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霧鯨

三十一.霧鯨

就在黑斯廷斯沉浸在悲傷中時,葬禮群島的無名島上,黑鳥海賊們則正在慶祝他們的勝利。對於他們這一戰算不得多麼艱難,在他們崛起的路上老大邪鴉帶他們打過許多比這更困難的戰役,只不過海賊就是海賊,本就過着有一天沒一天的日子,不管勝利大小,總是要找理由慶祝的。

越是看不到未來的人,就越在意眼前的快樂。

焦炭枯裂,海沒血色,位於山頂的大宴會廳中篝火不斷,海盜們也同樣畏懼夜晚深紅的太陽,他們紛紛躲到屋內繼續尋歡作樂——作為迷霧海鼎鼎有名的海盜團體,黑鳥團有不少類似於黑斯廷斯的劫掠點,有些從南而來的商會也會固定給他們上供充當保護費,再加上時不時的劫掠額外收入,他們的生活雖然不奢靡,卻堪稱醉生夢死。

酒水、鮮肉、妓女,葬禮群島也是商貿重地,這些東西源源不斷。再加上時不時清醒或不清醒的惡鬥、肆意橫流的鮮血、被切斷口鼻虐待取樂的俘虜,暴虐的快樂蔓延着。

“讓我死!讓我死!”會場中間被關在囚籠里的奴隸涕淚橫流地翻滾着。他所在的牢籠被吊了起來,底下是升騰的火焰,在長時間的灼烤下鐵制的籠底已經開始泛紅,每一次痛苦地翻滾他都會在滾燙的金屬上留下一層皮肉,黏黏糊糊的,烤熟的氣味伴着刺鼻的焦炭味四處彌散。

他慘叫哀嚎,乞求一死。

可回應他的只有逐漸熾熱的空氣,和周圍觀眾們興奮的神經:“下一個!下一個!換個堅持得更久的人來!”還有人將懷裏勉強露笑的妓女一推,指到,“就她!讓她來!她的身材好!我要看她在裏面跳舞哈哈哈——!”

年輕的綺羅香女巫坐在自己老師的身邊,盤裏的牛肉還帶着一點血絲。她並不畏懼吃較生的食物,荒野女巫的生存環境時好時壞,最壞的時候她連腐食也塞到嘴裏過。更何況這是故意烤的帶生的食物?加了不少佐料,若是平時她一定引以為美味。

可現在,她沒有半分食慾,一股嘔吐的衝動在喉頭不斷涌動着。她以手捂口。“不想吃的話就不吃吧,我們房裏還有不少來時的食物,等到回去了再填肚子。”枯木女巫低聲對她說,“現在先堅持一下,等會兒還要你來.......”

綺羅香弱弱地點了點頭,勾下腦袋,試着讓自己不去聽大廳中間的慘叫,又看到盤子裏自己剩下的帶血的牛肉,將它們微微推遠了。

邪鴉坐在主位的“王座”上看到了這一幕,哈哈大笑。

他端起酒杯,走下來向兩名女巫敬酒:“看來我尊貴的客人不太習慣這裏的氛圍?”他的話語謙遜,但其中滿是不加掩飾的炫耀與展示之意,“我的這些手下都是跟我從南方一路到這裏打拚了很多年的兄弟,他們見血習慣了,吃飯喝酒沒點樂子就沒胃口,希望沒驚嚇到兩位女巫.......大人。”

枯木女巫沒有接酒,只是冷笑說:“你以為,這種低級的恐嚇能為你爭取些什麼?我的這位徒弟的確還太年僅,很感謝你讓她開開眼了,讓她明白,人類究竟是怎樣的一種低劣的存在。”

“您不是人類?”邪鴉撇嘴。

“曾經是。”枯木女巫淡淡地說。

呵.......你不說我還以為你是神裔呢,真覺得自己跟那個困在黑斯廷斯高塔里的神子一樣生而高貴的嗎?邪鴉心中嘲笑,臉上卻不動聲色,直接就在女巫面前席地而坐。

海賊的宴會廳自然不會多講究,

除開有數張盛放食物的長桌外,其餘一切至簡,海賊們也不在乎,端起盤子就吃,也就邪鴉跟兩名女巫身前特意擺放了矮桌,她們身下也鋪了乾淨的墊子隔臟。

邪鴉心中有一份成為貴族的志向,平時很看重自己的“品味”,他自己的地盤侍女端碗遞酒,絨毯明燭,跟廳中的血腥場面好似夏花與雪兩個世界。

好歹在自己地盤住了幾天了,邪鴉現在也懶得在乎這些荒野女巫不知所謂的傲慢了,他盯着枯木女巫,直說道:“女巫大人,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跟您打馬虎眼了,這幾天我想了一下,接受您的條件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們助我成為迷霧海的主人,我可以分給您一批船隻和人,不管你們之後打算在迷霧海上做什麼,我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答應了,但沒完全答應。

