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周聲第一次在醫院衛生間的鏡子裏看見自己,有些驚訝。
不是因為陌生,實在是因為這張臉和自己幾乎一模一樣。
但又很不一樣。
1943年,周聲因為任務南下。
他任職於當時的一家報社擔任主筆,因為犀利的角度和文風盛極一時。上過別家報社頭條,周旋於各方之間的時候,立如芝蘭玉樹,笑如朗月入懷這等形容也經常加諸其身。
他對自己不做評價,但也知道自己和難看絕對掛不上勾。
但眼前鏡子裏的那張臉。
給人的第一衝擊力,就是瘦。
瘦到臉頰都掛不住肉,骨骼凸顯的那種瘦。那是一種病態蒼白的,甚至是孱弱的感覺。
最讓周聲難以忍受的,是那一頭髮根發黑,剩下大半截卻是乾枯發黃的頭髮。
原本的主人是營養不良還是抽了大煙?
周聲很難不懷疑。
但這種懷疑,他並未表現出一絲一毫。
醫院的生活極其無聊。
能下地以後,醫生能允許他活動的範圍僅限於病房以內。每天的睡眠時間保證在十個小時以上,用以身體機能的緩慢修復。
所以他幾乎失去時間概念。
更難以探索這個身體的身份和信息。
直到他被允許出院,回家休養那天。
那天下了小雨。
周聲坐在病房的窗檯旁邊,低頭就能看見醫院樓下那些匆匆躲雨的人。
這些天常給他掛水的小護士從門口探進腦袋。
笑着輕聲說:「周先生,接你出院的人來了。」
然後她讓開身體,露出身後的人。
那是個中等身材的年輕男人。
穿着西裝,面容也並不出挑,給人一種老實憨厚感。
「來了。」周聲淡淡開口。
而門口的男人明顯凝滯了一下。
他眼中看見的,是一個還穿着藍白條紋病號服的瘦削男人。
大病初癒的他還是滿臉病容,但他就那樣坐在窗邊的小圓桌旁,映着背後的窗帘和迷濛雨幕,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溫潤清和感。
男人甚至注意到他手上拿了一本書。
封皮上寫着《從歷史宏觀角度看近現代社會發展史》。
一時間他都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找錯了人。
而周聲遠比對方淡定。
他雖然沒有走出過病房。
但也知道這家醫院的醫療費用絕對不低。
能在這裏躺一年,即便他醒來后沒見着任何一個熟悉原身的人來過,但受到的待遇一直很好。
可見背後是有人負責的。
就是不知道門口的男人是誰。
原身的哥哥嗎?
小護士見身後的男人看着周先生一動不動,皺了皺秀氣的眉毛。
周先生醒來這些天,幾乎成了整個醫院的八卦中心。
住得起高級醫院的VIP病房,卻無人探望。
為了絕對靜養,病房裏沒有任何電子娛樂設施,不管是身體病痛還是寡淡至極的飲食,一般病人都受不了,但卻從沒有人見過他發脾氣。
他偶爾會讓人幫忙帶一點報紙和書籍,清醒時多半的時間裏就自己靜靜待着。
這些天護士站的人都爭先想去他病房。
如今好不容易見着有人來了,小護士都忍不住想替他打抱不平。
對着門口的人沒好氣說道:「周先生身體還沒好全,回去后一定要注意多休息。不能提重物,不能勞累,重要的是,要保持絕對的心情愉快。」
男人被小護士的聲音驚醒。
對上小姑娘冒火的眼睛,面露尷尬。
他往病房裏走了兩步,對着窗檯邊的周聲微微欠了欠身說:「周先生,我是老闆的司機林烽,您叫我小林就可以了。范姐讓我今天來接您出院。」
周聲這下才頓了頓。
他確實沒料到對方的身份。
而站在最後面的小護士也挺尷尬。
她沒想到自己對着人家司機一通輸出。
但想到連出院了,都只讓一個司機來,也不知道周先生家裏的人是有多沒心肝。
周聲沒再說什麼,站起來。
「那麻煩你了。」
小林連忙擺手:「哪裏哪裏,應該的。」
黑色的大傘從住院部樓下,一路撐到停在醫院門口的車門邊。小林很盡責,生怕雨點打到周聲身上,等他上了車,才自己轉到駕駛座。
那是周聲對如今這個世界,第一次有了具體印象。
車窗外遍地高樓,鱗次櫛比。
那種震撼是很直觀的。
古人口中的盛世繁景,河清海晏也不外如是了。
沒有了上個世紀國破家亡的絲毫頹敗跡象,那些槍|彈|炮|火,分散流離,已經掩埋在歷史的長河底下,在一代一代新人的歷史課本文獻當中。
但對周聲而言。
那些記憶經歷就在眼前。
在昨天,也在未來。
但他依然無比慶幸,自己來到了這裏。
他不知道原本的周聲是否是徹底消失了,他能做的,就是好好活着。
做自己想做的,能做的。
不枉這場命運給了他一次重新睜眼的機會。
對比他這些天從報紙書籍中所了解到的信息,如今能親眼看見,能親手摸到的任何事物,對他來說都很新奇。
就好比小林的車也能接電話。
周聲在醫院見人用過一種叫手機的東西,但現在大家的通訊設備似乎比他以為的要多且更複雜。
女人的聲音在車內響起的時候,小林條件反射朝後視鏡里看了周聲一眼。
「車到哪兒了?」女人問。
小林:「半路上。」
「行,你先帶人來趟公司。」
小林停頓了一秒。
他原本想說周先生身體狀況不佳,但最後還是沒有多事,嗯了聲。
掛了電話,小林斟酌了一下才開口說:「周先生,范姐說讓你先去趟公司。」
「那就去吧。」周聲點頭。
他沒有直接詢問范姐是誰。
反而是小林,又看了他一眼提醒他:「范姐是儲哥的經紀人,人挺厲害的。」
