向大家撲來。

前面的兩名士兵揮刀便向狗背砍去。

當!

那黑狗毛竟然堅硬如鐵,像一件鎖子甲,刀砍不入。

黑狗一口咬住士兵的腿,士兵刀砍不動,腳踢不掉,折騰幾下反而被狗拽着倒在地上。

“狗日的。”白須老兵上前用力將一隻咬住士兵不放的狗按倒在地,一刀捅進黑狗肚子,黑狗嗚的一聲,斃了命。

原來狗肚子是軟的。李睿學着白須老兵,將另一隻黑狗解決掉。

嗚!

領頭的狗衝天吠叫,其他七條狗像接到命令一般,同時向大家撲來。

頓時,七人八狗在院子裏戰成一團。

年輕的小旗沒有作戰經驗,但他戰意盎然,揮刀就向身邊的狗亂砍一通,被砍到的狗卻毫髮無傷,李睿寸步不離地護在小旗身邊。

這些狗已經長了經驗,如果咬着不放,容易被人按住捅肚子,所以它們靈活作戰,能咬一口算一口,堅決不露肚子給殺得眼紅的士兵們。而士兵們彷彿有使不完的勁,即便砍不進怪狗的身體,一刀下去,也能迫退狗的攻擊。

雙方戰鬥膠着,一時間看不出誰更有優勢。

小旗大人的戰力終究是弱了一些,不多時便開始喘息。他看着攻退自如的怪狗,心聲一計,將刀插入刀鞘,左手的火把換在右手,拿着火把就往狗身上戳。

嗚昂!

怪狗果然怕火,就地一滾,退了回去。

“快取火把。”小旗大人大喜,令他更高興的是,他看到白須老兵向他投來讚許的眼神。

士兵們紛紛從牆上取下火把,怪狗們不敢再戰,隨着領頭的那隻狗一聲吠叫,向銀月灘方向的黑暗退了下去。

“蔣正。”小旗喊道。

“在。”蔣正抱拳。

“取馬速去總旗大人報告,其他人隨我一起巡視。”

眾人領命,蔣正剛離開,大家便聽到馬蹄聲由遠而近。

怎麼又回來了?小旗心裏嘀咕,難道路上遇到怪狗?

人影從暗處奔來,不是去總旗大人報告的蔣正,而是留守在銀月灘上偵查的斥候兵。

“報,銀月灘出現小黑船。”

“有多少?”

“小的離開的時候,只發現一隻。”

“走,去銀月灘。”

一行七人舉着火把騎馬向銀月灘奔去,他們來到海邊,頓時傻了眼,海邊密密麻麻地停着黑木船。

異樣的感覺讓大家不由回頭望去,只見成百上千的怪狗整齊有序地悄然地圍在他們身後,綠色的狗眼冷冷地看着他們,令人毛骨悚然。

站在最前面一排的怪狗塊頭巨大,竟有剛才營所里戰鬥的那些狗三個那麼大,身上還穿着鐵甲。

其中一個大塊頭怪狗走出隊伍,它死死盯着身穿白披風的小旗大人,緩緩向他走去。

“來吧,戰鬥吧。”小旗大人甩開李睿的阻攔,拔出精緻的大刀,揮舞着火把,迎了上去。

穿鐵甲的大塊頭怪狗並不懼怕火把,它一口精準地咬住今天剛上任的年輕小旗大人的脖子。

鮮血噴洒在銀月灘上,大塊頭怪狗瞄了一眼其他人,默默地回到自己的隊列里。其他怪狗都很安靜,看着剛才發生的一切。

“狗日的。”白須老兵上前抱住小旗大人的屍體,用披風將屍體綁在自己背上:“這小鬼大人叫什麼名字?”

“周浩,十九歲。”李睿回道。

“魯莽的娃兒,是個爺們。”

白須老兵站起身來,拔出刀,舉起火把,向前面的怪狗怒喊:

“兄弟們,給我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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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流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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