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六十章
初至的神令壓在每一個惡鬼身上,遠遠比那壓抑的海水還要讓惡鬼崩潰,整個海域都是惡鬼滲人的哭喊聲。
車隊的十餘個鬼見狀,原本不關他們的事,卻也動也不敢動,只愣愣地盯着崖邊的女人。
這種氣息太奇怪了,不是惡鬼卻勝於惡鬼,為什麼也會讓他們喘不過氣來。
不僅僅是鬼,就連人都發現了不對勁。
初至的神令只有鬼聽得見,但人們卻能看到她抬手又落下的動作,也能看到初至冰冷的側臉。
這徒然降低的溫度,這突然壓下來的黑雲,肆虐的狂風,都預示着這天氣的改變並不簡單,別說看不見的鬼了,這幾人覺得自己幾乎都不敢喘氣了。
處理處的三個人更能體會到這種感覺,這是來自於他們所供奉着的,一直信仰的最高鬼神的壓制,讓他們不由自主地就想要臣服。
初來還沒經驗的紀年更是膝蓋一彎,直接跪了下去。
林丁奇從來沒見過帝君發火,更沒見過她在人前使用神力的模樣,原本他看初至就是當做偶像,是那種親眼看到了對方的驚喜和崇拜,但是現在他才明白,面前站着的,的的確確就是整個冥界整個地府的創造神,她是所有鬼的先祖,是擁有無上神權的鬼神。
別說是其他人了,他自己都想跪下。
現場的氣溫一再驟降,眼看着幾個人已經凍得臉色發白,有些受不住了。
蘇聞輕輕壓了一下眉,法印帶來的聲音打破了陰冷的沉寂:「帝君。」
初至微微偏了一下頭,眼神是他已經千年未見的,宛如當初那個身座神台,居高臨下遙不可及的神祇。
蘇聞又喊了一聲:「初至。」
初至垂眼,將手放下。
下一瞬,一小個人遠遠地撲了過來,初至下意識俯身將撲來的人抱進懷裏。
「初至!」
小棲無張開雙手緊緊抱着她,軟軟香香的味道湧入鼻尖,將腥鹹海水和惡鬼令人作惡的味道衝散。
現在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加上黑雲罩頂,哪裏都是暗的。
唯獨懷裏的小崽子,眼睛比星星還亮。
小棲無仰着頭,在初至臉上重重地啵了一口,抱着她的脖子蹭蹭蹭,又乖又軟地喊她:「初至~」
初至第一次被這麼親密的對待,臉上的觸感分明,是她從未體驗過的,直接當場愣住。
而大家也明顯地感覺到周圍寒冷的風好像停了,罩頂的黑雲也在漸漸散開。
初至垂着眼,問懷裏的小崽子:「你做什麼?」
小棲無晃晃腦袋:「棲無在幼兒園的時候,小朋友們說,親親是表達喜歡。」
「棲無喜歡初至,棲無親親初至~」
小棲無也是第一次親人,還有點不熟練,應該就是親臉臉的,夢夢就是這麼親她媽媽的。
於是她抬起頭,又啵的一下親在初至的另一邊臉上,期待地問:「初至會不會高興一點呀?」
初至呼吸滯了滯,原本帶着寒霜的雙眸也漸漸染上了溫度。
她在羅酆山待得太久,在幽冥門也待得太久,惡鬼對於她來說就宛如是一個打破她這些日子平靜地開關,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但懷裏的小崽子像一劑良藥,撞進她這雙澄澈又無比真誠的眼睛裏,她下意識就想收斂起來自己那些陰暗。
從一開始就是。
初見棲無,她背着小書包抱着自己的奶瓶從閻王殿外走進來,抬頭看着自己的時候,初至就是這麼想的。
跟棲無比起來,自己實在是有些不堪了。
她當時是從千年惡鬼中爬出來的,滿身都是戾氣和黑暗的存在。
但棲無不一樣,她的出現,好像是地府最亮的一抹光。
就好比現在,在這片暗色里,只有棲無的眼睛是最明亮的,直接照到她心裏。
