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你為何不反?
帝王口諭遞進統領府的時候江沉綺才沐浴完換了常服,看着小心翼翼宣讀口諭的宮人說陛下請江統領即刻入宮,是意料之中,心中卻又有一股莫名的情緒升起。
北衙禁軍統領是女兒身的事情天下盡知,沈衍也曾默許她在上朝以外的任何場合皆可着女子衣裙,江沉綺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月白雲錦紗復裙,委實沒有再換一套官服的興緻,她看了眼宮人,神情淺淡。
「走吧。」
踏進皇宮大門的那一刻,天色漸暗,微涼的小雨開始滴滴答答落在碧瓦朱頂上。宮女提燈走在前方引路,曲折的長廊腳步聲雜亂,轉個彎就剛好與一人相遇,隔在這不算寬闊的廊上對立。
提燈的宮女匆忙行禮,燈火搖曳后江沉綺才看清面前,來人一身緋色煙籠梅花百水宮裝,身後跟着數位女侍,芙蓉玉石點綴的步搖微微晃動,算得上清麗的臉上帶着不耐的神情。
「純妃娘娘。」
江沉綺漫不經心開口,一絲要行禮的動作也無。
「放肆!見了純妃……」
女侍見她站着不動,皺着眉想要訓斥,剛開口卻被打斷——
「陛下召臣入宮,想來是有要事商議,可請純妃娘娘讓路,讓臣先行?」
純妃似乎這才認出她是誰,眼底迅速被憤怒佔滿,甩開女侍攙着的手上前譏諷道:「如此女干臣,靠着蠱惑陛下得到的官職,最好能坐穩了,否則和你父兄落得一個下場,豈不枉費心思!」
「恩?」一番激言,江沉綺竟輕笑出聲,昳麗的眉眼在夜間更加妖治,雨勢漸大,她的聲音卻無比清晰,卻沒應她的話,「哦——我想起來了,你的青梅竹馬,是我殺的。」
「你!」
江沉綺抬眼看她,笑意分明未達眼底,對面的人意識到她手上沾過的鮮血無數,凜冽的氣息凝結住她想要繼續說的話。
雨滴順着風被吹進長廊,江沉綺抬步走向純妃,下意識地,深宮裏養着的人慌亂避開,讓她徑直走過去。
提燈的宮女急忙低頭跟上,小宮女偷偷側眼看她,明明是有着古畫中那些精魅般攝人心魄的容貌,為何會給她那種,就像此時被雲雨遮掩的天邊月,清冷又遙不可及。
通碧殿前燈火點的透亮,江沉綺還沒走近便遠遠看見一人肩背筆直跪在殿門口,已然被雨淋濕了,四周宮人也無一敢上前為其撐傘。
聽到江沉綺走近的腳步聲,那人才抬起了頭,清俊的面容沾滿雨水,臉色是接近病態的冰白,唯有一雙烏木漆黑的瞳孔如寒星般微動。
是他,江沉綺停住腳步,隔着雨幕與他遙遙對視,一種荒唐感油然而生。守衛邊疆大戰告捷的明英侯回京得到的不是嘉賞厚祿,而是如她所見,在大雨中跪在帝王殿前,甚至不知罪名為何。
「江統領,陛下已經在殿內等候多時了。」
周總管從通碧殿後出來,手裏捧着剛泡好的茶水,示意她帶進去。
七分熱的茶水暖着手心,江沉綺踏進殿內,年輕的帝王揉着眉心,見她進來也未停下手中的批閱奏摺的筆。
江沉綺隨手放下茶碗,偏頭去看奏摺上的內容,「參謝景淮?」
「這一堆都是?」
沈衍抿了一口茶,隨意點點頭回答她,「從他回京那天開始,參擁兵自重的,參有濫用軍法的,還有參他有謀逆之心的。」
「那陛下信幾分?」
沈衍將奏摺合上,並不打算繼續回答,而轉頭看她,「今日暗衛營動手,為何要攔?」
「臣只是奉陛下的命令,將人平安帶回京城。」
「你知道朕不想讓他活。」
江沉綺退開兩步,語氣輕描淡寫,「臣不知。」
「沉綺」沈衍細長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敲着桌面,「你在怪我?」
「沒有。」江沉綺閉了閉眼,她沒說假話,沈衍登基三年,這三年替他殺的人,為他鋪的路,背盡罵名數不勝數,若是要怪,都不知道該從何怪起。她被置於險地的時候太多,這一次只是因為那個謝景淮,才有一些不同。
「朕剛命你入仕的時候,曾經與你許過三年之約。」
沈衍嘆了口氣,「江山安定后,我本就準備給你個位份的。」
江沉綺只覺得有些好笑,她如今在天下人眼中是女干臣,是賊子,清君側第一個便會拿她開刀,這些東西加身,怎麼給位份?
