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起航日

翠相的第三十八天，若換成地球的時節，這便是春日即將至半，該草長鶯飛的時候。海風輕輕吹拂，赤腳走在晨光照耀的沙灘上，感受腳底的柔軟和溫暖，將會是多麼溫暖的一件事？可偏偏的，就是有人覺得這樣的日子合該去殺人——即便她嘴上不是這麼說，她的心也是這麼想的，春光絲毫沒有溫暖她的眼睛，或者說，她的眼睛緋紅，已然燃起了烈焰，不需要再有任何的事物去溫暖她了。

拉拉·寇可思選定了今天。

今天是個好天氣，她打算今天啟程去無名島。

此前俘虜的海盜們一部分被居民們泄憤處決了，還有一部分被當做了商品賣給了羅勒托克的一些不良商人。阿加隆大陸上還名正言順有奴隸制的國家很少，但所謂時代的進步，這種東西大多數時候都僅僅局限於文學家的筆下，在黑斯廷斯以東，名為鬱金香的國家裏，仍有許多不是奴隸，勝似奴隸的人生活着。

而有需要，自然就有生意。

阿德琳原本還想着要不要將這些俘虜留下來，先當勞動力用着。畢竟黑斯廷斯實在是缺人，人口這東西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在這樣近似於中世紀的時代背景下，人口與一個國家的強盛息息相關，想減少容易，想增長卻是困難極了。

但礙於海盜們實在是與本地的居民衝突太大，她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打算。

這群海盜們最後的貢獻就是充實了黑斯廷斯的小金庫——在阿德琳的提議下，普利勞斯將小鎮的公用資金和阿德琳私人的資助分了開。再有就是，他們為拉拉提供了黑鳥盜賊團所掌握的迷霧海的海圖。

有了海圖，有了船員，還有了力量。

儘管拉拉知曉自己這樣很是急躁，但她還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出發了。

清晨，她帶着自己挑選出三十餘名護衛隊成員登上了船，起錨升帆，逐漸遠離了陸地。海岸邊來了許多人目送他們，有沒被選上的隊員，也有小鎮裏有心的居民們。儘管沒有大肆宣傳，但她們要出海的消息還是靜悄悄地在這個不大的小鎮裏傳了開來——不是沒有人表示對於這次遠航的擔憂，可此前的勝利為人們帶來了許多信心，讓反對聲小了下來。

沒有禮炮，也沒有歡送。

拉拉的第一次遠航就是這樣靜悄悄。她站在甲板上，心卻像是在擂鼓。望着遠方海洋上不散的霧氣，她的手臂忍不住地顫抖。她抓緊自己的手臂，直至痛感蓋過晨風的涼意，方才平靜了下來。

“教官......不，船長，我們這次也會順利的吧？”

她挑選的副手——湯姆·索亞，護衛隊的一名小隊長，因為之前埋伏海盜一戰表現優異，因而被選做了這次航行拉拉的助手。他來到拉拉身邊，忍不住問道。

拉拉沒有急着回答他，而是問道：“害怕嗎？”

湯姆小聲說：“有一點。我自小在黑斯廷斯長大，倒是不怕出海也不怕去跟那些侵略我們家鄉的海盜戰鬥，但......”

他似乎是感到羞恥，撓了撓頭，“要是哈克在就好了，他一直沒心沒肺的，跟他在一起的時候，連害怕都能忘了。”

哈克貝利·費恩，他的好友在上次的戰鬥中負傷了，現在還在營地的醫院裏躺着，負責救治的是小鎮裏的醫生，本來有感染的風險，但在幾名路過的神職幫助下，已經逐漸恢復了健康。

在上次湯姆去探望他的時候，哈克已經能下地了，還痛心疾首地表示，

自己在因傷錯過慶功宴后，又錯過了一次能揚名立萬的機會。

湯姆笑他，說他本來就沒有資格參與這種只有“精英人員”才能夠參與的行動。哈克貝利信誓旦旦地反駁，雖然他實力不夠，沒有資格，但他的好友——湯姆你不是有資格嗎？而他們是一體的，若是沒有他在湯姆身邊，湯姆這個看上去靠譜，但其實總在關鍵時候掉鏈子的人一定會犯蠢的。

湯姆本想反駁，但他看着哈克身上的傷口，想到那一刀本該挨在自己身上，破天荒地沉默了下來。

或許，哈克不來也是一件好事......湯姆心想。他用手擋住吹拂而來的海風，這恣意的、自由自在的東西，在海上越發肆無忌憚了，扑打得叫人只能眯起眼睛。

湯姆問：“船長，我們會平安嗎？”

拉拉不再望向遠方的濃霧，她回頭，海岸邊的人兒已經變得依稀了，她好像看見有人在向她們揮手，看見有人大張着嘴，沖她們訴說無聲又宏亮的祝福。

拉拉輕笑，低聲道：“會的。我們會勝利，自然也會平安。”

我保證。她在心中想到。

......