這個解釋更複雜了,周聲沒有出聲。
小林遲疑了一下,問說:「周先生,你真的什麼都記不起來啊?」
「嗯,醒來後記性就不太好了。」
小林就徹底不說話了。
他其實遠遠見過周聲兩次。
完全沒辦法把此刻坐在後面靜靜看着窗外的人,和一年前的周聲聯繫起來。
以前的周聲身邊總是跟着很多亂七八糟的人,滿嘴髒話,讓人想敬而遠之。
而現在的他,小林總覺得讓人有種無端的壓力。
不是讓人害怕的那種壓力。
是他坐在車裏,讓他連開車都忍不住開得更平穩而安靜的那種壓力。
周聲並不知道小林在想些什麼。
他只是覺得後半段車程足夠安靜,安靜到他能仔細看看如今這世界。
車子停下來的時候,雨勢反而加大了一些。
周聲下了車,仰頭看着面前那棟大樓,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
小林也不催他,最後把周聲送進去的時候,還有些懊悔還是讓雨打濕了周先生的發梢和肩頭。
然後周聲終於見到了那個被人稱呼為范姐的女人。
她在偌大的辦公室里打電話。
三十歲左右,穿白色休閑西裝,有一頭利落短髮。
聽見敲門聲響,抽空抬頭看了他一眼,朝沙發上隨意一指,示意他先坐。
周聲沒什麼意見,在沙發上坐下來。
兩分鐘后,范姐拿了一疊文件走過來。
放到茶几上,再起身給他倒水,邊接水邊說:「這份協議是一年前就想讓你簽的,但那個時候你剛好出事,就一直拖到現在。」
范姐說完走回來,把水遞給他。
「謝謝。」周聲伸手接過。
范姐聽見他說謝謝,瞥了他一眼。
然後才自顧自打開協議,繼續道:「協議並沒有什麼新增內容,主要還是些婚姻保密條款。」她說著語重心長:「周聲,你不能怪我做事不留餘地,雖然結婚是你和欽白自己的私事,甚至是周家和儲家的事。但你也該知道儲家如今管不着他,他職業特殊,工作室出於對他負責的態度必須這樣做。」
她的語氣並不強硬。
但從頭到尾都充斥着一種不容辯駁的意味。
但是。
「等等。」周聲握着水杯打斷對方的話。
他的關注點根本不在這上面,他確認自己沒有聽錯,但還是懷疑:「你說我……結婚了?」
這次輪到范姐愣住。
她這個時候才提起心思打量坐在對面的人。
總覺得這人變化挺大的。
但也沒多想。
誰差點死一回都會有變化。
但她看得出來周聲氣色不好,想到對方畢竟剛出院。
語氣軟了一下,才說:「之前醫院說你記憶出了點問題,沒想到你連自己結婚了都不記得。」
「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周聲問。
范姐又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確認他到底是不是真忘了,然後才說:「藝人,演員。」
說到這裏又忍不住。
「周聲,你也該知道如今這個時代,觀眾緣對這個行業的從業者來說有多重要。我承認儲欽白那人向來我行我素慣了,他無所謂,也不在乎。但我從他出道開始就一直負責他的業務,他就是我一手帶出來的。你也不想毀了他對吧?」
范姐承認自己有些趁人之危。
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經紀人,爬到如今的地位,她比誰都知道什麼樣的做法能為自己的藝人爭取利益最大化。
她從不相信什麼口頭協定,更不覺得儲欽白會把周聲放在眼裏。
這正是她所擔心的。
所以協議必須簽。
想到周聲這人的爛德行,她已經做好了威逼利誘的充分準備。
而周聲雙手手肘撐着膝蓋,捏了捏眉心。
還在消化自己已婚的事實。
過了會兒,周聲抬頭。
「關於這個協議,她是什麼態度?」
范姐很直接:「他不管這些,有關他的合同向來都是我負責的。」
周聲再次按了按太陽穴。
雖然已婚這個事實給了他很大的衝擊力,但自己畢竟是個男人。
停留在周聲本人記憶中,他真正接觸過的能稱得上藝人明星的,還真有一個。那是在42年的夜海。一位化名白玫的年輕女人,氣質風情萬種,迷得多少男人暈頭轉向甘心沉淪。
她是死在槍口之下的,就在周聲眼前。
周聲至今清晰記得那一幕,舞廳高台,女人紅唇如火,唱了一首《終南誤》。
紅塵送風終須還,杯酒鐵馬下南山。
白玫拍過電影,跟過不少有錢男人,也曾在紙醉金迷的金|色|大廳翩然遊走,被無數人追捧熱愛。但依然不缺人罵她是***的戲子,是男人的玩物。
一個女人的簡短一生,最後死得轟轟烈烈。
那個時候世人再談論起她,開始稱她為女中豪傑,語氣里全是惋惜和義憤填膺。
周聲在時代的鼎盛和落寞中滾過,見過太多人,太多事。
雖然他知道如今這個社會,所謂藝人明星的處境絕對不會差到哪裏去。
連眼前的范姐,話里話外也是在維護她的利益。
但他最終還是說:「如果協議對我的妻子有利,那我沒什麼意見。」
范姐一聽他這話,手一抖,杯子裏的大半杯水直接灑到了文件上。
周聲抽出紙清理。
對她的反應很意外,邊問:「怎麼?」
范姐見鬼一樣看他。
她甚至都來不及驚訝他答應得如此輕易。
開口緩緩說:「我想,我可能需要提醒你。」
「沒有妻子。」
「那是你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