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三十八聲槍響,牧鈺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聽見第三十八響,或許是聽到了,但或許又沒有,因為第三十八響是自己,之後應該不止。
孩子們一個個倒下,卻沒有一個開口說齣戲院裏藏着什麼人,他們明明只是孩子,平時練功時都哭着喊着累,被刀割傷了也會哭,看見血了也會跑到自己面前撒嬌說疼。
可是在這個時候,卻沒有一個人再喊過害怕,怎麼能不害怕呢?
每個人都在害怕死亡,牧鈺自己也不例外,他在台上,看着孩子們害怕,看着漫開的血色也害怕,聞到硝煙的味道也害怕。
但他不能說,後面的不止是幾個人而已,那裏救下的還可能是一城,甚至一國的人。
槍抵在他的頭上,那人一遍一遍地問:「說不說?」
牧鈺被掐着臉,被迫面對一個個倒下去的孩子,一字一句重複:「未曾見過。」
那人說:「一個戲子,骨頭還挺硬。」
牧鈺:「我們國家每個人,骨頭都很硬。」
「好,很好,那我就看看你能硬到什麼時候。」那人對下面說了一句話,緊接着,又是一個人倒下。
牧鈺眼裏佈滿了血絲,指尖掐進了手心,但又好像感覺不到疼痛了,人似乎到了某個時刻,就喪失了一定的體感。
第三十七聲槍響后,台下那些畜生,沒有一個再管地上的屍體,而是直勾勾地盯着他,想要從他嘴裏撬出什麼來。
牧鈺卻盯着自己的孩子們一語不發。
「不是戲子嗎?」之前用槍指着他的人說,「唱啊,你還唱得出來嗎?」
牧鈺冷笑:「我們的東西,你們聽得懂嗎?」
「你唱了不就知道我們聽不聽得懂了。」那人有些嫌棄地說,「一個男人,穿得不男不女,我到要看看你能唱出什麼來。」
「不唱。」
那人一槍打在他的腳上,牧鈺單膝跪在地上,那人也蹲了下來:「骨頭不是很硬嗎?你也是人,血肉做成的人。」
「說吧,那些人在哪,說完我還可以讓你以後過得好一點,有人照顧你,給我們軍里的人唱唱戲,總比餓死在這戰亂中好。」他用槍口拍着牧鈺的臉,「我勸你,識相一點。」
牧鈺不語,他看着自己的膝蓋上的血,硬生生將自己跪下來的腿挪開,而後撐着力氣站了起來。
旁邊的人有些意外:「你要做什麼?」
牧鈺垂着眼說:「不是要唱戲么?」
「你寧願這麼唱戲,都不說那些人在哪?」
牧鈺抬起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子,確定自己沒有任何不妥,又正了正頭頂的戲冠:「我,未曾見過。」
「你!」
這人還欲說什麼,卻見牧鈺真的動了起來,他站在台上,指尖微翹,目光落在了台下,輕聲說:「師父一直都告訴你們,我們這檔子活,說起來,像是沒什麼前途,但規矩多得很。」
「唱人,唱事,唱情,唱愛,唱苦,什麼都唱,這次,我們唱一回大愛。」
「不管什麼時候,戲一開場,不管發生了什麼,都不能停。」
「這天下的戲子太多了,我們除了唱戲,什麼都做不了,在國家危急存亡之際,所幸,現在還有個機會。」他說,「是牧叔沒有留下你們。」
「好孩子。」牧鈺抬起眼睛,袖子擋住了自己的半邊臉,顫聲說,「都是好孩子,牧叔說要給你們遮風擋雨的地方,活着是,死後也不會讓你們找不到路。」
一旁的人看他這架勢:「你小小聲聲說什麼呢?」
牧鈺腳尖微點,在台上走了兩步,將所有人都看得莫名,他們不曾知道中國這戲曲,到底是什麼形式,只知道是很有名。
牧鈺的一舉一動,完全不像是一個男人,臉上雖然畫著妝容,卻能讓人看得清他臉上的哀慟,原本還說著他不男不女的這些人都呆了一下,沒想到真有人站在這戲檯子上后,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人也不是真的要看牧鈺唱戲,他們不是來看戲的,只是想羞辱一下他,也想威脅他。
哪裏知道他油鹽不進。
眼見着牧鈺好像真的要唱起戲來了,這人想要打斷他,卻聽到了牧鈺的聲線。
很輕,似纏綿,似婉轉又似憂創。
「為戲子,看國碎,不忍聞,唱是別離,台下無人,台下皆魂。」
這人是第一次聽戲,其他人也從未聽過,其他人又不懂中國話,只覺得這音調挺奇怪,又有些好聽,加上這扮相,倒還有幾分意思。
只有懂一點中國話的這個人,好半天才從調子裏聽懂牧鈺在唱什麼。
他臉色變了變:「你在唱什麼東西!」
牧鈺站在他面前,雖然被打傷了一條腿,但一眼看過去,似乎還是笑着的,他說:「我在唱,國人風骨。」
「你們永遠都不會懂的東西。」
說完一下子就搶過了自己面前這人手上的槍,他沒有用過,但是看着這些人殺了自己這麼多孩子,眼睛已經將這個東西刻在了心裏。
周圍的人完全沒想到只剩牧鈺一人了,他還受了傷,竟然還有勇氣做這種事情。
在那些人的槍聲響起來之前,牧鈺也搶過那人手中的槍,將會說中文的那個人打在了地上。
所有人一擁而上,牧鈺身中數槍,他卻依舊死死地盯着台上離自己的人。
在那些人衝上台時,他才失去了所有的力氣,重重地朝後倒在了台上。
牧鈺用盡最後的力氣,轉過頭看着自己那些早已經離去的孩子們,喃喃道:「台下無人,台下無人。」