邪鴉話里話外還是不想參與跟陸上王國的糾葛。

枯木女巫冷笑一聲,也沒說什麼,能有這個程度就已經達到她的目的了。

她平淡切下一塊牛肉放到嘴裏,與自己的小徒弟不同,不遠處的血腥與喧鬧完全沒有影響到她的食慾,唇齒微動,燭火的光影交錯下,臉上扭曲的荊棘花紋彷彿在生長:“你有什麼要求,說吧。”

邪鴉沉聲道:“你們能給我怎樣的力量?”

“......你着急了?”枯木女巫忽的笑。

“哈,我若說一點都不在意,你肯定不信。”

邪鴉咧嘴,兇惡的臉笑得很是猙獰,“之前來襲的那批人是從黑斯廷斯來的。雖然不是銀星親自派人過來,但一群窮鄉僻壤的賤民突然就有了組織,有了膽子,搶了我的船,還來找我麻煩,領頭的那個小女孩身上的力量可不簡單.......很不幸,看來我成了高塔里的那位存在的取樂對象啊。”

以他的見識,在交手之後當然看得出來拉拉的起源不是大路貨——甚至不是稀有貨,教會對大陸上出現過的起源種類有記錄,邪鴉是有文化的,他讀過書,不記得有這樣的起源出現在教會的記錄名單上。

絕版貨!

聯想到黑斯廷斯是誰的地盤,這要不是銀星賜下來的,邪鴉能把自己的腦袋摘下來當球踢。

“你很怕她?”枯木女巫嘲笑道。

“那可是銀星。”邪鴉沉聲道,絲毫不羞恥,“我怕她,也不怕她,當初我敢壯起膽子去搶黑斯廷斯現在就不會後悔,但我不想從今以後每時每刻都擔心有一天銀星的侍從會堵在我家門口,然後將我身首異處。”

他只是個凡人,能活個百來年不錯了。銀星能活多久?可能會到世界的終末吧。但凡銀星有一天想起來還有這麼人曾搶劫過她的地盤,一個不高興,都有可能派人過來將他的腦袋砍下來真拿去當球踢。

他說不怕銀星也是真的,銀星無法離開黑斯廷斯,只要他捨得現在的成就,帶着兄弟往內陸一跑,改名換姓,受困的銀星絕對找不到他們。

但他忙活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有點稱王稱霸的希望,不會輕易想要從頭開始。

他現在問枯木女巫,就是問她們頂不頂得住銀星的壓力,如果他跟荒野女巫合作,能否讓銀星別來找他的樂子——在他看來,銀星就是把他當成了取樂子的對象,不然怎麼會讓一個蠢貨小姑娘帶着群新兵過來?

邪鴉讀過書,知道被囚禁的銀星還是有幾個下屬跟在身邊的,像是水銀女僕長蘇珊娜這種存在,偶爾出門殺他這麼個盜匪,教會肯定不會管。

“呵——幫你當然可以。荒野中的我們從來沒將那群籠中鳥放到眼裏過,即便銀星亦是如此.......你現在是我們的合作對象,我們當然可以幫你解決麻煩。”枯木女巫輕描淡寫地說,“但你要有誠意。”

“我已經讓步了,你不要獅子大張口。”邪鴉眯起眼睛,“大不了明天我就帶着手下的兄弟們跑路。我可不是那些胸懷榮譽的鐵罐頭,對我來說命更重要。”

邪鴉也是有底氣的,他不是什麼可以隨意替代的工具人,迷霧海的環境比起一般海洋何止複雜,濃霧海獸、詭譎風雲,能在這裏有所成就,換個人真不行。這群荒野女巫大多都在內地活動,實力強又如何?怒海波濤,這不是實力強就能勝任的。

枯木女巫也不爭論,只是拉着自己的學徒起身說:“說再多也無用,邪鴉,你還是來親自看看我們會給你怎樣的力量吧。看完了,你再來思考你願意付出多大的代價。”