小棲無見帝君還在發獃,於是動動身子,奶聲奶氣地喊:「初至,你理理棲無。」
初至輕眨了下眼,隱去周身的煞氣,眼底慢慢浮現起笑意,她略微俯首:「這裏。」
小棲無不解:「嗯?」
「額頭。」初至說,「小崽子,再親一口。」
小棲無立刻高興起來,啵唧一下就親在她的額頭上:「初至喜歡,棲無親親!」
初至這才抬起頭,回首對蘇聞道:「撈起來吧。」
蘇聞:「嗯。」
他輕輕抬手,那些已經被海水和精神壓迫折磨得沒有了鬼樣的惡鬼們就被從海里撈出來扔在了地上。
親眼見證這一切的林丁奇幾人偷偷抹了把汗,這幾個鬼神對惡鬼這種手法,實在是有些嚇人了,以後一定要多多積福。
林丁奇心想:幸好,幸好自己是受判官大人看重的,死後或許是要做鬼神的。
他將自己跪着的徒弟拉起來。
紀年還有些心有餘悸,他壓低聲音問:「師父,這位大人壓迫感怎麼這麼大?」
林丁奇心想,你這還不知道就給人跪下了,要是知道了不得現在直接下去給人磕幾個頭。
他避重就輕地說:「因為她厲害。」
紀年:「跟棲無大人比起來呢?」
「不一樣。」
紀年不解:「哪裏不一樣?」
林丁奇想起方才帝君被小閻王從危險邊緣拉回來的一幕,道:「她們不一樣,擅長的方向不同。」
紀年:「哦哦。」
所以,您還是沒說哪個更厲害。
不對,師父沒說這位大人比閻王大人差,能跟閻王大人平起平坐?
又或許……超過?
畢竟之前在廟裏上香,初至大人沒有給閻王大人行禮。
紀年不由一抖,覺得自己好像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
初至抱着小棲無回到了人群里,彷彿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過,但壓不住好奇的這些警察和地上的周貝偷偷觀察她。
直播間也看出了不對勁。
【剛才那幾分鐘,發生了什麼,沉默得我以為我開了靜音。】
【除了棲無初至和蘇聞,周圍的人都好像突然變得很冷,這突變的天氣也太嚇人了。】
【是初至,初至不是說了「你們不會有命,以後也不會有」,然後好像是把什麼扔水裏了,她那個動作。】
【鬼?】
【真要是那些害人的路匪的話,那就別撈起來了,死那吧。】
【艹,要這麼說,初至隨隨便便就能將那些鬼這麼折磨,蘇聞還能將鬼撈起來,這簡直細思極恐。】
周貝現在着急死了,在這之前聽到了那些話,他就知道這裏一定是有車隊的那些叔叔的,他張大了嘴,卻發不出聲音來。
只能指指自己,又指指空白的地面,哀求地看着小棲無。
是這個小孩在跟那些鬼說話的,是她。
小棲無被帝君放到了地上,她小跑着跑到了周貝面前:「叔叔不急。」
周貝立刻低頭在紙上寫:「是車隊的叔叔嗎?他們在是不是?」
「棲無看不懂。」小棲無立刻回頭求助爸爸:「爸爸?」
周貝:「啊…」
聽到這聲,周圍的人都驚了一下,尤其是跟周貝接觸了好多年的塗警官,他可是從來沒有聽到周貝發出過任何一點聲音的:「周貝,你……」
周貝蹲下來面對小棲無,焦急地指着手裏的紙:「車……」
見狀,小棲無踮起腳,輕輕摸了摸這個叔叔的額頭:「不急,叔叔慢慢說,慢慢說,棲無聽得見。」
周貝愣了下,被她摸過的地方像是有股暖流似的,慢慢流過全身。
蘇聞這時候也走了過來,他看見了周貝紙上寫的字,於是輕聲說:「問棲無,車隊的人是不是在這裏。」
「哦哦。」小棲無點頭,「是呀。」
她轉過身子,指着面前的十二個叔叔:「在這裏,叔叔們都在這裏。」
車隊那些鬼沒想到這個小孩現在長大后居然不會說話了,都嘆了口氣,何勇說:「應該看不見我們吧?」