「好孩子,牧,牧叔來陪你們。」
…
【三十八響,我一下子哭成狗,只有那時候過來的人,才知道這三十八響意味着什麼。】
【所以,戲班子裏所有人,包括牧鈺,都是為了保護那些情報員犧牲的嗎?】
【我真的,聽不得這個,那個年代死多少人,有多少是我們不認識的,那是一個所有人都不敢去想的數字。】
【過年的炮仗,都沒有三十八響,我痛哭。】
整個片場安靜極了,普通人聽到了喬老爺子的話都沉默了下來,更別提完整聽到了喬老爺子和牧鈺對話的人。
三個鬼神,更是能看到,自己腳下踩着的地方,何處漫延着鮮血。
喬老爺子當初只有十來歲,是進班子年紀最小的人,他帶着情報員們進去,在聽到外面的響動后,原本還想出來,但是被情報員們攔住了,這才得以保全了一命。
他不知道外面的具體情況,只能聽到好多槍響,好多聲槍響。
戲班子是他的家,戲班子裏的人也是他這一生最重要的人,甚至於,戲檯子就在他的頭頂。
聽着那些槍聲響起,他不安焦急,一聲一聲地數,甚至還隱約能聽到有些人的歡呼聲。
直到最後,他已經數不清了,在那片混亂以後,那些人就幾乎已經將戲班子翻了過來,都沒有找到這個地方。
這個洞,原本就是戲班子用來存儲東西的,後來戰亂了,就挖深了些,又將洞口改了,原本是想找個庇護所。
沒想到事發突然,庇護所,終究是沒有保住戲班子的任何一個人。
外面恢復了平靜后,大家還是在裏面躲了很久才出來,出來看到的就是一地屍體,觸目驚心。
喬老爺子那時候還小,從未見過這種場面,天寒地凍的,每個人的屍體都僵硬了。
他跪在地上,一個個的捂,怎麼都捂不熱。
而台上,這時候只留下了牧叔一個人,他躺在那裏,身上中了很多槍,穿着之前排戲的戲服,眼睛都沒合上,看着的是台下的師哥師姐。
喬川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個場面。
也是那個時候,他才知道,自己聽到的那些槍響,都打在了誰的身上。
「牧叔,牧叔。」喬老爺子杵着拐杖說,「我捂不熱你們,怎麼都捂不熱,抬不起,喊不應。」
「你已經這麼大了,又不是小孩子了。」喬川的師哥師姐們說,「怎麼還哭成這樣。」
喬老爺子不吭聲。
最後,還是牧鈺說:「都過去了,過去了就是好的。」
他轉過身,看着身後站着的一群人:「現在每個人應該都過得很好。」
喬老爺子說:「托你們的福,盛世安平。」
牧鈺問:「那你呢?你怎麼過來的?」
喬老爺子說:「我年紀小,又沒有人管,那幾個情報員就把我帶走了,又寄養在一個老鄉家裏,這一輩子,過得還算安穩。」
牧鈺笑道:「很好。」
喬老爺子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說:「這些年,我無時無刻都在想你們,牧叔,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聽到這裏,林丁奇問一旁的導演:「劇本里沒寫這個嗎?」
導演頓了頓:「喬老爺子是倖存者,當時不在現場,只知道戲班子裏的人犧牲了,具體怎麼犧牲的,不知道,後期我們的編劇還在找劇情呢。」
「小川。」牧鈺說,「別寫了,我們沒什麼好寫的,留着那些錢,給自己一個安樂的晚年,也算是替牧叔,替你的師哥師姐們,看看我們沒有看過的安平。」
喬老爺子眼淚落下來:「怎麼能不寫,以後我死了,就再沒有誰記得你們了。」
「我們那個年代,有那麼多人,每個人都一定要被記得嗎?」
牧鈺想要像過去一樣,撫摸喬川的頭,但手抬起來又放下去,最後溫和地說:「你說盛世安平,這就是記得所有人了,有名的無名的,這就是最深刻的記憶。」
喬老爺子固執地說:「我不!」
「你真是…」
林丁奇小聲說:「為什麼會有人不想讓人別人記住自己啊?」
他自己跟幾位大人,跟帝君說話都要寫進族譜的人,着實有點想不通這是為什麼。
周圍的普通人聽到他的話后,驚訝地問:「你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林丁奇點頭:「嗯,我們是專業的。」
【這位小哥,你變了,你現在都不解說了!】
別說是觀眾們這麼說,就連汪洋也忍不住了:「這次您不轉播了嗎?」
林丁奇一愣:「我忘了。」
「有點沉重。」他說,「我都是好半天才緩過神。」
他給所有人解釋:「牧鈺說,自己不需要被記得,過去犧牲了太多人,有名的無名的,大家都不是為了現在被記得,如今盛世安平,就是對那時候的所有人,最深刻的記憶。」
導演被這話給震撼到了,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民族大義。」
【牧鈺真這麼說嗎?我哭得更大聲了。】
【盛世安平就是對過去最深刻的記憶,英雄們都是這麼想的嗎?】
【可是,我們也想記住每一個英雄。】
現場的各位不知道觀眾們這麼想,鬼更不可能知道,牧鈺始終記得發生了什麼,他問過了自己在乎的事情后,視線落在了小閻王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