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二章 郢州(上)
郢州。
張世虎帶着一隊騎兵馳入了這座仍有個別地方在冒煙的城鎮。
於此時刻,留在城內的居民鮮有不閉戶者,宋軍則進行着最後的清理,他們中的一部分游弋在街道上,其他人該警戒的仍在警戒,該搬東西的在搬東西,但一切都已顯得那麼有條不紊。
看到了進城的張世虎,正負責指揮的江淮軍將領方遇龍沒有說話,只是向著城頭上指了一指。
張世虎立刻對他舉手示意,然後跳下戰馬,把韁繩扔給了親兵,登上了那段城牆。他立刻就看到了正在漫步的兄長。
在給散佈於周圍的親衛們回禮之後,張世虎來到張世傑的身邊,開始陪着兄長一起沿着激戰之後顯得有些殘破的城牆漫步。
身在高處自能將城裏城外的情況盡收眼底。
城外的宋軍同樣在進行戰後的打掃。傷者早已被運走,器械正在整理,殘酷的搏殺所遺留下來的各色各樣的屍體也被收集起來帶到更遠處去掩埋。只有那些斑斑的血跡,似乎最難以被抹去,他們依然在空氣中散發著有些令人作嘔的腥味。
這一切無論是對張世傑、還是張世虎來說,都是那樣的熟悉,熟悉到了讓他們可以完全無視的地步。可他們就是這樣慢慢地走着,慢慢地看着,彷彿在尋找着什麼。
好一會兒,終於張世傑停下腳步,把自己的手按到了胸牆上,低聲地問道:“世虎,還記得這裏嗎?”
張世虎點了點頭,他的臉上有了追憶的神情。
“真快,一晃都已經那麼多年了。”
張世傑也感慨地嘆了口氣:
“是的,那時候你還小,唔,剛剛弱冠。”
張世虎忍不住低聲反駁道:
“大哥,弱冠已經不算小了。”
張世傑淡淡地笑了笑,瞥了他一眼:
“就算是吧。”
“只是當年我真的以為要死在這裏了。”如果不是因為某人,厓山將會成為他們兄弟二人的死地。可在事實上,這裏才是他們南來之後、曾經陷入的第一塊死地。張世虎當然不可能忘掉這個郢州城。
聽了他話,張世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是的,這裏的確是一死地,可也是生地。我們當初誰又能想到,竟還能從這裏逃出生天?”
張世虎再度搖了搖頭,臉上顯出了苦笑。
“當我重新踏上大江南岸時,就覺得自己彷彿是在做夢一樣。大哥,你還記得過江后兄弟們的表現嗎?”
張世傑沉默了一下。那會是怎樣的一個夜晚?他當時是不是也有同樣的感覺?
……
在此時的行朝所有人當中,張世傑無疑是最了解荊襄地區之人。這不僅僅是因為他南來投宋之後,始終鏖戰在它的周圍,比如讓他真正開始嶄露頭角的“開慶之役”;而且他還是北元大軍圍困襄樊之後,南宋第一個領兵前來援救的將領。甚至還可以再加上一條:他和他的部下,是最後一支撤離襄樊地區的宋軍。
客觀地說,當初北元之所以能夠圍困襄樊,首先在於南宋這邊的某種“貪念”與退讓。
宋理宗景定四年(元中統四年),在南宋的叛將劉整策劃下,北元先是請求在襄陽城外設立“榷場”(交易市場)。
交易市場設在己方的家門口顯然對己方是有利的,所以呂文德馬上就同意了。
然後北元這邊接着又以保護貨物為名,進一步要求在“榷場”周圍立土牆。呂文德開始並不同意,可在上報了朝廷之後,也就允許了。
呂文煥對此最先反應過來,因為所謂的土牆在立起來之後顯然成了軍寨,他立即提醒呂文德。而且此時雖說遲了點,可事情仍不是不能挽救。然而呂文德的剛愎、自大,隨後一再的容讓,使得北元不斷地擴大自己在襄樊周圍的勢力,最終導致整個事情越來越無法挽回。
六年後,到了宋度宗咸淳五年(元至元六年),北元不僅在襄樊周圍不斷增兵,而且派史天澤等人前來部署具體的圍困事宜。
呂文煥這時候也腦子進水了,聽說史天澤來了,他竟然還派人送去了鹽和茶。
史天澤到了之後,在襄樊的外圍“築長圍”、築一字城,將過去已立的各軍寨、堡壘全部聯接起來,使得襄樊與外界的聯繫越來越難。
於是,當時身為荊湖都統制的張世傑就領軍與圍城的元軍展開激戰,試圖打破他們對襄樊的封鎖。不過可惜的是,當他推進到赤灘浦(襄陽東南)時,與元軍交戰失利。
隨後,南宋的沿江制置副使夏貴、以及范文虎也曾試圖援救襄樊,但全都失敗。
