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銹劍
李忘情打小就不大喜歡她這名字。
一流宗門的大能修士給弟子取名向來很講究,但凡新弟子入門,莫不是焚香沐浴,挑個黃道吉時求卦問卜,唯恐名字取得不好,誤了弟子的一生。
比如,她師姐羽挽情,前海桑國的公主、行雲宗最耀眼的天驕、洪爐界年輕一代的夢中仙子,就是宗內翻了老黃曆上最紅火的日子,開了山門擺祭壇祈來的祥雲顯現出的名字。
挽情,多好聽,即便不叫出口,嚼在嘴裏就有一股纏綿的意味。
而輪到她起名的時候,師尊剛點了符紙,九天神雷噼里啪啦砸下來,除了師尊和她,整個行雲宗主峰四忘川盡化焦土。
據倖存者說,當時師尊掃開供桌上的灰,在歪歪斜斜的雷擊痕迹里看出幾個字眼,從袖子下面把她拎出來:
「那就叫「忘情」,好不好?」
李忘情搖頭,不好。
師尊變出個糖葫蘆,二度相勸:「沒別的地方可以炸了,將就一下?」
好的叭。
李忘情當時人小,當場被糖葫蘆迷了眼,師尊說什麼就是什麼。
她那時候就不該將就,應該往死里講究。
長大了她才發現,要在這個洪爐修真界混,要麼戰場得意,要麼情場得意。
而她,作為行雲宗宗主唯二的嫡傳弟子,李忘情卻是魚與熊掌都抓不住,不止修為進境慘淡,道侶也沒混上。
師尊對她的終身大事渾然不以為意,曾安慰她:孤獨女人,永葆青春。
年年都這樣說,她都快七十大壽了,葆個屁的青春。
再者,不同於術修那種築基結丹的路子,有瓶頸了嗑個丹藥就能強行突破,劍修壽歲沒有那樣漫長,而且一旦有了本命劍,所有強行突破境界的丹藥都會對本命劍產生丹毒,修鍊會更加困難。
這樣一來,劍修想要突破,最好的選擇就是找個合適的道侶。
遇到無法突破的瓶頸,只要談點風花雪月的故事,與道侶心意相通,修鍊上就能彼此進益,事半功倍。
因為和劍修結成道侶大有好處,故而在相親市面上,闔宗上下皆修劍的行雲宗修士一向很吃得開。
嗯,除了她。
還是得怪她師尊不講究,什麼名字不好,叫什麼忘情,一副要長伴青燈的樣子……哪怕叫旺財呢。
李忘情想了許久,看向眼前這秘境裏偶遇的男修士,已然預見到了邂逅的結局。
「……所以,看姑娘這般好顏色,剛才又使得一手俊俏的術法,不知同那合歡宗……」
「我是正經劍修,願得一心人,白首同飛升的那種,不是合歡宗,也不是海棠門。」李忘情一邊飛,一邊向同行的男修士解釋道。
說回當下,此地是一處秘境,李忘情恰好路過此地,受人之託救了個困在妖獸群里的男修士,眼下正在一道逃出秘境的路上。
一聽李忘情是劍修,對面的男修士頓時更加熱情了。
「原來如此,適才見姑娘出手從妖物爪下相救於我時,並未負劍在身,還以為是尋常術修,沒想到卻是劍修。」
李忘情矜持地點了點頭,道:「越過前面這座山,便不會再有妖群追殺而來了,你的同門也在秘境邊緣等你。」
眼前的女子一襲煙青色的半月水波裙,雪膚烏髮,眸光疏懶,如水天一鏡。
同她清淡面容相反的是,她右手看似纖細,發力時腕筋明顯,可見練劍已有年頭,其手背上更是佈滿了詭麗金色異紋,細一看彷彿有火焰流動。
清麗、妖冶兩種迥異的氣質糅合在一處,加上她語調沉靜恬淡,短短一路,男修士已然大有好感。
他打望四周,經過剛才一路奔逃,此時已經到了秘境邊緣,心情放鬆了下來,便主動進一步搭茬。
「辛苦姑娘送在下出秘境,實不相瞞,在下是「金鏑門」的嫡傳弟子。」
金鏑門正是這一帶最大的宗門,搬出這個名號,尋常散修多少要客套一番,但同行的這位女修則不為所動。
這位金鏑門男修士察言觀色,便篤定對方出身也不差,接着道:「姑娘與在下有救命之恩,不如隨在下一道回宗門做客,也好讓在下招待一番?」
李忘情搖了搖頭:「心領了,我先前承宗門所命外出巡狩,如今逾期已久,本命劍也不大靈光了,正要回宗門修繕一二,再會。」
男修士面露可惜之色,但仍不打算放棄:「我宗雖比不上行雲宗御龍京那等巨擘,對鑄劍一道也算小有成就,可否讓在下一觀姑娘的本命劍,也好看看是否能幫姑娘修補修補?」
向異性劍修要本命劍來看,在洪爐界是個稍微有些出格的請求,大約相當於——在?看看姑娘生辰八字合不合啊?