邪鴉哼了一聲,沒有反對,跟了過去。

他們走出宴會廳,除去邪鴉的幾個親信手下外,其餘人都沒有跟出來,此時正夜色,天上猩紅的月亮很是駭人,所有人都克制住自己不去抬頭,來到無名島高聳的海崖邊,突兀如劍的崖角遙遙指向海平面上潔白的月色倒映。

不,那不是倒映,那就是真正的月亮所在的地方,千年過去了,現在出生的人從不知何為皎潔的星河,只有少數幸運兒能從古本中見識到黑色的璀璨與純白的夜紗,大多數人只能在靜默的江流與海中,一嘆水中也有月。

夜潮湧起。他們站在崖角,翠相的風稍有冷意,邪鴉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你要給我看什麼?開始吧。”

枯木女巫淡淡地掃了他一眼。

然後在邪鴉驚訝的目光中,她對畏畏縮縮藏在自己身後的徒弟點了點頭。綺羅香小心翼翼地從老師背後走了出來——自打這幾天見過海盜們的惡行后,她就一直很害怕這些粗魯甚至於野蠻的人,她討厭他們,但此刻得到老師的授意,卻不得不站出來,為這群惡徒給出一份力量。

.......這都是為了女巫的未來。綺羅香在心中這樣說服自己。

荒野女巫這麼多年來的處境真的太糟糕了,在教會的追捕下,她們艱難地維持着自己的傳承.......甚至於這都是教會的施捨,教會也有顧慮,不會輕易將這些舊神的代言人殺死。近百年在賽琳娜領袖的帶領,她們的日子好不容易才一天天好了起來,每個人都憧憬着賽琳娜許下的那個,所有女巫都能重新歸於舊日榮光的未來。

千年來,她們都對此有着幻想,卻只在最近才看到希望。

每個人都在為這個目標拼盡全力向前,綺羅香覺得,她也應該如此——哪怕在路途上沾染些許淤泥。

“......Positive7(不規神),Negative1(付心間).“

她輕念如詩。

緩緩上前,一手貼於心間,一手擁抱世界,那低淺的話語聲輕淡好似耳語,卻又像白日遣着風向花團錦簇的世界肆意而去,夜風一下就變得溫暖了,海崖的枯石要長出青草,陰冷的波濤也要全都要開出浪花。

這小天地......驀然活了。

“Origin19(霏雨洗塵,金風拂芒草蜿蜒,我見薄雲貼了天穹).“

世界回應了她。

這海角天涯的孤島之上,好像突然來了明媚的翠日,邪鴉他們獃獃地站在他們站過無數遍的枯石上,耳邊突然傳來了葉片的簌簌低語,傳來了火紅鳥兒的鳴叫,太陽出來了,天上分明依舊漆黑如幕,可身上暖暖的,即便沒有陽光,也能叫人感受到、回憶到、想念起——這就是陽光灑在身上的溫暖。

綺羅香頓了一會兒,繼續低念:

“Median16(於是,你來,便萬籟俱寂,便耳畔不聞聲響).“

在這突兀的、恍如翠日的小天地春意盎然時,迷霧忽來,島外的一切忽的就模模糊糊地看不清了,只有一道龐大的黑影悄悄的來到了這世界身邊。它仰天輕鳴,或許只是在淺淺的和唱着歌,卻讓震耳的聲音轟到了所有驚駭站立的俗人。

“海,海獸?”海鷗——邪鴉手下的一個頭目,恐懼地瞪大了眼睛。

那是海獸嗎?哪有那麼龐大的海獸!

它行走在深沉的海面上,好像一座移動的高山!

邪鴉咽了口唾沫,看向弱氣的綺羅香的眼神頓時變了,他已經意識到了這個小女巫想要做什麼,他的眼神開始變得興奮、變得狂熱。

這一次,綺羅香停了很久,她小聲地唱歌,像是在與海面上的山丘共樂,很久很久,直至那海獸輕輕靠在崖壁上,將整個島都撞得輕動,所有人都驚恐地趴在地上顫顫悠悠,綺羅香才放鬆地呼出了一口氣。

她的額頭上全是細細麻麻的汗水,還喘着粗氣。

巫術對於人消耗並不僅僅在於勞累,儘管也會耗費體力,但與單純的舞槍弄棒不同,巫術常常會讓使用者感受各種情緒——乃至於極致的痛苦。

就像拉拉在契約魚鴞號時,感覺自己全身都在烈火中燃燒一樣,綺羅香念出巫術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與這樣可怕的生物共情,她的身體一直微微顫抖着,血液都好像要被深海壓迫得倒流炸裂。

