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末言

序章 末言

硃紅色的宮門在視線中變得近了。

急躁的馬蹄聲裹挾着滾滾塵埃、碾過青石鋪陳的大道,橫穿幽深秀麗的宮苑,破開悶熱無風的夏夜,所至之處,眾衛屈膝,俯首恭迎。

收韁停馬,側看着這扇熟悉的宮門。沉靜厚重的外觀、樸素深沉的內斂、朱紅雕漆的色澤……當真是被歲月格外疼惜,這麼多年過去了,竟不曾褪了分毫模樣。

「守在這裏。」

渾厚的令音自面甲下傳來,其中摻雜的氣息已然變地躁亂。

「侯爺……」一直在等待號令的親兵們遲疑出聲,可當觸及到那面甲下投來的目光時,皆立時將頭顱深深垂下,不敢再言。

……

面甲人信步走入庭院之中。

夜幕中群鴉驚去,蟬鳴倥傯,巍峨連綿的城樓如被凍結般死寂,燈火昏暗的內殿中更是悄無聲息。

此刻,無論是身後所攜的親兵,還是此間侯立的侍女,早已被他盡數遣退。

這裏……只餘下他一人。

於是他摘下了面甲,真容被月光勾勒而出。

眉似烏雲瀉水,目若蒼鷹凌月,儀容華貴,形貌奇偉,頷生威須,腰配長劍。常年不見喜怒的瞳孔中,卻暗藏着一抹令人觸之膽寒的陰鷙。

更值得注目的是,此人雖綰髻束髮,但他的左鬢角上仍生有一簇稍長些的髮絲,緊貼着側頰垂落。偶爾有微風吹掠而過時,就會在前額輕輕飄擺着。

至於這張面孔,大武之人皆無不知。

武王之弟,武桓!

咚!

推開最後一扇相隔的大門,走於最後一道幽靜的長廊,衣袍拖曳的沙沙聲中,劍鋒割地的聲音亦是清晰可聞。

他的腳步在不急不緩地邁動着,而每走一步,目中的光芒便會暗下一分,直至停止時,已歸於最幽邃的一抹寒光。

月光沿着窗戶的邊緣照了進來,像是鋪開了一條雪白的地毯。

前方,是金碧輝煌的寢宮、桌案、壁畫、書櫃、香爐……陳設一切如舊。

可燭光中、幔帳內,棲身睡卧的人,卻已不再是父王。

父王……

他最敬愛的父王!

雙目緊閉,憤怒、怨毒、痛苦、哀傷……一併在他的面孔上交錯覆映,放大着他瞳孔中的陰鷙,扭曲着他原本威冷的臉龐。

抬步向前,他看着幔帳內的人,目光沒有一刻的抽離。

面目溫肅,鬢帶垂髮,身穿的明黃袍衫,還有頭着的九珠旒冕,都彰顯着王侯的尊貴之身。

那是他的兄長,也是如今大武的王上,武桁!

此時此刻,那張與他有幾分相似的面孔竟是那樣的蒼白虛弱、憔悴不堪。而他那寬闊剛冷的眉宇更是被濃濃的死氣纏繞着,已不復昔日的帝王威儀。

這些,都沒有讓他目中升起一絲的憐憫。而眼波,更是無過任何的動蕩。

只在心魂中,滋生出愈發陰暗的快意。

多麼安靜的一個夜晚。除去窗外隱約傳來的蟬鳴,落入耳中的,只有那個人愈發急促的聲聲喘息。

「你……來了。」

或是察覺到了他的到來,或是早早就已醒轉等待,床幃間的人慢慢睜開了眼睛。

「王兄。」呼吸歸於平緩時,武桓的神色亦恢復平靜。

他依然喚他王兄。

掀開帳帷,步入內室。武桓立在榻前,身子微微前傾。

「是啊……我還是來了。他聲音清軟,聽不出任何的情緒。

稍正衣襟后,他慢慢坐在了床邊,側對着武王:「一別數年,王兄還可安好。」

武王笑了笑,微微沉吟:「你我兄弟……二人既是知根知底,以你今日之勢,又何必……說這些無謂的話呢。」

氣息孱弱,聲音虛浮,幾句平淡的話卻依舊威音震魂,不失分毫王威。

在聽着武王的話時,武桓一直都是面幽如潭,毫無表情,只唯獨在聽到「兄弟」二字時,眼神稍稍壓眯了一些。

「無謂?臣弟為何不這麼覺得。」

他抬起頭顱,雙目卻望着上方雪白的紗帳,彷彿在避諱着兄長投來的目光:「君臣有別,長幼有序,問安君王,心繫兄長,豈非為臣為弟的本分?」

武王王目微轉,目中浮現感慨:「本王記得你一向都是對此嗤之以鼻,如今……竟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是嗎?」武桓發出一聲淡笑,「臣弟竟已不記得了。」

