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出師篇（五）
1.
師傅的一番話，也讓趙光明認清了眼下的形勢。他躺在床上，思考了一夜，最終決定將趙家班解散。第二天一早，就來到幾位師兄家裏，將這個消息告訴他們。
毫無疑問，幾位師兄一致同意了他的請求，除了邀請他到自個家裏坐了坐，還將家裏的點心給拿出來招待。這不，早飯都省了，趙光明從他們家裏走出來時，肚子都已經鼓了一圈。
他帶着遺憾重新回到了家裏，師傅師娘早就下地，桌上也留好了飯，但是，卻是兩個沒規矩的孩徒坐在那裏，人手一塊玉米棒子，吃得正香。
見到趙光明回來以後，他們才算老實下來，放下手中的玉米棒子，雙手在褲腿上擦了幾下，站起來說：“師傅回來了？吃飯吧，今天師奶做了小米粥，很甜。”
“奧，知道。”趙光明看了眼桌子上的早飯，淡淡的回復，之後，頹喪的坐在中間，拿起一副新的碗筷盛了點米粥，墊吧幾口道，“你倆也別站着了，過來吧。”
兩個孩徒獃獃的看了他一眼，眨巴了幾下眼后，走了過去。不過這一次，倒顯得十分拘束。即使坐下來，也要等師傅吃藥以後才肯動筷。
“你倆趕快吃，吃完以後到客廳內來找我。”趙光明知道他們守規矩，於是，說完以後，就把碗筷放下，回屋子裏收拾自己的行李。
師傅師娘老了，如今一身本事也被自己學了過去。再留下來，也是給二老徒添經濟負擔。趙光明覺得心裏面很過意不去。既然班子解散了，他就不能再在這裏賴下去。等教完這兩孩徒最後一課後，他就準備告別師傅師娘，探望多年不見得老父親，回老家發展。
兩孩徒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知道，拜師以來，他們還沒怎麼喝過小米粥。趁着趙光明收拾期間，分着將剩下的那點鍋底吃完，隨後，將碗底給舔乾淨，放下碗筷來到了客廳。
沒一會兒，趙光明走了出來，學着以前師傅點香的動作，站在賈家祖宗牌位跟前鞠了幾個躬，在香爐上插上三支香。等到整個屋子煙霧繚繞，這才回過頭來，說：“光天，大福，給各位師叔祖磕上三個頭。”
兩個孩徒不懂這是在做什麼，只知道和剛入門那會一樣，跪下來磕頭，暗暗在心裏數了三個數后，又站了起來。
“師傅，今天是不是該教我們吹曲兒了？”
“是啊是啊，師爺今天把他的寶貝都給拿出來了，剛剛還給我們吹了一曲《雲宮清音》呢。”
兩個孩子滿臉期待。趙光明也沒辦法拒絕，笑了笑，說：“還是你倆聰明，知道我要幹什麼。不過這可能是師傅最後一次教你們了，從明天起，趙家班正式從我這裏解散。你們學完這曲以後，就回自個家裏去吧。”
兩孩徒一愣。
“師傅，好端端的為啥解散啊？”
“就是就是，俺爹還指望着俺出師呢！”
趙光明看着他們，拿起八仙桌上，師傅提早準備好的嗩吶擦了擦，一臉惋惜：“唉，時代變了，嗩吶活不像以前那麼受歡迎了。”
“你們還小，等將來長大以後，就什麼都明白了。”
2.