「祈北王府的墜明郡主自幼重病,甚少有人見過。」
是想讓她用這個郡主身份,名正言順封號。
「行,我要做皇后。」江沉綺直接道。
沈衍又揉了一下眉心,「柳丞相的獨女,被那些大臣多次上奏請封皇后,柳家那邊……」
「那我要在純妃之上。」
「純妃母家駐守西南多年,若封新人的位份在純妃之上,只怕林將軍寒心。」
江沉綺抬眼看他,記憶被拉回沈衍還是皇子時,自家被誣陷謀逆,滿門鮮血被雨水沖刷流盡京城長街,是他撐着傘問自己,要不要跟他走。
少年的沈衍和面前英俊沉鬱的帝王重合,她心裏一直深埋的東西突然被連根拔起,「臣少時無知,方才不過在陛下面前亂言幾句,陛下莫要放在心上。」
沈衍在她臉上找不到一絲不快的神情,思慮再三開口道:「我不是同你玩笑,江山安定……」
「怎麼才算安定?」江沉綺打斷他。
帝王看向殿外,「自然是——兵權在手。」
「我會替你拿回來的。」江沉綺順着他的目光,透過門窗將目光放在殿外人身上,「哪怕是殺掉謝景淮。」
通碧殿的大門再次被打開,江沉綺接過宮人替她準備好的竹傘,緩步走向殿外。
謝景淮依然跪得筆直,這次卻沒有抬頭看她,雨水砸在傘面上發出不算小的聲音,江沉綺走到他身旁,不顧自己長裙被水浸濕,她以一個半跪的姿勢將傘撐在兩人頭上。
謝景淮只聽見女子輕柔又帶着疑惑的聲音,「你為何不反?」
天空劃過一道驚雷,月白長裙帶着泥濘離去,在她的身後,一直跪着的謝景淮突然倒下。
第二日天還未大亮的時候,昨夜北衙禁軍統領在大內殿前與明英侯相遇,一見面便起了好大衝突的消息便已經不脛而走,傳遍了整個朝堂。更有甚者言明英侯回府便病倒,御醫都來來回回去了好幾撥。
「咳咳——」江沉綺嘴裏的茶水還沒咽下去,聽着臨淵一本正經地復訴道他從外面聽的昨夜傳聞,屬實被嗆了一口。
「我說你好歹也是個武官,怎麼跟那些個天天聽話本子的人一樣八卦。」她搖搖頭,有些無奈,「黑的白的全憑一張嘴,這事我跳護城河都洗不清。」
她和謝景淮在殿前相遇是事實,她走後謝景淮倒下雨中被送回侯府也是事實,沈衍不可能讓世人知道他讓謝景淮長跪宮內,那又只有她來背下殘害忠良這個罪名。還好今日休沐,不然要她去金鑾殿看御史台那些老頭的臉色,想想就心煩。
「他們那些人懂什麼」臨淵冷哼一聲,又摸出個信封,語氣緩和了一些「尚書府那個案子有進展了,大人看看?」
戶部尚書姚立星一個月前被幾位重臣參了好幾本,全是彈劾他私下賣官混亂朝政的,牽連的官員近十數人。這位姚大人自先皇在位時便深受重用,為人最是剛折不屈,沈衍在朝堂上不肯妄斷其罪名,便將尚書府一案交給她來查緝。
他人看不穿帝王的心思,江沉綺卻是心如明鏡,姚家入仕的門生頗多,先帝還在時他們就並非支持沈衍即位,姚立星還曾上過請封慎王為太子的諫言,後來雖說慎王被廢,沈衍如願做了皇帝,但這根刺,還是扎在了天子心中。
姚立星向來是忠國而非忠君,沈衍這些年將朝中重職漸漸換成自己心腹,無論此案是否為真,都不會真的留他。
江沉綺展開信紙,先是粗略地掃了一眼,然後有些訝異地又從頭細看一遍,方才放下紙戔。
「臨淵,我們去見見姚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