小棲無說:「聽得見。」
鬼群:「什麼?」
小棲無拉起了周貝叔叔的手,輕輕拍了拍,安撫着他說:「自己想見的人,叔叔是能聽見的,叔叔聽。」
周貝回過神,一點點地看向了空白的地方。
這下子倒是何勇覺得自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轉頭問自己的隊友們:「你們有什麼要說的?」
周貝渾身一震,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對面。
這個聲音他記得,記了幾十年。
就是這個叔叔,讓自己走,讓媽媽走,讓大家走。
也是這個叔叔,一個人轉過身,拿着鐵鍬從那群惡人的手裏拉回了媽媽。
「說啥啊。」另一個鬼說,「萍水相逢的。」
這個叔叔是抱着自己跑了很久很久的那個,這個叔叔還年輕,甚至還沒有爸爸高大,沒有爸爸強壯,卻依舊抱着自己一直跑。
最後他將自己藏好,粗糙的手指抵住了他的嘴巴:「小孩,不管發生什麼,一定不要出聲。」
「不要亂跑,躲好。」他說,「天亮聽到有車來你再走,知道不?」
他指尖的厚繭替自己擦去不知道是眼淚還是血,又迅速將自己的衣服脫下來披在他身上:「小男子漢,不要怕。」
「一定,不要出來。」
說著就迅速地離開了,自己聽到有人追着他的方向去,聽到那邊一直傳來的尖叫聲。
周貝裹着衣服,衣服上有很重的汗味煙味,他一直沒鬆開,他在那裏蹲着,一動也不敢動,直到天亮才出來,四周卻什麼都沒有了。
鬼群的聲音還一直傳進他的耳朵里:「萍水相逢你還抱着人家小孩跑那麼遠?」
「萍水相逢跟我抱他跑衝突嗎?」那個鬼說,「小孩就那麼一丁點,一看就是好孩子,以後是要讀書有大作為的。」
周貝喉嚨發出了無助的嗚咽聲,他努力地張嘴,想要說話,用盡了所有的力量。
「叔叔。」小棲無站在他身邊,聲音很軟,「聽說,叔叔來這裏好多次了。」
周貝點了點頭。
小棲無:「叔叔一定有話說,不要怕,可以說。」
「沒有壞人啦。」
小棲無指着面前的這些鬼叔叔,說:「這些叔叔都是好人,以後就要去投胎啦,叔叔以後就見不到了哦。」
周貝喉嚨動了動。
「說什麼,不說了不說了。」何勇說,「好好活着就行,說那些矯情,以後就別來了,去醫院看看,能說話就說話,都長這麼大了,怕個啥。」
周貝動了動唇,方才這個小姑娘摸着自己額頭的那些溫度又像是一點一點的從四肢百骸傳過來。
他抬起頭,小姑娘依舊在認真地看着他,好像他真的能做到似的。
以後,就見不到了。
他甚至從來沒有機會對這些叔叔說一句謝謝。
想到這裏,周貝直起身子,對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跪了下去,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
「…謝謝。」
這聲音很是嘶啞,發出來的聲音也帶着些許生疏,像是擠了很久的。
所有人皆是驚了。
車隊的鬼們也一下子安靜下來。
周貝磕了頭后,又抬起眼睛,緩慢地一字一句說:「謝謝,你們。」
「我叫,周貝。」
「謝謝,你們,給了我,第二次,生命,謝謝,你們願意,下車。」
「叔叔們,謝謝,對不起。」他說,「害了,你們。」
許久后,何勇才突兀地笑出來:「你這小孩厲害啊,能說了。」
周貝雙手緊緊握拳:「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