這時候執掌朝政的賈似道,不僅對襄樊的危急局勢置若罔聞,且還對度宗皇帝封鎖消息,壓下了所有的告急文書。
而范文虎同樣不願意看到還有其他人能救援成功,因為那樣只會彰顯他的無能,故此對朝廷派其他人前來救援襄樊百般阻撓。
所以,在以後的近兩年時間裏,南宋幾乎沒有任何救援行為。
實際上,當時除了襄陽的呂文煥是范文虎的姻親,他的侄子、荊湖都統制范天順也是樊城守將。范天順後來於樊城陷落時自殺。
一直到咸淳七年,宋度宗因為偶然聽到一個宮嬪談論襄樊的戰事,隨後詢問賈似道,這事才開始變得無法隱瞞。
賈似道這傢伙當時一面用“北兵已退”的謊言來應付宋度宗,一面又從他嘴裏套出泄露此事之人,並在事後讓人找茬處死了那個宮嬪。
但宋度宗此後下詔:“讓范文虎總領兩淮諸軍,進駐襄樊守御,並賜犒師錢一百五十萬。”因此范文虎不得不重新開始了援救襄樊的行動。
這次援救應當是襄樊被圍困以來最大的一次,范文虎以兩淮舟師十萬加上部分步軍,分水、陸兩道共同向襄陽進軍。可這時候的元軍不僅對襄樊的圍困越來越嚴密,實力也變得更強。因此,宋軍推進到襄陽城附近的鹿門時,再度被元軍所擊敗。此後,沿江的宋軍已無力對襄樊地區實施大規模的救援。
宋軍這次救援中所取得的唯一戰績,就是奪回了距離襄樊最近、位於襄陽漢水下游的郢州(後世的鐘祥)。
兩年後,宋咸淳九年(元至元十年)二月,當呂文煥投降、樊城和襄陽均陷落後,郢州就成為了宋軍在襄樊地區事實上的最前方。而駐守郢州的宋軍將領就是張世傑。
第二年九月,北元從襄陽兵分三路開始南伐滅宋。伯顏親自率領中路大軍沿漢水南下,他首先就遇到了郢州的張世傑這個攔路虎。
張世傑那時的實力自然遠不及元軍,可他充分的準備也讓伯顏一時無法拿下郢州。
按常理來說,面對絕對優勢兵力的圍攻、且又沒有援軍的情況下,除非投降,張世傑和他的部下將斷無生理。
但伯顏卻於之後果斷地放棄了與張世傑在孤懸前出的郢州糾纏,而是選擇了饒過郢州直接南下,並最終在當年的十二月底擊敗了沿江的宋軍之後,登上了長江南岸。
(伯顏選擇的南下時機其實非常正確,因為冬季是長江的枯水期。)
至此,張世傑仍死守着郢州已變得毫無意義,於是才有了後來他領軍撤回江南、且赴臨安勤王之舉。
……
許多的舊事翻上了張世傑的心頭,對今天的他來說,或許所謂的生死存亡也就是那麼一瞬間。他再度淡淡地問道:
“世虎,你是否知道為何我要親自拿下這裏?”
張世虎毫不猶豫地答道:“兄長是要親手奪回這座郢州城。”
這已經不僅是他、甚至是所有如今還在的當年江淮軍老人都清楚的答案。否則何必需要現如今已經身為禁軍總使的張世傑親自率軍攻佔這裏?
然而,聽了張世虎的回答,張世傑卻搖了搖頭。
他當然要親手奪回這個郢州,可這並不是全部。
“世虎,儘管如今襄陽城在他們的手裏,但以昔日之禁軍和范文虎,尚能進至襄陽附近,又何況今日的江淮軍和為兄乎。”
景炎十六年的張世傑,當然早已對奪取襄樊有了自己的全盤計劃,所以,一得到陛下的授命,他立刻就返回鄂州,指揮宋軍展開了針對襄陽的攻勢。
張世傑毫不懷疑整個襄樊地區將會被自己拿下,因為朝廷的軍功激勵、軍械上的改進等等之類都可以不提,也不提憑着戰功升上來的各級將領,僅僅是士卒,儘管不能說全是百戰之士,可也都是久經訓練的精壯之兵,與昔日幾乎不可同日而語。
當然,張世傑也不會信心滿到認為自己可以直接就去攻擊襄樊。他至少很明白一點,北元昔日圍困襄樊所築的軍寨、堡壘、一字城、長圍等等,就如同當初一樣,都將成為現今宋軍拿下、甚至是接近襄樊城下的阻礙。
同時結合當年南宋多次解圍襄樊失利的教訓,他還認為,對襄陽的爭奪,實際上就是水上、地面上的爭奪,無論是步軍的失利、還是水上難以佔到上風,都將導致對襄樊爭奪變得極為困難。
為此,他動用宋軍十五萬,水師炮船二百餘艘,其他各類輔助的船隻過千。考慮到此戰的關鍵,甚至在他的請求下,身在四川文天祥先期也讓劉尚武率部分戰船返回了鄂州。
但是,讓張世傑還要考慮的,是某人曾經說的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