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死了一年的翠萍嬸子
據說翠萍嬸子是被鬼嚇死的。
那天,她在村前的塘埂上摘南瓜。南瓜卻順着斜坡滾下堤壩,掉進了水裏。翠萍追到水邊,扯着南瓜藤向上一提。可是,提出水面的卻不是南瓜,而是一個人頭,還齜牙咧嘴地衝著翠萍怪笑。
從那以後,翠萍嬸子就瘋了,整天胡言亂語,一天比一天瘦。家裏人到處尋醫問葯、燒香拜佛,卻毫無作用。
殺豬匠王響一生殺豬無數,大家都說他身上殺氣衝天,可以嚇走翠萍嬸子身上的髒東西。
於是,翠萍的丈夫來請王響。
王響打着赤膊,舉着殺豬刀,如同天神一般站在翠萍的面前,滿臉殺氣咬牙大罵:「你個畜生再不走,我就一刀劈了你!」
翠萍身上的髒東西有沒有被嚇走,誰也不知道。但是鄉親們都知道,翠萍在第二天就死了。
所以有人說,翠萍是被殺豬匠王響嚇死的。
現在,我在墳場上,翠萍就站在我的身前,渾身上下冒着冷氣,瞪眼看着我。
我還是沒想起翠萍嬸子已經死了的事,結結巴巴地說道:「翠萍嬸子……這蘋果是你的嗎?那我還給你好了……」
說著,我費力地彎下腰,將兩個蘋果放在翠萍嬸子的腳下。
彎下腰來,我才發現翠萍嬸子的兩隻腳,是懸空站立的,距離地面有一寸多的距離。
她為什麼會飄在空中?
不對,翠萍嬸子已經死了,她是鬼!
我愣了片刻,猛地想起翠萍嬸子已經死了,嚇得張口大叫:「有鬼,有鬼呀——!」
一隻冰冷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也掐斷了我的叫聲。
翠萍嬸子獰笑着,將我抵在一塊墓碑上,咬牙切齒:「這蘋果,是我的,是我的……」
這情形,就像我昨天將小黑狗抵在墓碑上一樣。
而且我還不如小黑狗,在翠萍嬸子的鬼手之下,拚命掙扎,連慘叫也無法發出。
「這蘋果是我的,是我的……」翠萍嬸子的手越來越緊。
我喘不過氣,覺得自己就要死了,兩手在身上亂摸,想找個東西來反擊。
無意中,我摸到了口袋裏的兩枚銅錢,想都沒想,衝著翠萍嬸子的臉上砸了過去!那是我原來佩戴的銅錢,剛才找回來兩枚,隨手裝在口袋裏。
噗!
銅錢砸中翠萍嬸子,竟然噗地一聲響,從她臉上穿了過去。
「呀……啊!」翠萍嬸子一聲慘叫,臉上多了一個洞,皮開肉綻,鬆開手,嗖地一下飄走了。
呼,呼!
我大口喘着氣,從地上拾起兩個蘋果,拔腿向著村子裏飛奔。
想吃個蘋果,真不容易!
回到家裏,天色已經黑透。爺爺做好了晚飯,正等着我。
晚飯後,我把蘋果拿給爺爺,撒謊說道:「爺爺,今天考試,我考了99分,老師獎勵我三個蘋果。我吃了一個,這兩個給你吃。」
爺爺笑得滿臉皺紋都綻放開來,將我摟在懷裏:「乖孫子,有出息,有出息啊。爺爺不吃蘋果,你自己吃吧。」
我又吃了一個蘋果,洗洗澡,上床睡覺。
不知道是夜裏幾點,我被凍醒了。
睜開眼,發現有個人影跟我面對面,飄在我的身上,一張臉皮開肉綻,正是翠萍嬸子!
「那蘋果,是我的……」翠萍嬸子張口說話,嘴巴卻越張越大,裂到了耳朵邊,變成了血盆大口!