自雲端向下望去，透過落地窗滿目山河與海，一艘枯葉般的小船逐漸沒入迷霧，好似被變幻的詭獸吞入肚裏。蘇珊娜以往常的精緻淡漠以至於無情的面容，站在窗邊，平靜地看着木船消失在了她的視野中。

她躬下腰，不帶感情地問道：“殿下，拉拉·寇可思此行真的能為您帶來勝利？我對此很懷疑。”

阿德琳躺靠在軟椅上，手肘抵着扶手，慵懶地用手撐着下巴：“當然......不能。”

纖長的眼睫輕顫，白皙透紅的雙腿交錯着，她懶散地說：

“你的懷疑是正確的——就是不能。好一點的結果，她狼狽地逃了回來，差一點的結果，我們下一次再見她的時候，她已經變成一具被用爛了扔到水裏，渾身青紫又泡得發脹的屍體了......哦，我這時候這麼說是不是有點不吉利？”

蘇珊娜輕聲說：“您是世界的寵兒，吉不吉利，只在於您一時想法的轉變。您希望寇可思一路順風，她便必定會得勝歸來的。”頓了頓，她又問：“既然您認為拉拉·寇可思不能取勝，又為何還讓她去呢？”

阿德琳在扶手上點了點手指：“珊娜，不許亂吹捧我，我可沒那種心想事成的威能.......不經歷風雨，何以見彩虹？我雖然預見了拉拉的潛力，但無法代替她成長，現在的她距離她所能達到的高度還是太遠了。”

“所以，這是您給予她的一場考驗？”蘇珊娜說。

“啊，算是吧。她如果真能得勝歸來，我會感到很驚喜——做不到也無所謂，只要有反思和成長，我會給予她懲罰，也會給予她更強的力量。若是做不到......我會很失望。”

“失望......”蘇珊娜語氣莫名地重複了一遍這個詞，“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阿德琳聳聳肩。

她現在這麼缺人手，總不能因為一次失敗就將拉拉給大卸八塊了。況且她也不是只能接受勝利的完美主義者，走狗們小小的迷茫和錯誤，那也很可愛不是嗎？

蘇珊娜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評價道：“這種寵幸.......還真是叫人嫉妒。”

話語裏沒有波動與起伏，聽起來似乎是與之前一樣的淡然，可阿德琳清晰地感受到了，從那雙泛銀的眼瞳中滿溢出來的嫉妒和失落。

還真像是個被冷落了的女兒.......阿德琳想。對於蘇珊娜過強的爭寵心，她也沒什麼好的辦法，握了握珊娜的手，以表示自己對她的“寵愛”。

阿德琳又踢了踢椅邊趴着的白晝：“狗狗，去，幫我去看着點拉拉，不必幫她，但也別叫她死了。”

白晝打了個哈欠，與主人一模一樣懶洋洋地站起，沒急着動，而是抬起頭，十分人性化地眨了眨狗眼，似乎在詢問着什麼。

阿德琳看懂了這眼神示意，笑了笑，說：“不，其他人不用管，他們死了就死了吧.......唯有悲傷能在人的心中留下刻痕，我相信，在經歷了朝夕相處之人的死亡后，我們的寇可思小姐會變得比以往更加成熟。”

她的話歡快又冷漠，但其中蘊含的無情顯然對一條狗沒什麼影響，白晝點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之後便悠哉悠哉地邁着四條小短腿噠噠噠噠地出了房門。

在白晝出門后，蘇珊娜也從敏感的小情緒中醒了過來，她感到自責，自己作為女僕居然還需要主人的安慰和容忍——調整好自己的狀態，輕聲問道：“沒想到殿下您會這樣說。”