趙光明並不是完美主義者，原本他想直接把這兩個孩子送到家裏，可是一想，他們跟自己也有一段時間，為了家裏的農活東跑西跑，心生愧疚。於是，離開以前，也教了他們點東西。
就像以前師傅教自己那樣，手把手的同他們講述發音技巧。順帶又傳授給他們一些最基本的曲子。
等他們學會了以後，就領着他們回了自個家。
賈光天是本村人，而且，和賈步忠算是同宗親戚，論輩分，趙光明得管他爸叫一聲叔，以前嗩吶匠人最風光那會，他把他兒子送了過來，說盡好話也要求師傅把他給留下來。
師傅見他不是個好苗子，當即就拒絕了他。最後是趙光明不想兩家為難，在師傅面前說了句軟話，這才將他歸入自己門下。
他爸當時要他學好，學不好不許回來。
至於陳大福，則是和自己一樣，從大老遠的小村莊裏走過來的，當時和他一塊的，是他的爺爺。而且，也算得上是藝術世家———家族裏面代代都是唱皮影的。
後來因為皮影戲生意不景氣，就通過打聽，找到了這裏，要他兒子拜入自己門下。當時自己和師傅都很看重他，是他脾氣倔，不想學，為此，他爸還打了他一頓……
時過境遷，既然班子解散，也該給他們的家人一個說法。
沒過多久，他就來到賈光天家裏，見到了他爸。
他爸還以為趙光明是來誇他兒子的，於是，連忙拿出家裏的花生招待，遞上去一支煙，說：“趙師傅這次來是……”
“叔，不用這麼稱呼我，我在你面前是小輩。”趙光明放下那支煙，說道，“我來是為了找你說件事。”
“沒事，你說。”
他爸遲頓了幾下。
趙光明覺得過意不去，隨後說道：
“是這樣，最近行業不太景氣，我和師傅商量暫時將班子給解散，今天晚上，我就要告別師傅，回老家那邊發展。光天這孩子一直都很努力，留在本村，或許還有個照應。我想把他重新交給你。等過一陣子，形勢允許以後，我還會回來。重組趙家班。屆時，我還會帶着這孩子走南闖北，將嗩吶藝術發揚光大……”
“能理解。”他爸像是明白了什麼，點上一根煙道，“現如今指着嗩吶賺錢，可能連自己也養不活。你把孩子送來，也是不想耽誤他的青春。行吧，無論未來怎樣，我都支持你的做法。畢竟你也是我看大的……”
“嗯，叔能理解就好。”趙光明說道，說話間，站了起來，“你們先忙，我還要送另外一個孩子回家。改天帶着師傅再來探望。”
“我送送你……”賈光天和他爸手拉手走了出來，站在門口招手，直到他和那個孩子走遠為止。
3.
送走賈光天後，趙光明就開始考慮如何安置身邊的陳大福。畢竟去這孩子老家，需要走很遠的路。他得告別師傅以後，才能隨他一起上路。
回去的路上，他和陳大福形影不離，沒一會兒，說道：“大福，待會回去，我帶你去買點吃的，等道別師傅師娘他們后，我就帶你回老家看看。”
“師傅，我不回去。”陳大福說道，“我爸是個醉鬼，回去還不如跟着您呢。”
趙光明對他的家庭不太了解，只知道，當初來拜師時，他爸教訓他時，總是滿口的粗話。本以為這是一種別樣的關愛，誰知道，背後里，陳大福居然這樣評價他爸。孩子嘛，有時候是任性了點，經常疏導一下就能敞開心思，變得陽光。
趙光明摟着他的脖子，笑了笑說：“咋了？那個家不值得你留戀嗎？”
陳大福眼光堅定道：“對，我一點也不留戀。自從我們家的皮影生意變得不景氣以後，他就一蹶不振，整天圪蹴在家門口喝酒，村裡人見他，都笑話他是個二流子。不止如此，喝多了還打我。沒拜師以前，我就挨了好幾頓打，屁股蛋上都是紅的。”
趙光明聽完以後，直接笑出聲來，說道：“也許你爸只是想讓你早點成才呢。”
“才不是呢，他只顧着他自己。”陳大福抬起頭來看着他，“我們現在回去，他都不一定在家。不是泡在酒罈子裏，就是跟人賭錢。俺娘就是這樣被他給氣死的。”
趙光明聽完他的身世以後，反而更加可憐他，嘆了口氣說：“有時候吧，他打你確實是為你好。我當初入門拜師前，其實也和你差不多。當時我爸聽人說，吹嗩吶可以謀一個實實在在的前程，就不讓我上學，非得帶我過去拜師。後來我哭着嚷着不去，甚至和他頂嘴。他不照樣也打我？”
“我們不一樣。”陳大福堅定說道，“我爸是不想讓我出現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所以才帶我過來拜師……你讓我回去，我是一百八十個不願意……“
趙光明聽后，一臉無奈。之後又問他接下來的打算。
陳大福忽然間走到他右手邊，拽着他的胳膊，說：“自然是跟着你浪跡江湖了。”
“你小子……”趙光明覺得這番話不像是是一個小孩子說出來的，而是一些小人書裏面寫到的台詞，頓時嗤之以鼻，“老實交代，瞞着我是不是看小人書了？”
陳大福見自己秘密被發現，抓了幾下後腦勺，嘻嘻一笑：“嘻嘻，還是被您給發現了。主要是學藝期間太無聊，光天說城裏一些攤子賣有小人書，我就順手帶了一本，不過不常看……”
“這沒什麼，師傅以前也和你一樣。”趙光明同他講述起了小時候發生的事，“那會你根來師叔還在這裏，我們兩沒少看那種書，而且還有彩繪的。後來被你師爺給發現，抽打了一頓……”
4.