「啊……不要殺我,不要吃我!」我驚叫起來,拚命地揮手亂打。
翠萍嬸子向上飄動,貼在我家屋頂下面,依舊瞪眼看着我。
「袁種,袁種你怎麼了?」爺爺聽見我的叫喊,拄着拐杖匆匆奔來,推開了我的房門。
「爺爺,翠萍嬸子要吃我,她的嘴巴……好大,她咬我!」我屁滾尿流,跳下床,撲在爺爺的懷裏。
「胡說八道,什麼翠萍嬸子,你做夢了吧?」爺爺摟着我,連聲安慰:「別怕別怕,就是做了一個夢。」
我扭頭看了一眼,翠萍嬸子還在我家屋頂下面飄蕩,就叫道:「不是做夢,翠萍嬸子還在我家裏,就在我們頭上!」
爺爺是瞎子,看不見翠萍嬸子,一口咬定我是做夢,帶着我去他的房間裏睡覺。
可是,翠萍嬸子卻跟了過來,依舊飄在屋頂下方,死死地瞪着我。
我不敢看,埋頭在爺爺的懷裏,叫道:「爺爺,翠萍嬸子跟過來了,就在屋頂上,你快打走她,快打走她!」
爺爺不相信我的話,也被我弄得沒辦法,扯過枕巾蒙住我的眼睛,說道:「睡吧袁種,等你睡醒了,保證看不見翠萍嬸子了。」
畢竟是小孩子,瞌睡多。
蜷縮在爺爺的懷抱中,我又漸漸睡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看見床邊站着兩個人,一個是爺爺,另一個是殺豬匠王響。
王響打着赤膊,手舉殺豬刀,臉上橫肉抖動,聲音如炸雷:「哪裏來的鬼東西,連小孩子也不放過?快滾快滾,要不老子一刀劈死你!」
我以為王響要殺我,嚇得哇哇大哭:「爺爺救命,救命啊!」
爺爺撲過來,抱着我說道:「袁種別怕,你王大爺不是罵你,是罵髒東西的。有個髒東西跟你一起回了家,你王大爺要把髒東西趕走。」
我忘了翠萍嬸子的事,問道:「什麼是髒東西啊?」
「就是……你看到的翠萍嬸子。」爺爺說道。
我這才想起來昨晚的事,扭頭四處看,又抬頭看向屋頂。
翠萍嬸子已經不見了,大概真的被殺豬匠王響嚇跑了吧。
殺豬匠一咧嘴,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沒事了沒事了,不管什麼髒東西,只要我放出殺豬刀,都得乖乖地滾出去!」
爺爺對王響連聲道謝,又皺眉說道:「王師傅,你在這裏的時候,髒東西不敢來,可是你不在的時候,只怕那東西又來禍害我家袁種啊。你看這孩子,手腳都冰涼冰涼的……」
我看不見自己的臉,只覺得渾身冰涼,臉皮發硬,很不舒服。
床邊的矮桌上有鏡子,我拿過來照了一下,差點嚇得把鏡子扔了出去!
鏡子裏是我的臉,可是變得很黑,像是一張死人臉,尤其是兩隻眼睛,黑得像熊貓眼。
王響問我:「小袁種,你這兩天有沒有去什麼地方,遇上什麼東西啊?」
我不敢說在墳場的事,就搖頭撒謊:「沒有,我就是上學放學……」
爺爺摸索我身上的銅錢,問道:「你的銅錢,一直都戴着嗎?」
我嚇了一跳,提高聲音說道:「當然戴着了,不是在身上嗎?」
王響和爺爺都不知道銅錢被我掉了包,各自皺眉分析原因尋思對策。
過了好半天,王響對我爺爺說道:「這樣吧袁大叔,你讓小袁種這幾天跟着我,晚上就在我家,跟我兒子王松睡一起。我身上殺氣重,管他什麼髒東西,保證不敢靠近小袁種!」
仗義每從屠狗輩。
除了王響這樣的熱心人,村子裏沒有人在意我的死活。
我卻不願意跟着王響,就說道:「不行,我還要上學……」
爺爺嘆氣:「都這時候了,還上什麼學?給老師寫個請假條,讓馮曉軍帶去學校,請一個星期的假!」
馮曉軍,就是翠萍嬸子的兒子。
我想了想,說道:「我不會寫請假條。」
爺爺揮手道:「去拿鉛筆和紙,讓你王大爺幫你寫。」
我穿衣下床,從書包里拿出一支鉛筆,又撕下一張作業紙,交給王響。
