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驚鴻一瞥
茶沒喝到,嘴卻燙着了。
雎寧縮回脖兒,臉上笑容牽強,不知道該怎麼搭碴兒。
萬貴妃卻兀自自拿手叩擊着椅搭,篤篤的,脆冷的,提拎人心,「你是家裏的墊窩兒?」
她問的是這具身體。
但這殼兒雎寧才待了鎮日罷了,除了知道是掌燈,旁的什麼都不曉得。
怕被下套,又怕回答遲了遭萬貴妃疑心,雎寧只能一咬牙根,賭徒式的搖了頭,「哪能……爹爹最疼她了……」
話沒說完,是雎寧又嗽了起來。
但這次,雎寧是故意咳的……
話嘛,便是要這樣,不必說盡,半吞半含就能引人遐想,構造出自己篤信的一番說辭來。
果然,萬貴妃沒一點計較的,那雙碧清的妙眸甚至浮起一點悵惘。
「是啊,墊窩兒總是最受憐疼的,至於大的那個,來時受盡了父母的期待,也在父母期待中拔個兒,自然沒甚麼遺憾的。剩下中間那個,不尷不尬的杵在那兒,就跟涼席冒出來的尖茬兒,時不時刺着人鬧心,起先還顧念着些情分,但久了,也就只剩下逼得人想要拎出來的多餘。」
雎寧知道,萬貴妃為何會這麼說。
因為萬貴妃便是他們家族中,不尷不尬正正中間的那個。
也正正是因此,萬貴妃當年為了貼補式微的家族,曾操起水袖登台賣唱。
就是這一賣唱,遇見了李瞾,成了李瞾的侍妾。
陪着李瞾從交趾一個邊陲小國的郡王,到如今泱泱亘朝的帝王。
雎寧想得深,不由捧起盞。
急急咳嗽間,微翹的小拇指,又一次不經意的落進了萬貴妃的眼裏。
萬貴妃眯縫了眼,眼珠發出冷冷的,明珠一樣的光輝。
光輝再一次照在了雎寧的臉上,卻又彷彿透過她瞧什麼人似的。
因而,剛剛還凌厲的喉嚨輕軟了下來,帶着一股莫名的、萬貴妃也沒察覺到的悵惘。
「可憐見的,好好回去養傷罷。等年歲足了,領了浩蕩皇恩就出宮,自去過當家奶奶的快意生活。」
出宮。
歷來宮女但凡不犯事的,都得熬足九年,熬到二十歲方能出去。
而自己重生的這具身體,看樣子和她差不多大,十七八歲的架子,也就是說,約莫還要兩三年,自己才能從這吃人的皇宮裏出去。
可是,雎寧現在就想出宮。
她要告訴爹爹她活了,告訴爹爹不要徹查她的死……她不要他們替她討回公道,她只要他們平平安安。
但是現在她能去哪兒?
泥菩薩過河,她甚至連翻身都困難。
人就是這樣,越是臨到了險境便越激發出無限的急智,雎寧在皇宮裏雖然一直做着架空聖人,但在一處待得久了,也多少曉得些門路。
譬如越過延福宮外的拱辰門,一直往西走,走到金水河畔,再往北就能到永順北門,那裏鮮少有宿衛流連,因此生了不少的雜草,扒開那些雜草,裏面就是一個豁口。
只要再挖開點口子,一點點的口子,她就能逃出去。
雎寧躺在床上,正覺前途一片光明,門外溜過一串腳步聲,捎搭若有若無的一句,「官家下旨徹查章家」。
李瞾徹查她家作什麼?
是因為自個兒遺體的事?
還是因為沒她作質,要將她家一網打盡了?
雎寧從床上拔了起來。
沒料就這麼陡的一下,身上那些潮熱,一蓬蓬,浪涌似的奔上了頭,漲紅了臉,也發黑了眼。
雎寧只覺得天旋地轉,差點沒栽倒在地上。
等緩過神來,那點聲早循着廊道走遠了。
「等,等等……」
雎寧聽到她那被燙壞的喉嚨,像塞了無數的沙礫,融進婆娑的樹叢里,滿房間的暗嘎。
誰能聽到?
誰都聽不到!
雎寧顧不得崩開的傷口,打開隔扇追了出去。
涼風習習,吹到發熱的身體上,又冷又涼爽,又熱又難受,發黑的倆眼,瞅着那檐上搖蕩盪的燈,一圈又一圈,圈圈緊箍着腦,又暈又漲。
雎寧忍不住趔趄起來。
踉踉蹌蹌,跌跌撞撞,腳上一滑,不曉得栽在了哪個雜草叢生的旮旯地兒,雎寧霎然暈了過去。
等再醒來,夜色濃稠,黑得雎寧一陣眼瞎,只知道面前那階是白玉鑄的,撫上去涼陰陰的匝人心扉。
雎寧忍不住顫了下。
就是這一顫,顫得枝葉搖晃,括辣鬆脆的響。
「誰?」
雎寧抬起眸。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來的霧,像是被誰潑灑的羊乳,釅白濃稠,沌沌彌散在空中。
霧裏有盞燈在搖晃,巴掌大小,像墜落下來的金盆,發出一圈迷滂滂的光暈。
光暈漸漸大了,從巴掌大小,擴成盤子大小。
是燈——愈近了,腳步聲也愈響了。
雎寧腦子昏沌沌的,艱難抬起眼。
霧融化了開,露出一個人兒。
錦白裙裾隨風涌動,劃出一道邃遠的星河,星河上是他持着的燈。
燈火馨馨,從下頦兒往上照,托出他唇瓣的鋒棱,向上掃的眼微睞着,就着金色的光,一張臉像戴了個赤金面具。
風陡然吹了過來,星火跳動,黑洞洞的天地間,那張臉若隱若現,彷彿是沉進了池底的珠玉,隔着一層水波蕩漾的搖搖光和影,燦爛輝煌的撞進雎寧眼裏。
嗵嗵嗵、嗵嗵嗵!
雎寧聽到自己急跳起來的心。
她更聽到自己發燙的喉嚨,擠出一串零碎的音調,「仙……」仙人。
仙人低下頭,生動的臉上是佛龕里刻板的神像,慈悲而冷漠,「你看到了?」
雎寧想,仙人果然是仙人吶,說出的話每一絲兒都冒着涼氣兒。
但即便是這樣,也叫人心生不起一點不悅,反而更多敬畏。
雎寧不由掃了喉嚨,想儘力使自個兒的嗓音聽起來莊嚴膜拜,可惜,才翕了口,「哇」的一聲,血吐了出來。
通體光潔的玉階生生受了這麼一灘污穢。
污穢也就污穢罷,偏生這時沒有風響,偏生這時燈籠照亮了這血,偏生這血攤在上面,還「啵」的一聲,響噹噹冒了個泡。
雎寧只覺得丟人丟大發了。
不過也還好,只是吐了口血,冒了個泡,沒有冷水遇熱油似的血花四濺起來。
不然誰沾了誰膈應。
結果,身子搖了搖,臉朝黃土背朝天的,雎寧直直把臉扣進了那灘血里。
像剛被人殺了似的,雎寧還很應景的,細胳膊細腿抽抽了兩下。
果然,話不能說太早,人不能活太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