李忘情聞言,墨色的眼仁凝了凝,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男修士還以為她害羞,道:「是在下唐突了,該先自報劍名才對,姑娘請看。」
他抽出背上的長劍,面露驕傲之色:
「三尺四寸長,黑水寒鐵所造,五階煉器師純手工淬火,水靈核驅動,發動時一息三百步,你聽這個濤濤劍鳴之聲,倘若有幸能得到姑娘的劍穗,你我強強聯……」
言未盡,他便見對面心動不已的女劍修抬手從自己發間抽下一根發簪。
男修士定睛一看,那其實並不是發簪,而是一把縮小至發簪大小的劍器。
一陣令人牙酸的嘎嘎怪響中,劍器有氣無力地伸展開,呈現出這把本命劍的原貌。
「這劍……」男修士對着李忘情的劍好生望聞問切了一番,震驚道,「莫不是仙子從哪個上古修士的大墓中剛挖出的古寶?」
李忘情掂了掂手裏的銹劍,對他的委婉說辭有些欣賞,開口介紹道:
「這正是不才的本命之劍,兩尺八寸,燬鐵爐渣拼配,輔以師尊不小心打翻的綠豆湯,出爐時治好了全宗修士的暴脾氣,因劍主我壽元無多,又找不到道侶共修心法,生鏽至今。」
男修士:「……」
俗話說,本命劍乃道心之影,心劍蒙塵,說明道心渾濁,求道之路必然不順。
眼前的銹劍都不能說蒙塵這麼簡單的了,即便是「蘇息獄海」里燒殺搶掠的女干惡之輩,也沒見誰家本命劍銹成這樣的。
好傢夥,劍修里也能出這等癆病鬼。
若娶了這樣的廢物劍修,莫說進階突破了,沒被連累拉下境界都算是走運的。
「道友不是在打趣在下吧?在下是真心與道友相交。」男修腦門上浮出幾許冷汗,不禁本能地拉遠了一點距離,連稱呼都從「仙子」變成了「道友」。
李忘情面無表情道:「我也是真心的,你同意我們馬上回宗門稟告長輩,明天就能交換劍穗,立個交心血契也無不可。」
「……」這麼隨便,怕不是哪家的野雞宗門。
倒霉,要被賴上了。
李忘情見他臉色像打翻了染缸似的變幻個不停,一時意興闌珊。
「還處嗎?」她幽幽問道。
男修士啊了一聲捂住心口:「實不相瞞,在下剛剛秘境中所受之傷發作——」
李忘情道:「我記得你被嚙心血燕啄的是屁股,你應該是屁股疼。」
男修士:「鳥嘴有毒,如今已然攻心,我看現下天色不早,那今日不如就……」
見他拔腿要跑,本來就沒當回事的李忘情又叫住了他:「且慢。」
「啊這個……那個,仙子啊,我適才算了算,今日不是什麼黃道吉日,不宜求緣結侶……」
他正羅織言辭時,突然身後妖風大作,吹得腳下林海層疊起伏。
二人雙雙回望,只見棲息於霧凇林中的燕雀四散飛逃,來不及逃脫的,便被後面撲來的、烏壓壓的一片鳥群撕成了碎片。
「嚙心血燕!它們又追來了!」
男修士剛被這群妖物圍困過,此時一見,登時魂飛魄散,踏上飛劍就準備逃走。
「仙子我們快走吧!前面便是此處秘境邊緣,只要……」
說時遲那時快,當那片烏雲般的嚙心血燕撲殺而來時,適才還一副寡淡神色的女劍修凌空站定,倒轉劍鋒壓在腰后。
「你在幹什麼?!剛才僥倖逃出來是用了隱息符籙,現在你我靈力不足三成,你——」
男修士大驚失色,心中衡量了沒多久,覺得沒必要陪這陌路女修把命搭在這裏,正準備一腳靈力灌注開溜時,一股無法言明的強大靈威從李忘情的劍上浮現而出。
那劍?!
