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三章 破騎(上)
一隊騎兵沖向了對方的陣營,但就在敵人的陣前,他們以領隊為首,突然轉向,整個騎隊變為橫向掠過對手的戰陣,同時引弓將箭拋射入對方的陣中。
這是蒙古騎兵遇到中原步軍大陣時最傳統、最經典的戰法了。
由於步軍在戰場上通常都是排列成密集、嚴整的陣型,掠過陣前的騎兵的每一次拋射,總是能夠對這些幾乎站立不動的步卒造成一定的傷害。通過一隊隊騎兵以這樣的方式、在運動中連續向對方投放打擊,不斷地殺傷敵人,一旦對方抵擋不住,或者在這種持續不斷的打擊下,陣型中開始出現慌亂,任何一隊突進的騎兵就不再橫掠,而是向混亂處直接突入,從而使得該處的混亂更加擴大。這時候,後面的騎兵再跟進突擊,最終導致對方的陣型全面崩潰。
雖然步卒在這個過程中,也不是不能用弓箭這樣的遠程武器對突進到陣前的騎兵進行反擊,但他們最具威脅的覆蓋性拋射,很快就因騎兵的持續衝擊,使得弓箭手的臂力急劇下降,從而對陣前運動中的、排列並不那麼緊密的騎兵造成的傷害越來越低。
最嚴重的情況則是,如果戰場遠離城鎮,騎兵在這樣的對抗中,數量又多到還能圍住對手,斷絕對方的補給,那麼,就算是身着鎧甲、防護力極強的中原百戰精兵,在這種沒日沒夜、持續不斷地消耗和精神壓力下,也很難擺脫崩潰的命運。
這其實是一種疲憊、消耗對手的打法。因為分析整個過程,並不難看出,其中的不對等,就是騎兵的輪流上陣,使得他們的每一隊,都在以極小、或微不足道的代價,消耗步軍的體力,給他們施加精神上的壓力。
騎兵在這樣的對抗中是能夠得到一定休息的,而步軍在此期間,則始終面臨著威脅、承受着體力和精神上的壓力。
甚至在這種對抗中,即便偶爾受挫,騎兵也可以利用自己戰場上的機動性,快速實現分散脫離,將損失降到最低,然後重新集結再戰。
這種能以較小的代價、來獲取更大戰果的情況,實際就是千百年來,游牧民族的騎兵敢於挑戰人口數量遠超自己的中原王朝的重要原因之一。
只不過一旦上述條件改變,這種挑戰就不是他們所能承受的了。
就像此時的哪隊騎兵,儘管射出了手中的箭,可也失去了往日的從容,箭剛離弓,他們就開始拚命催促戰馬遠離。但在他們的身後,已經響起了一陣像爆竹般的聲音。
十幾匹戰馬的身上頓時暴出了血霧,在跑出了幾步后,它們就在悲鳴中倒了下去。數名倖存的騎士茫然地爬了起來,他們的眼中有着絕望之色,這種絕望甚至都讓他們忘掉了邁開雙腿跑向遠處。隨着再度傳來的“爆竹”聲,他們和還有幾匹已經失去主人的戰馬,一同倒在原野上。
……
望着這一幕的伯顏,眼中閃爍着驚懼之色。他的腦海中正在飛快的轉動,卻又一片空白。
宋景炎十七年(元至元二十九年)的下邳之戰,面對伯顏的大軍壓境,宋軍並沒有龜縮在城內,而是毫不猶豫地衝出城外列陣,與他們進行了野戰。
但宋軍在此戰中擺出了他們過去早已放棄的車陣。這些戰車、或者說原本載貨的大車,兩邊都豎有廂板,呈線型的被排列在陣前,環繞着整個軍陣。
這個新出現的情況,對伯顏、甚至是其它元軍將領,並不能說是多大的一個意外。因為他們都知道,車上裝有廂板,原本是為了便於載貨,而這個時候,它們就有了阻擋戰馬和箭簇的作用。
在絕大多數元軍將領的看法中,宋軍擺出這個陣型,從根本上說,還是出於一種對騎兵突進的畏懼。
事實上,他們中的很多人看到宋軍出城迎戰,心裏多少都鬆了口氣。這自然是由於,假如需要在攻城和野戰兩者之間選擇,他們更喜歡的還是野戰。
靈璧攻城的經歷,對許多蒙古將領來說,實在是一個噩夢。
然而伯顏卻從中嗅出了一絲令他不安的氣息。因為在事先的設想中,他仍然覺得,剛剛拿下下邳、立足未穩的宋軍,面對他優勢的兵力,據守城池的可能性更大。而在短短的數日之內,宋軍也不可能把才經歷了戰火的下邳城弄得固若金湯,元軍完全能夠把他們一戰“擊而走之”。
但現在對方的主動迎戰恰恰說明,他們同樣認識到了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完成下邳的防守,只能和自己全力一搏。
不同於其他元軍將領,伯顏從靈璧一戰中已經隱約感覺到、在這種敢於一戰的背後,還意味着什麼,因此他的內心裏就提前產生了某種警惕。
這種警惕,就是他臨戰採用了蒙古騎兵最擅長戰法的主要原因之一。
靈璧一戰中,北元的騎兵還是太驕橫了。在他們眼裏,當年丁家洲之戰中的宋軍精銳也不過是如此,所以,他們爭先恐後地對宋軍發動了衝擊。
可這種密集的衝擊,恰恰是爆炸性火器最理想的打擊目標,當成片成片的爆炸在他們中響起時,無論是馬上的騎士、還是戰馬,頓時亂成一團。
反倒是宋軍中的戰馬,不僅已經聽多了類似的聲音、見多了相關的場景,雖然多少也有點顯得不安,但在主人的安慰下,再加上耳朵里已經事先塞上了東西,甚至有些還被蒙上眼罩,在整個過程中,並沒有出現多少混亂。
伯顏沒有見識過這樣的場景,甚至從沒有見過蒙古騎兵這樣慌亂過,他從四散逃回的騎士眼中分明看到了一種恐懼,他知道這種情況下已不適合再戰,所以他果斷地放棄了宿州,退到了徐州。
但他不是沒有考慮過這樣一個問題:假如以後再遇到這樣的情況,自己的騎兵應當如何來應付?