“怎麼說？”

“死了就死了......這樣的話。”蘇珊娜輕聲說，“近來您對那些凡人真是很好，我還以為您會珍惜他們。”

阿德琳靜默了一會兒，低聲道：“我的確很珍惜他們，但事有輕重緩急，比起普通人，拉拉現在對我來說更為重要，我願意犧牲一部分領民去成就她.......”她自嘲般地笑了笑，“這樣的說辭還真是冷血無情，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選所有人都幸福的結局，但人的一生不就是在一種無奈和另一種無奈之間做抉擇嗎？在這方面，神子與凡人倒是無異。”

阿德琳漂亮的、薄薄的眼眸上蓋過了一層陰藍的憂鬱。

她低聲道：“其實着急的何止是拉拉？我也......”

薄唇微張，後續的聲音卻沒有出來。“.......算了。”她不再言語，閉上了眼睛。倚靠在天鵝絨的軟椅上蜷縮。外面有大風拍打玻璃，沒有一絲漏進屋內。

清晨的光芒漸起，太陽的光輝透過窗戶盡皆灑在阿德琳的身上，纖長的髮絲如水流一般自椅上傾瀉而下，微微耀眼，似是有河底的黃金在閃動人心。

蘇珊娜感受到了殿下心情忽然而至的低落，她也早察覺到了，自不久前，殿下從以往那種萬事萬物都漠不關心的狀態中走出來后，殿下在變得熱烈之餘，也變得很是緊迫，就好像有什麼可怕的怪物追在她身後一樣。

是什麼能讓殿下感到憂鬱？蘇珊娜想不到。

她想問，但殿下不說，她又覺得自己不該主動提起。僕人就有僕人的準則。

她唯一能做的，就只是輕輕環住殿下的頭，讓她倚靠在自己的胸口。“殿下......”

阿德琳搖搖頭，從女僕長的懷抱中掙脫了出來，輕聲說道：“我沒事的珊娜.......之前我讓你整理的，塔里用不上的道具和藥品都準備好了嗎？”

蘇珊娜點頭，“已經準備好了。”

阿德琳揉了揉眉心，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很好。我打算再施展一次‘靈魂歸去’的巫術儀式，那些東西我有用。你讓女僕們幫我把這些東西搬到儀式場地去......”

......

另一邊，輝色高塔的走道中，桃子正哼着歌，抱着一堆洗好的衣服蹦蹦跳跳在螺旋的迴廊上。

這些都是殿下的衣物，作為阿德琳的貼身女僕，她的工作之一就是處理殿下的換洗衣物——這是她每日最幸福的時光，那些衣服上滿滿都是殿下的味道，抱着，貼着，就好像與殿下親近接觸了一樣——哪怕只是幻想，也好呀。

桃子不知有多少次冒出過想要截留一兩件、三四件、五六七八九十件，藏起來，自己收藏的想法。也就是水銀女僕們傳承自蘇珊娜，自制力強，要不然她早就動手了。

哦......那樣的話衣服可能會不夠分。

經過收取、洗凈、晾曬、送回的數道工序，在層層女僕們的剋扣下，可能洗一次衣服就會少上個幾十件吧。

要是珊娜媽媽能將每月給工作優秀者的獎勵，換成陪同殿下的侍寢權就好了.......桃子胡思亂想着，就在她路過煉金層的時候，一道熟悉的、生硬的聲音叫住了她。

“桃子，來幫我搬一下這個煉金道具，它必須要有兩個人才能抬起來，我一個人怎麼都搬不動。”是檸檬，她從煉金室里探出了頭來，嚴肅的小臉蛋怪可愛的。

桃子停下腳步，很為難：“誒？可是我還要把殿下換洗好的衣服送回去......”

檸檬冷冰冰地說道：“這些東西殿下急用，珊娜媽媽讓我們儘快搬到花園後面的空地上。你把手上的衣服放一下，我們兩個先把這個抬過去。”

桃子癟癟嘴，不情不願地說：“好吧......”

她把這堆衣服放到一個圓桌上，跟檸檬一起將煉金道具都搬了下去。

又有幾個小女僕過來搬東西，她們挪開了高高壘起的衣服，抬走了那張桌子——這也是一個相當奇特險的煉金物品。只是她們沒有注意到，有一雙單薄的絲襪被她們漏在了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