男修士驚疑不定間,只見李忘情拔劍一橫,她生鏽的劍鋒一陣嗡鳴,銹跡不斷震顫,隨後一抹清寒的劍紋隨着劍穗的飛揚滌盪而開。
「礪鋒式·裂竹。」
幾字招式輕吐間,李忘情所揮出彎月般的劍紋已達百尺之外,隨着青色的弧光嗡鳴着橫掃過境,遠處成千上萬的嚙心血燕在同一個眨眼間停下了。
群鳥口中的尖嘯被掐斷,扇動的羽翼被定住,下一刻,一蓬蓬血霧如煙火般炸了開去。
一時間天地靜肅,只有漫天血雨隨着妖物墜落的碎屍徐徐潑灑,以至於山色也深沉了七分。
男修士張大了嘴,呆在原地,不可置信道:
「你、你不是「礪鋒」境界的劍修?」
李忘情握住劍穗,待其震動稍稍停息,在手上轉了半輪,變回發簪大小,插回發間,回眸道:「道友誤會了,你我境界相同,我不過是倚仗師門法寶而已。」
劍修有「礪鋒」、「開刃」、「切金」、「碎玉」、「藏拙」、「滅虛」六種境界,能一劍滅殺這般多的妖群,少說已在「切金境」。
如果不是哪位前輩冒充低階修士來戲弄人,那便是眼前的修士背景雄厚、有長輩賜寶的緣故。
反正他們金鏑門是斷不可能將這等法寶交給一個低階修士的。
男修士吞咽了一下口水,正不知所措時,在秘境邊緣的金鏑宗同門已經接應而至。
「師兄!你可總算出來了,不是我們不去救,實在是修為不濟,只有上宗的弟子才能進入這等秘境。」金鏑宗的同門弟子賠着笑,道,「還好有這位上宗的仙子路過,這才……」
上宗,顧名思義就是上位的宗門。
男修士呆若木雞地看向李忘情。
後者捋了捋劍簪的上的流雲劍穗,眉心微凝,復又疏懶下來,足下劍光閃動,走之前留下了之前要對他說的話:
「險些忘了說,適才是收費辦事,我接了你宗的委託來救你,別忘了給我的宗門結賬,就此別過。」
男修士發獃的數息間,見李忘情身影已遠,他忙高聲問道:「適才還未來得及相問,仙子究竟出身何方宗門?」
逐漸消失在遠處的赤色的劍光遙遙傳回一句清淺的迴音:
「行雲宗,李忘情。」
……
行雲宗·三疊坪。
「……外門弟子四萬六千人,皆已完成巡狩,本命劍感應隕獸之地有三處,發現隕獸一頭,死傷三百。」
「內門弟子,三千五百一十人,皆已完成巡狩,五處疑似隕獸所在之地,已查,並無異狀。」
「真傳弟子,四百七十九人,皆已完成巡狩,於大澤國發現隕獸一頭,相戰兩日剿殺之,隕落十二人。」
「至此,罰聖山川至百朝遼疆以西之三十二國,皆未發現其他隕獸行蹤。」
作為同御龍京比肩的洪爐修真界巨擘,行雲宗每隔數年便會派弟子外出巡狩,為的就是提前察知自己的地盤上是否有隕獸的行蹤。
在洪爐界,隕獸就是最大的天災,它一旦出現在大地上,長則一月,短則數日,所在之地便會引發可怕的「火隕天災」。
幾千年以來,隕獸現身過的地域,所招來的火隕天災下無不是一片火海焦土,是鳥獸難近的絕地。
尋常修士門派的護山大陣尚且抵擋不住,何況下轄的凡人城池。唯有在天災未降臨之前及時誅殺隕獸,才能解除災禍。
是以凡人們供養修士、尊崇修士,正是為了這份庇護。
「沒念完,繼續。」
管事瞥了眼行雲宗「肅法師」司聞的臉色,略顯緊張地回道:
「嫡傳弟子兩人……呃,少宗主羽挽情,西北三國兩千里巡狩在三個月前已提前完成,歸宗路上參與大澤國隕獸之戰,解救弟子百餘人,並配合碎玉境長老誅殺隕獸。」
司聞正在品茶,聞言,這位在眾弟子眼裏的活閻王嘴角一拉,臉上的皺紋里彷彿每一條都夾着刀片一般。
「意思就是,另一個嫡傳弟子又沒完成了?」
管事哆哆嗦嗦道:「李忘情逾期、逾期三個月,她礪鋒境修為,是要慢一些。」
司聞「啪」一聲將手裏的茶盞拍碎在桌上,勃然作色:
「又是她!以往三年巡一次,如今七年巡一次,很難嗎?!你還跟本座提修為,內門弟子裏都沒有礪鋒境了,看那挽情年紀輕輕的都已經開始衝擊碎玉境了,她呢!年年宗門大比就躲起來,人說不蒸饅頭爭口氣,她是饅頭和氣兩手都不抓,成日裏就佔着宗主嫡傳弟子的身份叫外人看笑話,豈有此理!」
「尊座息怒啊……」