但事情還沒完。

她趁着間隔抓緊休息了一會兒,調整狀態,連忙念出最後一詞:

“End8(怎會,不知往昔如夢).“

結束施術,她險些直接倒地,還是枯木女巫及時扶住了她。

“還好嗎?”枯木女巫擔心地問道。

“嗯.......”綺羅香勉強點點頭,靠在枯木女巫懷裏,各種雜七雜八的情緒不斷地往她的腦海里涌,遠的、近的,剛剛宴會上的一切又在她眼裏重現了一遍,這次她終於忍不住心裏噁心了,在枯木女巫的攙扶下,找了個灌木叢吐了出來。

沒有吃多少東西,很快,吐的就全成了苦水。眼淚也嘩啦啦地往下掉。

那巨大的海獸找不着呼喚自己的人,好像迷糊了,開始不斷撞擊崖壁,險些讓綺羅香一個趔趄倒在自己的嘔吐物里。

在海盜們被嚇到發瘋前,她只好又強撐着出來安慰這個被自己喚來的巨物。

“沒事的,沒事的......”綺羅香跪在崖角邊,伸手虛撫海上的怪獸,搖籃曲般輕聲不斷重複。“幫我一段時間的忙,好嗎?只是一段時間......”

一邊說著,綺羅香一邊抹自己濕潤的臉頰。

她知道,自己這是在騙這個可憐的孩子——它活在極西的深海之中,或許在外人看來它已如山嶽一樣,可與之共感過的綺羅香知道,對方或許活了不少歲月,可在族群里只是一個還未長大的孩童。

而這個孩子,可能有很多年都回不了家了。

綺羅香輕輕說著,輕輕說著,再也說不出口了。

邪鴉走上前來,張開雙臂,眼裏卻全是火熱:“這,這——哈哈哈!這真是太棒了!”

他猛地回頭,用灼灼的目光問枯木女巫:“我什麼時候能得到這個大傢伙的所有權,你可別告訴我它只能被你們控制。”

枯木女巫淡淡勾唇。

她知道這個人已經被權勢誘惑了心智,之前的談判或許還有其他可以獲益的餘地。

不過,這的確是了不起的偉力.......枯木女巫感慨地看了眼被自己徒弟安撫着的海獸,這得是什麼等級的怪物?強級?凶級?狂級應該還不至於.......雖然是綺羅香是她的徒弟,但她決計是沒有這種本事的。

領袖,這就是你說讓我用命去保護的人嗎?枯木女巫目光複雜地看了眼綺羅香。

她不知道領袖是從哪裏找來的這個孩子,綺羅香,有這個名號的女巫嗎?她所信仰的神明又是哪一個?

枯木女巫什麼都不知道.......這其實是很怪異的,因為她也是有一定輩分的女巫了,連她都不清楚,這個孩子的身世恐怕有很多不可言說的秘密。

但她不會質疑領袖的命令,也不討厭這個孩子。

枯木女巫放下心中的多想,轉頭與邪鴉繼續說起了冰冷又現實的話題:“放心,既然說好是給予你力量,我們當然會將這個大傢伙的歸屬權交給你,等你能在海上操縱這種等級的海獸,還有什麼人會是你的對手?”

“哈......那就承您吉言了.......”

“不過,具體什麼時候交給您,我想我們彼此還需要更多的信任......”

剛剛的春天好像幻境——呵,那本就是幻境啊,隨着夢的消去,一切又重歸於現實的冰冷殘酷,岩石不會生出綠色,海水也只會張開白色的大口將每一具屍骸吞沒殆盡,這世界上沒有溫暖的夜風,也沒有晚間的太陽。

月亮是猩紅的,水裏的、一觸即碎的,才是月亮。

聽着身後一句句你來我往的話語,明明只是聲音,與柔美的歌是從同樣的地方來的,既不兇狠也不可怕,卻能像刀子一樣碰出閉眼火花,綺羅香累了,她坐在海崖上,兩條小腿懸在空中,面前是怪獸山嶽,底下是巨浪深淵。

她看眼前巨大的海獸——它整體就像是條巨大的鯨魚,當然,與鯨魚還是有許多不同之處的,但綺羅香不懂,她覺得對方好大,她看的童話故事裏,只有鯨魚才是生活在海里還這麼龐大的生物。

“那,你就是鯨魚。”她微微一笑,盪起小腿。

“是.......霧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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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塔,星光,還有女巫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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