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章 差別
被桑哥恭送出府的葉李,之後並沒有回自己的家,而是直接來到了相府。他立刻就被下人引入了正在養病的安童卧室。
歷史上的安童,在至元十二年,因為和阿合馬在朝政上的矛盾緣故,被忽必烈派往邊地,輔佐皇子那木罕,防備海都和昔里吉等人的叛亂。
由於當時拖雷家族內部的一些人,自身也在搖擺不定,結果安童和那木罕一不留神,在第二年被忽必烈的侄子脫黑帖木兒(拖雷庶子的兒子)、葯木忽兒(阿里不哥的兒子),以及蒙哥的孫子撒里蠻等人給抓了起來。一直到至元二十一年初,才被放回(本書中提前了一年)。安童在此期間吃了不少苦頭,所以後來身體始終不是很好。
從葉李被引進屋開始,安童就一直平靜地看着他,而葉李顯得也很坦然。
在大都所有的南來之人中,葉李的確有點特殊。除了最開始時與其他人交往很少外,此後誰都沒有他和朝中的重臣交往密切。尤其是與桑哥,頗受眾人的側目。
可葉李始終對此非常坦然,因為他覺得,朝堂上可以不算,朝堂之外的每一次和桑哥見面,都是桑哥來找的他,他自己從來就沒有主動過。
其實對這一點,無論是忽必烈、還是安童,也都心知肚明。
葉李原本是在宋亡后,安童奉忽必烈之命,親自寫信招來大都的“江南遺逸”之一。來了之後卻和自己的政敵走的很近,安童自然內心裏很不舒服。
但在這件事上,他並沒有採取詆毀的做法,是由於他知道,桑哥之所以經常找葉李,也是奉有大汗“遇事不明,可以多向葉李請教”的旨意。
而後來讓他頗為欣慰的是,在自己的事情上,葉李不僅積極地出謀劃策,並且在不經意間,還表露出了對桑哥相當感冒的態度。更有很多桑哥要做、或正在做的事,恰恰是葉李告訴了自己。
就像現在,落座後葉李輕聲說道:“在下今日見了桑哥。尚書省哪裏,眼下各項舉措也多不順,在下左思右想,為朝廷計,就在鹽、茶諸事上,給他們出了點主意。……”
躺在床上的安童微微點了點頭。
“至於糧食,在下聽了之後以為,朝廷每年的屯田所得,還有些盈餘,此時應當充分利用起來。這樣,至少在大都,能將此事繼續下去,先安定大都的人心,然後再推行到各地。”
安童的眼皮跳了跳:“先生之思維敏捷,我等的確不如。”
他在心中暗自嘆了一口氣,這個建議原本是自己提出,可大汗卻把事權交給了桑哥。但口中仍然說道:“如今是多事之秋,國用艱難。先生的獻策,對朝廷功莫大焉。”
聽了他所言,葉李連忙推辭:“丞相過譽了,這些都是在下該做的。”
隨即他又言道:“今日所談尚書省的事,也令在下想到,若商人肯出錢購買朝廷的國債,或者將錢存入鈔行,只要達到一定數額,朝廷自可將鹽引、茶之榷營,優先發放給他們。如此,朝廷的國債發行必將得以改善,鈔行也可得到進一步的推行。”
安童的眼睛終於亮了起來:“若果真如此,倒也不失為一佳策。”
葉李再度將寬慰送上:“丞相放心,在下身上仍有尚書省的任職,自可從中行事。”
安童立刻點了點頭:“如此就拜託先生了。”
……
葉李其實知道,安童在此時病倒,實際上也是一種心病,或者說是“急”的。因為無論是他,還是安童,都沒有想到,北元在上一年曾寄予厚望的“國債”和“鈔行”這兩個舉措,在實施中並沒有帶來預想的效果。
事實上,儘管有着安童在朝中率先購買國債、並把自己的部分家產存入鈔行的示範行為,而且所有的北元朝廷官員也不得不跟着他一起這樣做,但之後卻並沒有出現事先想像中的、天下之人踴躍前來的場景,甚至只能說是門可羅雀。
這不僅讓忽必烈大失所望,就是安童和葉李也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同一個舉措,瓊州哪裏弄得風生水起,比如那個國債,他們左一次發行,右一次發行,甚至有時候一年都能弄兩次,自己這邊卻如此慘淡?
