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告解
崔斯坦想起了一切。
他本該記得,只是這件事發生得太過瘋狂和離奇,遠遠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範圍,以至於大腦的自我保護機制抹去了一切。
他想要質問,想要吶喊。
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情?為什麼你甚至不惜把自己的兄弟,兒子,侄子,侄女,孫女……那些朝夕相處的人,那些上一秒還在相談甚歡的人一把火燒成灰?做到這個地步……你圖什麼?!
現實世界中,他的身體如觸電般劇烈顫抖,他的皮膚裂開一條條縫隙,裏面的血肉凝固,形成黑白分明的眼珠,非凡力量在他最虛弱最崩潰的時候躁動起來,迫切地渴望撕破他作為人的軀體。
他聽見一聲嘆息,隨後手指被什麼尖銳的東西刺了一下,一種困意頓時席捲了大腦,一切躁動都偃旗息鼓,那些多出來的眼睛也跟犯困似的眯了起來,漸漸合攏,直到皮膚上的一條條縫隙也消失不見。
在徹底陷入沉睡前,他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我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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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特收起那枚曾經令公主陷入永眠詛咒的紡錘,吐出一口長長的濁氣。
現在我們知道,這場火災背後有斯蒂亞諾女爵的影子。亞當平和地說,她本人並非死亡,而是失蹤。
可那份死亡名錄上確實有……等等。
話說到一半,透特便立刻意識到了不對勁。那份名錄是根據遺留在現場的非凡特性做出來的,非凡特性確實騙不了人,但如果斯蒂亞諾女爵曾經多服用了一份序列3的特性,又想辦法把它分離出來,放在那個機械人偶里呢?
而且從崔斯坦的記憶來看,哪個人偶能說能笑,能吃能喝,姿態自然,甚至有許多恍若真人的細節——這已經超出一個序列3的水平了。
亞當代祂說出了結論,在你離開的這段時間,斯蒂亞諾女爵晉陞了序列2,對於一個完全的神話生物來說,金蟬脫殼並無不可。
光輝年代初期,隱匿賢者曾向遠古太陽神借來褻瀆石板一觀,在記下隱者途徑的所有魔葯配方和晉陞儀式時也留意了完美者。
透特記得完美者途徑的序列2是叫奧秘大師,要求自主設計並建造一座擁有神秘學功能的建築,還得具有一定的標誌性——這可不是什麼能偷偷摸摸搞完的小項目。
祂手下的人也查過斯蒂亞諾家族接的建築業單子,哪些磚石哪些沙土用在了哪個行省哪個郡縣全都一清二楚……那位女爵難不成還能憑空變一棟建築出來?!
我才離開多久?透特有些懷疑人生地估算起時間,不到兩天吧?兩天能搞完這麼大個工程?
不,等等。兩種可能浮現在透特心中。一、斯蒂亞諾女爵找到了替代這個儀式的方法;二、有些能在兩天之內搞出一棟建築的人幫了她。
能在兩天之內搞出一棟建築的傢伙……能讓斯蒂亞諾女爵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府邸,換上人偶替身的傢伙……
會是查拉圖嗎?
十幾年前,南方發生了一次地震,死了不少人,查拉圖奉旨前去支援,攢夠了一波祈願之力后,片刻的功夫就讓坍塌的房屋重新林立起來。
不……理由不太充分,祂是黑皇帝的最寵信的幾個傢伙之一,據說祂的家族在大災變之前就輔佐所羅門的家族了,換而言之,祂做的很多事背後都有所羅門的意思,但那場大火動搖了不少錨點,這明顯不是所羅門希望看到的。
那另一位詭秘侍者呢?
安提哥努斯,弗雷格拉之子
,天生的神話生物,夜之國的締造者,天之母親的兄弟。
雖然帝國有好幾位安提哥努斯的相鄰途徑乃至同途徑高位者,但迫於阿曼尼西斯的壓力,祂還是選擇向所羅門效忠,透特仔細回想了一下,祂也不太喜歡人多的場合,自己跟祂不熟,交好談不上,交惡也談不上……
等等。
透特想起一件很久遠的事情。
在混沌紀元末期的戰場上,祂用永恆之槍扎爆了一個惡魔的腦袋,在槍身快要潰散的時候,阿曼尼西斯拿走了它,並為它選擇了一個新的目標——天之母親,但由於安提哥努斯捨命相救,最終兩頭狼都活了下來。
作為使用這件神兵的報酬,阿曼尼西斯也向透特透露了不少和占卜家有關的神秘學知識,比如密偶,比如歷史投影,還比如奇迹師的復活——這些都是祂在跟隨弗雷格拉的那些年中積攢下來的。
憑占卜家的靈性直覺,安提哥努斯怕是察覺到了我和阿曼尼西斯的某種聯繫。透特暗自揣摩着,再加上查拉圖可是開國元勛之一,家族在帝國根深蒂固,安提哥努斯怎麼也不能在所羅門眼皮子底下吞了祂,沒準一不小心還會成為被吞的那個——為了保險,祂扶植其他盟友是合理的。
看樣子你已經有了猜測。
亞當捕捉到了祂眼中閃爍的光芒。
透特自嘲地笑了,不過是些馬後炮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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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造物主從昏睡中醒來,睜開猩紅色的獨眼——祂的狀態確實比時不時就要發出囈語,動不動就崩潰成一灘夾雜着陰影的肉泥的狀態好了很多,但陳年的瘋狂並非一時就能化解的,依舊需要用沉睡調和。
祂看見透特在自己面前跪下,雙手合十,垂下雙目,像個虔誠的信徒——但虔誠本就是一個跟祂相去甚遠的詞語。
你這是幹什麼?