「息什麼!她都快七十大壽了,陽壽還有多少?我養的狗都能比她活得長!我行雲宗向來只有戰死之劍修,無老死之廢物,你知道下面那些大小宗門怎麼看我們行雲宗嗎?明面上恭敬有加,暗地裏都說我們比不上御龍京公允,不捨得給有天分的弟子機會!本座都沒臉出門!今日我非要稟明宗主把這孽障扔出山門去!」
整個「三疊坪」上來來往往的弟子,磕丹藥的、比劃劍式的、打坐修鍊的紛紛被司聞的罵聲震了三震。
「肅法師又在罵人了,也不知這次是誰倒霉。」
「還能是誰,李師姐唄。」
按凡人小國的話說,就是一座專門培養狀元之才的私塾里,突然出現一個混吃等死之輩,還佔了半個「少宗主」的名頭,不招人非議才見鬼。
有人壓低了聲音,帶着某種興奮道:
「哎,肅法師說李師姐的壽元快到了,是真的嗎?」
「上回聽肅法師罵李師姐時,也說過這茬子事,畢竟礪鋒境看資質最多只能讓修士身體康健、青春不老,論壽元是比不過那些築基結丹之輩,想活得久就只能精修本命劍努力提升境界。」
「那、那到時候李師姐真的老死了,宗主應該沒有借口再留她了吧……」
宗主只收兩個嫡傳弟子,李忘情沒了,自然會空出一個眾人都眼饞的位置來。
只要成為嫡傳,即便競爭不過行雲宗的無上天驕羽挽情,將來混個尊座噹噹也是可以的。
「我開刃已經十幾年了,馬上就可以衝擊切金境界了,不知道能不能入宗主的眼。」
「想屁吃呢,切金境界只不過是真傳弟子的門檻,宗主要收徒少說要從各殿真傳弟子裏選佼佼者,沒咱們內門什麼事。」
從外門到內門,已是千里挑一,內門到真傳更是萬里挑一,其競爭之慘烈,想起來無不是一把血淚難盡說。
「那李師姐一介礪鋒境,這麼多年在一幫真傳弟子的眼刀子裏活到現在也算不容易了……」
一陣陣克制的竊笑聲中,一縷宛如某種鈴鐺晃動的聲音傳來,隨着劍光收束,一個頭戴銹劍簪的人影出現在三疊坪。
李忘情剛一落定,三疊坪上弟子們的竊笑聲、說話聲都驟然一停,紛紛帶着同樣的古怪目光看了她片刻,又都刻意扭過頭去做起了自己的事。
她輕吁一口氣,側耳聽了聽,確定嚴厲的肅法師這會兒不在,才加快了腳步進入三疊坪的錄事堂。
「李忘情,巡狩南方黑黎國、鴰方國,逾期兩……」她說道。
「逾期三個月。」管事糾正了她,嘆了口氣,「這回又是因為什麼?」
李忘情長長地「呃」了一陣,道:「我到蘇息獄海以北的一處郡城時,本命劍有所異動,懷疑有隕獸行蹤,就多耽擱了些時日。」
「那最後查到了嗎?」
「沒有。」
管事不免露出兩分嫌棄之色,瞥了眼她頭上的銹劍簪,道:「李師妹,不是師兄說你。雖說洪爐界只有劍修的本命劍對隕獸有反應,但那也得是正常的本命劍,你這話若換了其他弟子,哪怕同樣和你是礪鋒境的,師兄肯定要上報去派人詳細查探的。」
李忘情:「可我的本命劍確實……」
「你那銹劍,在宗內三五不時地也怪叫,唯獨隕獸真的來了,別人的劍鳴嗡嗡響的時候,你的卻失靈了。」
管事見她沉默,暗自翻了個白眼,玉筆在門派的玉簿隨便劃了兩下,索然道:「行了,好歹沒像上回失蹤一年多,驚動到宗主親自去找你,算你完成了。」
他從身側的匣子裏取出最後一個乾坤囊,丟給李忘情:
「這是你今年的靈石和丹藥,往年你只有羽師姐的零頭,看在你是行雲宗第一個在礪鋒境過七十大壽的份上,這回就給你湊個整,倘若到時真有個萬一,就當養老了。」
意思很清楚了,這個「萬一」指的就是被撤掉宗主嫡傳的身份,遣出宗門。
行雲宗不比良莠皆收的御龍京,三十年不開刃的劍修,往後也難有成就,絕不會被納入內門。
李忘情七十年還未開刃,按理說早已沒有資格再留在行雲宗主宗。
何況,她還佔着個宗主嫡傳的身份。
四周看笑話的目光再次如蛛網一樣圍上來,李忘情的餘光掃過四周,觸目所及皆是同門的嬉笑。
她抱着乾坤囊,輕輕「嗯」了一聲,慢慢向四忘川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