安童和葉李都曾經重新細緻地梳理了宋廷的做法,希望找出其中的原因,看看是否還遺漏掉什麼重要關節,可他們卻沒有任何新的發現。
安童和葉李在這件事上的短板就在於,他們都沒有注意到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那就是瓊州得以實施的環境。
瓊州是在景炎九年和景炎十年分別推行國債和寶行這兩個舉措的,而在此之前,某人實際上已於景炎四年實施了貨幣改制,其後在下轄之地中不斷地投放貨幣,這就使得社會上有了相當多的余錢。
只有社會的人群中有了余錢,才能來購買國債或存入銀行。
同時瓊州又授予前來流民以土地、且在景炎五年就開始實施糧食的“榷賣榷買”之政,於四、五年的時間裏,使得除了官員之外的眾多百姓,手中也有了一定的余錢。
人越多,越容易在某種引導下形成一種風氣,使得整個政策得以順利地實施。
事實上,國債和寶行之所以能在瓊州順利實施,主要是有宋軍這個“急先鋒”。因為從景炎四年年底他們開始抄掠東南,數年下來戰利品的分配,再加上所謂的軍功授田,以及軍俸,軍中不敢說人人是個富翁,卻也能揣上幾個小錢。
所以當初某人才會鼓動他們:“有閑錢就弄點,這不會吃虧。”
但是,一旦十幾萬的宋軍積极參与進來,事情立刻就擴大了,因為他們牽涉到的,至少是十幾萬個家庭。從這些家庭再一傳十、十傳百,只要朝廷之後保證相關的信譽,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也想參與的人就會更多,因此,雖然寶行的進展並不能算是特別的顯著,可國債的發行真的是一茬接着一茬。
反觀北元這裏,它的貨幣發行量原本就低於宋帝國遠甚,社會上的余錢本就不多。而在蒙古人的盤剝下,眾多食不果腹的百姓根本就沒有參與的經濟條件,僅僅依賴一些有錢的官員,相關的舉措推行不下去,或者起不到應有的效果,自然也就不令人奇怪了。
此外,宋、元雙方經濟上差異,南北富庶的不同,江南在商業上更繁榮、商人更多,都成為雙方的同一個政策實施,出現極大效果不同的客觀因素。
後世同樣有學者認為:這個差異的存在,是導致宋、元雙方,長達近百年爭霸最終結局的重要原因之一。
身在北元的葉李,的確在很多情況下沒有選擇。因為作為一個“外來之人”,他既得罪不起身為國師的桑哥,更得罪不起蒙古人的安童,在許多事上只能左右逢源。但這也使得他對北元朝廷內部的情況,有了更多的了解。
如果能自由地選擇,葉李一定會完全投到安童這一邊。因為他早已認識到:在看似安童這個朝廷丞相被賦閑的背後,其實多半是忽必烈的一種保護。
忽必烈交給桑哥做的,都是一些“棘手”之事啊。
葉李看到了其中的危險,所以他已經在有意識地靠近安童。換句話說,就是他的心思更多地用到了安童這邊。這也是他剛離開桑哥,就進安童的門獻策的主要原因。
此時的葉李肯定沒有想到,他給安童、桑哥所獻之策,在某種程度上也給杜滸的軍情司打開了方便之門,使得杜滸等人在以後能夠大張旗鼓地於草原上收購皮革和羊毛。
他另一個不知道的事,就是安童的病,的確是“急”的,卻不完全是因為“國債”和“寶行”的推行。
安童畢竟是北元的丞相,有些甚至是連桑哥也不知道的事,他是絕對能夠知道的。
安童非常清楚,北元上一年在南方的戰事,進行的很是不順。伯顏竟然在靈璧城下受挫,被迫放棄宿州,退守彭城。
自此,形勢忽然變得逆轉,襄樊方面的張世傑所部宋軍,開始大舉向襄陽進攻。
而盤踞在重慶的宋軍,儘管一直動作不大,卻始終在擴大自己的勢力範圍。哪裏最令人可慮的,就是雲南宋軍的下一步動向。一旦他們也向川中進軍,整個四川都將岌岌可危。
正是有鑒於此,安童在和忽必烈秘密商議后決定,借鑒蒙古過去聯宋滅金的做法,派出使者繞道前去安南、占城和緬國,鼓動他們在宋廷的背後出手,以期緩解川中潛在的危機。
安童的“急”,其實是他知道,北元已經在開始承受前所未有的壓力。
在這種情況下,不管怎麼說,葉李所獻之策,不僅可以增加朝廷的收入,而且還能安定大都的人心。因此就算他內心裏有不舒服,從朝廷的大局來考慮,他也根本不會在面上表露出來。
但是,限於時代的眼界,還有另一件事,葉李和安童、甚至是忽必烈,均沒有認識到。哪就是:貨幣的穩定,或者說是否被接受,同樣是與戰爭的勝負相關的。而這,正是後來北元經濟徹底崩潰的主要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