「臣弟只知世事難移而人心易改,所以一切也不由臣弟不信了。」他俯首低頸,輕攏雙手,依然沒有直面他的注視,「王兄多慮了。」

「那……你我二人之心,還皆似從前嗎?」許久,武王幽幽而問。

「呵。」武桓淡渺冷哼,沒有回答。

聲響漸寂,武王短暫地默然,隨後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似是失望,又似是疲累。

「看來……你終究還是無法釋懷。」

「如今本王纏綿病榻,依你的手腕,諸事也皆如你所願,你有何憂?與本王……又有何言可講?」武王嘴唇翕動,有些漠然地合上了眼。

武桓似是沒有聽聞他細若遊絲的低語,只是垂目輕喃道:「臣弟……也曾有許多體己話欲與王兄一敘,可是歲似流水而逝,月如浮雲無常,蒼黃翻覆間,竟都已錯失了。」

「既然王兄提及從前……」武桓立起身來,在寢宮內緩緩踱步,目有朦朧,「那臣弟,正好遂了這樁心事。」

「當年,此時,此地……「四周的陳設一個個地映入瞳眸時,他的聲音雖能依然保持平靜,卻已能聽出一些無法抑制的顫抖:「父王……那般如是親言!此間回想,仍是刻骨銘心!」

武桓手按桌角,五指緊繃,一直面無表情的臉上泛過些許青白之色:「那些話,我是多麼的深信不疑。他可是我的君父!更是一國之主!在我心目中地位之崇高,誰人可堪比擬?誰人配之相較?」

「王兄你可曾想過,這樣一個人的認可,對一個雄心初展的少年而言,究竟是多麼的夢幻嗎?」

武王閉上眼睛,聽着他顫抖的低語,神色中的痛惜難以掩飾。

「那天晚上,武都下了一場大雨,我站在窗前,徹夜未眠,連靈魂中都在釋出着興奮與顫慄。」武桓舉起雙手,語調顫抖,「我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藉著劃過天空的雷鳴閃電,把那些話一點一點地烙進自己的心魂深處!」

「就在沸騰的血液里,終於衍生出了我平生最大的……野心!讓我為之籌劃半生!」

鏗!

他的音調越來越高亢,他的神色愈來愈熾狂。而似是受他瞬變的情緒所染,武桓腰間的長劍忽然發出一聲刺耳的吟鳴。

金紅劍身上,一直縈繞的緋芒於此刻霎時大亮,閃掠在他漆黑的瞳仁中。令寢宮內所有的光線都無比快速的隱下。

指尖摩挲着光華畢現的劍身,聆聽着仿若萬龍哀吟的奏鳴,武桓目綻迷醉,惋聲道:「先輩傳下的鎮國聖器,如今,竟也……珠玉蒙塵。」

「斷龍……劍?!!」武王雙目睜大,瞳孔中飛掠的是前所未有的震恐,「你居然……你怎敢…….」

「王兄。」武桓長劍橫膝,以手拭劍,瞳光猩紅:「難道可有不妥?」

武王不易察覺地緩緩搖首,聲音宛如一葉隨時將沉落的游萍:「取熔寒鐵,鑄為赤鋒,天下聖器,斷龍戮首。先祖將此凶物匿於宗祠,設下禁令,就為將之……永遠塵封。也唯遇大難……方可取之護國。」

「天命……嗎……」他合眸喟嘆,不知是失望還是解脫。

「凶物?」武桓緩緩重複道,極為誇張地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彎下了腰,無比肆意地大笑了起來,笑聲極其的暢快,直笑得連眼淚都流了下來。

「與王兄不同,臣弟從不信天命。」很快,武桓止住笑聲,緩聲徐言,「依臣弟之見,萬物皆分兩面,或翊其正,或棄其背,擇其輕重方為上策,斷不可行削足適履、因噎廢食之事。」

「而事在人為,馭之掌中,比之弢跡匿光,何嘗不是勝過千般萬般?!」

「至於損益幾何……」他言語微頓,目綻傲然,「那也要看怎麼用,誰來用了!」

「斷龍,何等威凌撼世之名。」武桓輕緩而言,目光灼燃勝日,「而如今權柄蘇醒、劍芒重厲,那我大武也是時……展露鋒芒!」

「……」武王不語。

武桓注視着面前彷彿陷入昏睡的男子,垂目幽聲道:「有些話……臣弟也的確藏了太久了。今日,也可正好問問王兄!」

「武……桁!」他雙齒緊切,其中燃起了怨毒般的陰煞怒意,「你究竟……何德何能!父王為何……為何……」

武桓猛然起身,神情熾熱如瘋癲:「父王雖刻薄寡恩,又素來不假辭色,與人薄涼。卻唯獨對我武桓刮目相看,以致愛重有加!」

「他對我的信任、溺愛、認可、期許、委以大任……我一一看在眼裏!斷然不可作假!」

「王位大業,本就為能者居之。承嗣之統,我應是當之無愧!難道說……」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的神色開始一點點歸於冷漠,直至陷於刻骨入髓的冰獄深淵,「又是什麼長尊幼卑?還是說……「

「哈……哈哈……哈哈哈……」

殿內燈火搖曳,風聲中回蕩起武王的暢快笑聲。

武桓死死盯着正在不斷發笑的武王,眸光不住地顫盪,始終沒有一絲一毫的移動。

「呵呵呵……呵呵呵呵……」武桁長聲而笑,笑聲綿長,「時至如今,你心中應是早已分明,又何必……問於本王呢。」

「莫非……你掛懷至今……」他王目垂下,聲音逐漸染上了凄冷,「竟是想聽本王親口所說的……答案?」

「我不信!」武桓暴怒甩袖,手中的斷龍劍在驟然失控的情緒下被狠狠地擲開。

鏗!砰!

劍身觸地,彈跳再起的嗡鳴徹入心扉、攝人心魂。

呼……呼……

武桓呼吸紊亂,瞳孔中更是飛掠着躁亂的陰煞寒光,亦在幾乎無法控制的恨怒中劇烈收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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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立人神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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