王響問我:「請假要理由,你用什麼理由請假?」
我摸了摸前幾天被小黑狗咬傷的屁股,說道:「我屁股痛,被鐵蛋家的小黑狗咬的。」
「知道了,那我就給你寫……屁股發言!」
王響大概識字不多,坐在桌邊,一筆一劃、費力地寫了一張請假條。我接過來,送給同村的馮曉軍,讓他帶給老師。
然後,王響帶走了我,他走一步,就讓我跟一步。他拉屎的時候,都讓我在茅房外面等着。
到了傍晚,隔壁村的語文老師馬燕來了,在王響家裏找到了我,問我為什麼請假。
我還是那個理由,屁股痛,被狗咬的。
馬燕老師扒下我的褲子,查看了我的傷口,氣得眼圈發紅,手指賈大頭家的方向,破口大罵:「欺負人家孤兒寡老,喪盡天良,就不怕死了以後遭報應,被打下十八層地獄嗎?畜生,人渣,王八蛋!」
罵完了,馬燕老師擦擦眼淚,拿出我的請假條,用鋼筆在上面寫字給我看:「袁種啊,發炎的炎,是炎熱的炎,上面一個火,下面一個火。你寫的那個發言,是說話的意思,是不對的,因為屁股不能說話。」.br>
我很冤枉,手指一邊的王響說道:「是王大爺……」
王響臉色一紅,立刻接過話來:「是啊是啊,我說不是這個言,小袁種非說就是這個言,還說是老師教的!」
我不說話了,默默地背下了這個鍋。
馬燕老師嘆氣,帶我去村醫療室處理傷口,又讓赤腳醫生給我開了一盒消炎膏,幫我給了醫藥費,再把我送回王響家中。
大概是因為我背了請假條的鍋,王大爺對我很客氣,晚上燉了豬頭肉招待我。
第二天,王大爺趕集賣肉,也帶着我。
中午回到村子,吃了午飯,和王松玩到三點,王大爺叫我:「小袁種,我帶你下鄉去賣肉。」
今天的一頭豬,在鎮上沒賣完,還剩下二三十斤肉。所以,王響打算去附近村子轉轉,把這些豬肉處理掉。否則,豬肉臭了,他只能白送人。
王響挑着一擔柳條筐,裏面放着豬肉和殺豬刀,還有一桿手桿秤。
我跟在王響屁股後面,像是個跟屁蟲。
王響說道:「小袁種啊,以後長大了,跟我學殺豬吧。以後去城裏賣肉,可賺錢了。」
我搖頭:「不行,我爺爺讓我考大學當大官。」
王響哈哈大笑:「考大學當大官有個屁用啊,你王大爺就是個殺豬匠,不也天天喝酒吃肉?」
一路聊着,就來到了幾裡外的一個村莊。
王大爺滿臉陪笑,低聲下氣,挨家挨戶地推銷豬肉。
天色快黑了,柳條筐里還剩下三四斤豬肉和一些骨頭。
王大爺挑着筐,直奔村中的某一家,對我說道:「這家是我朋友,我們吃了晚飯回去。」
有飯吃,我當然隨意了。
這家的確是王大爺的朋友,很客氣,又叫來三五個人陪客。
王大爺把賣剩下的豬肉豬骨頭,一起送去廚房,讓主人家收拾收拾做下酒菜。
然後酒席開始,王大爺和他的朋友們高談闊論,吆五喝六。
我吃飽了飯,躲在角落裏貓着,漸漸打起了瞌睡。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王大爺把我叫醒:「走了小袁種,我們回家了!」
我揉了揉眼睛,昏頭昏腦地跟着王大爺就走。
王大爺一路上醉醺醺的,東倒西歪,大着舌頭,說著一些我聽不懂的大話。
天上有月亮,但不是很亮。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忽然覺得身後冷風嗖嗖,又是渾身一涼,扭頭四看,竟然又來到了村后的山坡墳地上!
再仔細看,只見四面八方的荒草叢中,飄動着許多人影,翠萍嬸子穿着一身紅衣服,臉上破了一個洞,就站在前面的墳頭上,死死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