告解的姿勢不就是這樣嗎?透特本來想做個聳肩的動作,但合攏的雙手限制了祂的發揮,但你知道的嘛,我沒準會吐出什麼讓神父瘋掉的知識,就只好找你了。
那好吧。真實造物主忍俊不禁,但又很快恢復到莊嚴肅穆的神態:迷途的羔羊啊,你因何事尋求寬恕?
為那奪走了無數生命的火災。
此話怎講?難不成火苗是你用意念點燃的?
這場火在我的意料之外,卻在斯蒂亞諾女爵的預想之中。
那該尋求寬恕的,該下地獄的,該被口誅筆伐的應當是那個女人,你又為何要尋求寬恕呢?
因為是我將她逼到這一步的。
此話又該怎講?
為了限制斯蒂亞諾家族高序列的發展,我透露了他們晉陞半神的儀式,並刻意誇大抽取一定地區的全部生命力這個環節對全體貴族的利益的損害,從而促進《土地保護法案》的誕生。
在他們整個家族遭到貴族的排擠,為此心灰意冷之際,我提出了挑一披工匠,去北境修築防禦工事的建議,茲事體大,所以我很快拿到了黑皇帝的手諭——顯而易見,他們是絕對不會讓凝聚力最強,被作為中堅力量培養的本家子弟去的,便只能讓分家子弟補上缺漏,老人和成年人須得維繫家族運轉,所以去的都是些年輕人——往往是在眾多孩子中最不討喜,最不受寵的那個。
說個題外話。透特自嘲地笑了笑,因為我常把一套衣服在重大場合翻來覆去地穿,所以很多貴族都以為我遇到了財政危機,也下意識以為北境是個苦寒之地——自然是不願意讓最寶貝的孩子去吃苦的。
當然,如果那件衣服看起來實在
太舊了,我就讓阿蒙欺詐一下光線的折射率,這樣就跟新的沒什麼區別了……嗯,不愧是我。
真實造物主笑出聲來,勤儉是美德。
話又說回來,這樣的安排這正中我的下懷——那些孩子能明白自己是來代更嬌貴的同齡人受苦的,雖然嘴上不說什麼,但多少會心灰意冷。
在他們來到北境后,我按照馬斯洛的理論滿足他們的種種需求,他們畏懼嚴寒,我便備上溫暖的住所和肥美的飯食,他們覺得寂寞,我便組織各種各樣的活動,他們在家裏不受重視,我便讓他們做的每一點貢獻都變成值得頌揚的功績——在他們感到賓至如歸后,我向他們拋出了名為力量的橄欖枝。
在觀看褻瀆石板的時候,除了自己所在的隱者途徑,我也記下了完美者途徑的種種配方和儀式。對於那些純粹是被送來充數,臨走前才喝下工匠魔葯的孩子,我不介意用一瓶天文學家的魔葯作為勞作的慰問。
透特微微一笑,或者說賄賂。
帝國有一個普遍規律,不管大家族還是小家族,到了序列5,也就是要舉行儀式的這一步時,對家族成員的晉陞就把握得非常嚴格——本家和分家的差別也體現在這個地方,本家能掌握一整條神之途徑的配方及儀式,而分家最多知道序列6的配方,再想往上爬,就必須提交申請,通過種種審核,積累一定的功勛——這種訴求正是維繫一整個大氏族的紐帶。
扯斷這條紐帶的第一步,就是讓分家知道自己的選擇不止一個。
真實造物主一直靜靜地聽着,不禁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在這個以瘋狂為根基的非凡世界,奢望一份白紙般的善良本就是不現實的,祂不至於因為隱匿會玩弄心術就心生厭惡,恰恰相反,正是因為祂懂得心術,懂得權力的運作,懂得如何讓某些政策為己所用,祂才安下心來。
是這樣沒錯。祂略帶欣慰地說,但你還得讓他們明白,自己是更優的那個選擇。
所以我透露了一點他們本沒資格了解的事情,比如工匠晉陞半神的魔藥名稱,配方,以及那無比浪費土地資源且觸犯帝國法律的晉陞儀式,順帶透露了一下神秘學家的晉陞儀式——只要一滴血就夠了,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選擇題。
知道得比別人多這件事會給他們一種抓住了機遇的感覺,而對於那些不受重視的孩子來說,機遇就是一切。
再然後,我有意把一個願意歸順,又有天分的孩子捧到序列3,而他又將這件事通過書信告訴給了長輩,沒過多久,那個旁支就改信我了。
透特聳了聳肩,這樣的事情多來幾次,斯蒂亞諾女爵就成了光桿司令……唔,這就是我要懺悔的地方了。
祂正色道:我以為她已經敗了,我以為只要保持着監視,她便再也興不起風浪……
我也想過要不要斬草除根,但一想到她還有兒子,有孫子,有孫女,有年節時可以相互走動的親戚,有那麼多我再也不會有的事物,我便想,算了吧,序列3的壽命不算長,我可以等到她在床榻上合眼的那天。
但我錯了,她拒絕死亡——拒絕對芸芸眾生來說再平常不過的死亡,她渴望永生,渴望不朽,渴望權柄。
我的罪在於小看了這世界的瘋狂,低估了她對高位的渴望。
如果重來一次,我一定會和阿蒙做一筆交易,讓祂偷走那女人的命運安在我身上,就像你和阿曼尼當初對歐彌貝拉做的那樣——雖然角色扮演是麻煩了些,但也省去了聚合之爭帶來的犧牲。
透特的語氣很平靜,平靜到了一種冷漠的地步,但真實造物主感受到了一股未曾聲張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