蒙古人傳統的騎射戰法無疑是一個最佳選擇,因為僅僅是用一隊騎兵,就可以像過去一樣,誘使對手的弓箭手射出他們的箭,十幾次或幾十次輪流衝擊下來,就能耗掉對手大量的箭簇。
伯顏相信,對手所攜帶的可怕爆炸物其實也不是很多,經不起這樣的消耗。
只不過他並不知道,靈璧之戰中,陳吊眼的神機師並沒有表演完他們的全套,宋軍的火槍兵並沒有完全發揮出他們的作用。
宋軍佔領了下邳后,劉師勇就將臨陣指揮的大權交給了陳吊眼。
陳吊眼所部過去的演練,劉師勇不是沒有看過,他說是要自己親自坐鎮,可他並非不知道,若想完全發揮神機師潛在的威力,還是要讓更熟悉的陳吊眼來指揮。
而且說實話,經過靈璧一戰的渲染,他也有點迫不及待地想親眼看看陳大膽他們究竟是如何破敵的。
所以,伯顏親自領軍前來,可算是徹底隨了他的心愿。
陳吊眼和他手下的陳七師、廖得勝等人,原本就是一幫閑不住的傢伙,一戰得勝之後,信心更是暴漲,巴不得再來一回。因此從上到下,個個求戰慾望強烈。尤其是身為銃兵指揮使的陳七師,始終覺得自己的銃兵還沒有得到露臉。
伯顏的這個戰法,可以說正對了陳七師的心思。因為針對蒙古騎兵的這個戰法,他和手下已經在過去演練過很多次了。
騎兵可以分隊突擊,銃兵同樣可以分隊迎敵。特別是當神機師軍中的銃兵已經提高到五千時。
弓箭的拋射,箭簇的飛行顯然沒有火槍發射的鉛子快。您能看見飛行的箭枝,卻看不到那怕是黑火藥發射的彈丸。而且同樣的距離內,它的破甲能力更沒有後者強。
事實上,在另一個時空中,明軍於後期對陣游牧騎兵時,又擺出了過去的車陣,除了阻攔戰馬、抵擋弓箭外,也有讓銃兵發射時有個依託的意思。畢竟火銃有依託、比銃兵端在手裏發射時穩定性要高,準確度大不一樣。
已經經歷過實戰考驗的宋軍,就是從臨戰的心態來講也更加穩定。心穩,手就穩,發射的準確性和速率都得到提高。
蒙古騎兵吃虧了。因為他們的拋射,固然也能傷害到一些宋軍,但每次他們都要赴出一定的代價,或許這最多不過是幾十個人,甚至有時候只不過十幾個人,但這樣的代價他們根本承受不起。
這樣打下去,對方的陣型還沒亂,他們就要付出數以千計的代價。而上千的損失對他們的人口來說已經是令人觸目驚心的數字了。
伯顏已經看到,隨着這樣損失的出現,前去掠陣的騎兵實際上離對方的軍陣越來越遠,他們的拋射能給予對方的傷害愈來愈弱。
他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這不僅對士氣的傷害極大,而且與其這樣讓蒙古騎兵前去送死,還不如讓他們直接衝擊對方的軍陣。
但是,全力一衝的後果是什麼,他也知道。對方一直沒有在戰場上投放令蒙古騎兵心寒的爆炸物,並不代表着他們就沒有。
伯顏的躊躇就在於,若是此戰再退,之後的徐州就很難保住了。可身為朝廷的重臣,他還要考慮的另一件事是:如果北元的主力在此受到不可挽回的重創,這對大元朝來說意味着什麼?
伯顏面臨著兩難,他會怎樣去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