自從收下這兩個孩徒以後，趙光明就很少提起賈根來這三個字，可是，今兒個卻破格和陳大福講了一大堆。也許是覺得他的命運和自己多少有點相似，也許是真的想起了這個人，講完這些以後，他便領着陳大福去了師傅家，在原先根來師兄住過的地方，搜尋到好幾本小人書，全都送給了他。
“大福，拿了這些小人書以後，就代表你和師傅的緣分就此斷了。等會師爺他們回來以後，我就會和他們道別，帶着你前往老家。無論未來會變得怎樣，請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光。”
說完，趙光明就給他筆了一個超人的手勢。因為這種手勢，和小人書裏面畫的十分相似，給人一種親切感。陳大福瞬間淚目，投奔到他的懷抱里，說道：“嗯，師傅，我會記住你說的話，也會一直想你的。”
趙光明摟着他的頭，十分不舍的看了他一眼，抬起頭來，眼中含着淚光。他知道，這一別，也許真的再也遇不到像他這麼好的孩徒了。
黃昏時分，師傅師娘從地裏面幹活回來，一進院，就將鋤頭靠在門后，舀了一瓢水喝。他們還不知道趙光明解散了嗩吶班子，所以，進屋以後，就問他準備吃點什麼。誰料，這個時候，趙光明早就提前做好了飯。正叫陳大福將做好的一鍋粥給端出去，而他自己卻在和面。準備烙餅。
“師傅師娘回來了？抓緊洗手吧。馬上這張餅烙出來就可以吃了。”
趙光明說道。
見他今兒個有點異常，比較勤快以後。
師傅師娘全都楞在原地看着他，沉默了幾秒。
還是賈步忠最先開了口，師娘才拉上圍裙，走過去代替他：“根來媽，你去幫一下。這小子幹家伙倒是有一套，做飯就有點馬馬虎虎，別讓他把大餅給烙糊了。”
師娘走過去，替他分擔了家務。趙光明也因此能和師傅坐在一塊談心。爺兩喝了點酒後，都有點上頭。等到大餅上來以後，一人一口的吃着。吃完以後，賈步忠便道：“你小子，自從帶班以後，三天兩頭跑，哪還顧得上做家務？今兒個這麼勤快，指定有什麼心事。說吧，又打算幹什麼。”
“真是什麼事也瞞不過師傅。”趙光明遲疑了幾下，放下手中的一半大餅，“今天一早，我就將咱們的班底給解除了。眼下班子裏，除了那個孩徒以外，就只剩下我了。之所以做這頓飯，是想好好和師傅嘮嘮，做一個最後的道別。”
“你要回家嗎？”賈步忠聽后，像是受到了什麼打擊一般，咳嗽得十分劇烈。
趙光明回答道：“嗯，回家看看。順便把這孩子給送回去。”
“也好，你在我身邊也待了好幾年，是時候回去看看了。”賈步忠喝了口米粥噎了噎，隨後，就對着老伴吆喝一聲，“根來娘，別忙着了，快去房間裏把我們的存摺拿來，孩子要走了，我要送他一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