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章 山止川行
跟兜頭一棒,訇然敲醒了雎寧。
她終於醒過味來,終於咂出來,那自己一直隱隱覺得哪裏不對的地兒。
那便是她和爹爹一樣,都太在意李瞾的多疑,而忽略旁人了!
要真是有旁人的挑唆,那她現下出宮,對爹爹來說,不僅根本無濟於事,甚至會是個累贅。
與其如此,還不如留在宮裏查清楚真相,護爹爹他們的周全!
雎寧深然想着,緊湊的眉目里野生野長出一股橫了心的鋒棱,只是這點的鋒棱如風中的煙,一吹,便沒了跡。
那壁安凨沒瞧見,唯是嗐然着剝開了她的衣裳,「說那些作甚麼,天高皇帝遠,離我們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兒,咱還是咸吃蘿蔔淡操心,先緊緊自個兒。也不知道令侍您是怎樣的神通,前個兒受恁么重的傷,竟還能一個人爬去太醫局,也虧得是太醫局,那夜裏是有人上值的,這才發現了暈倒的您,不然,您現下只怕都在閻王殿下水餡哩!」
冗長的話從安凨嘴裏溜過,跑馬似的,扽都扽不住。
雎寧卻聽得很清楚。
她暈了鎮鎮一天一夜。還是在太醫局暈倒的。
福靈心至般的,腦子晃過仙人的那張臉,雎寧張了張口。
白屏外卻響起了清嘉的聲兒,「還請問一下,令侍的傷怎樣了。」
雎寧順着這話看向了自個兒的胸膛,那裏裹着白布,看着白茫茫的,裹了個完全嚴實,其實就輕薄的一層。
這也算是下人的悲哀,受了傷生了病,用個葯都得偷工減料,不然遭了話柄,說有意想作主兒,那就婧等着板著罷!
不過,薄也有薄的好處,不用扒開就能瞧見裏頭的傷勢。
雖然可能剛剛吃了安凨那麼一嚇,有些口子扯了開,滲了點血出來,但怎麼著都比昨個兒好多了。
結果,一壁兒的安凨眼一瞟,視線滴溜溜從雎寧胸脯上一過,頓時精光大放。
「令侍,您別拿後背給奴婢看吶,您轉過來啊!」
屋內有很寂靜的一剎那,顯得軋軋軋風浪格外的響。
雎寧沉默的看着自個兒的胸膛,摸了摸。
記憶中的波濤洶湧化作而今的一馬平川,一股沒由來的悲哀湧上了心頭,嘔得雎寧嗓子眼都在疼。
但人嘛,且要通點人情世故,雎寧因而笑了笑,「你是要我把臉盤兒折後頭去么?」
安凨悚然一驚,這時彷彿才醒過味般,忙打了自個兒一巴掌,「瞧奴婢這滿嘴跑馬的!令侍您別吃心,您這……才哪兒到哪兒呢!今後定定還會再長的!」
十八歲了,盤兒條兒都長定了,還企圖長什麼吶,企圖長個毛倒還有點子希望。
雎寧內心嗒然,笑容卻更盛放了,「你說得沒錯。」
那語氣淡得咂不出星點滋味來,聽得安凨脊背發涼。
幸好這時白屏外響起了宋疾醫的喉嚨,「令侍的傷……還流着血么?」
安凨忙不迭亮起她那金嗓子,「好着呢!宋疾醫還是您厲害哩,那麼多的血止都止不住,結果您一帖子貼上去,就跟閥門關了閘,一星點兒的血都見不着哩。」
宋疾醫清潤的聲音摻了點笑,「既是血止住了,那煩請令侍穿戴好,我再給您把一把脈,瞧瞧該適用什麼葯。」
其實這些做下人的還管怎麼用藥哩。
大多都是靠自個兒熬,熬過去福大命大,熬不過去也就裹個草席扔亂葬崗了。
不過,宋疾醫能這般鏘鏘翼翼的對待,雎寧料是背後有萬貴妃的手筆,因而也不多推諉,在安凨的幫襯下,整理了着裝,便道了聲,「麻煩宋疾醫了。」
這話匝地,白屏外響起橐橐的聲兒。
雎寧抬起頭,緋色襇袍撞進眼,宋疾醫那張臉也四平八穩地漾進了視野。
不算太出眾工細的五官,湊在一塊兒只能給人嚴冷方正的印象。
雎寧看着,那本來是卧着的身卻直挺挺坐了起來。
該怎麼說呢。太生動的臉就是把刀,即便雲山霧罩,也依然能銳不可當的割進人的眼,在人心上刻劃出深深的痕。
所以,縱然雎寧覺得昨夜碰見的仙人多半是自個兒的夢,但回想起來,依然能切實回味起仙人那咄咄逼人的美。
特別是那雙眼。
有着花缸底黑石子一樣冷,也有着神龕里金浮圖慈的眼,簡直讓雎寧畢生難忘。
而那雙眼如今卻拓在了宋疾醫的臉上。
竟然拓在了宋疾醫的臉上!
雎寧聽到心在腔子裏茫然又急急的跳動。
一壁廂的安凨卻被她吃了好大一嚇,「令侍大人您怎麼得?是哪處又疼了?」
這聲口不算小,氣勢洶洶湧進雎寧的耳,瞬間扽回了她的神。
雎寧迎上宋疾醫射來的眼,心頭猛地一跌宕,忙牽了唇沖安凨笑,「是啊,又疼了……」
怕人不信,手捂住了胸膛沉沉嗽了聲。
安凨見狀兩手鉗住了雎寧的兩肩,將她摁了回去。
「方才抽冷子那麼一下,別說令侍您嘞,就是健全的人兒也要抽抽的疼一下。依照奴婢的意思,您還是好生躺着,婧等着宋疾醫望聞問切,治好了您,您再動作也不遲。」
宋疾醫也在旁附和,「令侍傷得重,外敷內用的,且得要好好將息些時日才行。」
說著,援起袖,露出秀致潔白的手指來,「煩請令侍容我把一下脈。」
雎寧腦子一團漿糊,聽他這麼一說,提線木偶似的抻出了手。
發涼的腕兒落下來伶仃的溫暖,是宋疾醫的指腹在她脈搏上行走。
不消細摸,應當就能摸到她急促的心跳罷!雎寧也知道,只要她抬眼,她就能看清楚——宋疾醫到底是不是昨夜碰到的仙人。
可是不敢,不止是因着昨兒那麼現眼子,更是因着他是仙,是佛,是只能遠觀敬畏,而不能近玩焉。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點溫暖退了開,宋疾醫臉上還是四平八穩的笑,「沒什麼大礙了,就是有些失血過多,等我去調配幾方補血的葯,令侍你再每日三頓的喝便成了。」
施一施禮,便要繞過白屏收拾藥箱走了。
雎寧見狀,忍不住扯了嗓子問:「還請問宋疾醫您姓甚名誰?」
這時風有些大,吹得牖戶「哐哐」直砸。
一下,兩下……捏緊了雎寧的心臟。
宋疾醫踅過身,笑容光風霽月,「宋止行,山止川行的止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