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從師篇(十三)
1.
張大發自豪的笑了笑,朝在場評委們鞠了一躬后,帶着學生相繼退場。
全場頓時嘩然,心想,那可是九十五分,如此高的分數,就是去年奪得魁首的賈家班也未必能夠達到。
要知道,往年金鼓會的評委們對待演出都極為嚴格,最高分也只控制在九十三分左右。張家班一上場就打破記錄,無疑,給後面幾個班子的師傅們增添壓力。
接着出場的是賀家班。
班主賀疙瘩年近五十健壯如初。
隨着主持人的宣佈,帶着他的學生相繼入場。
同為金黃色的戰袍。
賀家班一上場就為大傢伙送上了一首喜慶的《賽馬》,緊隨着,拿出看家的本領,為後面的嗩吶班子加油鼓氣,最終獲得了褒貶不一的評價,拿了八十三分。
馬家的馬銀河,以及他的嗩吶班子緊隨其後,接着是賈家賈麻炳、賈鳳祥以及他們的嗩吶班子……
他們為了碾壓前面已經參賽過的嗩吶班子,更是大膽的挑戰以前從未演出過的冷門曲調,難度係數比之往常大大增加。
而且,紛紛獲得了評委的一致認可,分別斬獲了九十分和八十八分。
只剩下賈步忠所率領的賈家班還沒出場,因為是去年的魁首,在場不論是評委還是觀眾,都對他們給予了厚望。
在主持人還沒宣佈上場順序時,他們就很重視這次大會,如今幾個嗩吶班子全都先後表演完了,壓力自然而然也就降臨到他們的頭上。
“怎麼辦師傅,我好緊張。”剛結過婚沒多久的賈福來,本來離開班子久了,嗩吶方面的技巧也都淡忘得差不多了,可誰知道前面幾個嗩吶班子居然這麼優秀,心想,這還怎麼比?不給師傅丟人嗎?
“冷靜點,只要按照我們排練時那種氣氛出場,就一定不會出什麼錯的。”賈步忠鎮定的看着他們說。
“對,聽師傅的話准沒錯。”大師兄賈崔來也跟着師傅後面說話,鼓舞士氣,“五師弟是臨時來的,排練日子也比較少,上手可能會生疏一點,待會上場打亂一下次序,最後再演出八台,前面獨奏和四台,有我和師傅師弟們在,應該能撐得起一些場面。”
“行,就按大師兄的意思辦。”賈根來說著,也有點緊張。
其餘幾位師兄弟也跟着贊成他的意見,只是唯獨此時,不見賈周來的影子。
“三兒呢?上哪了?”賈崔來在準備前點了點數,發現賈周來不在以後便問。
聞言,賈步忠眉頭一皺。看了看身邊幾個徒弟,緊張的說:“這混小子哪去了?什麼場合?怎麼說沒影就沒影?”
“剛才還在小師弟身邊打轉。”眾人搖搖頭,就在此時,賈貴來說,“現在人呢?”
“對啊小師弟,有沒有看見他上哪了?”
“這麼重要的場合,缺少他一個人,往後還怎麼比?”
趙光明見大傢伙都看向自己,無辜的慫了幾下肩膀,說:“我也不知道啊。”
“剛才還在呢,怎麼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見了?”
2.
趙光明說完這話以後,四下打探了幾下。
始終沒見到賈周來的人影以後,再次說道:“這可怎麼辦?”
其他幾個師兄也跟着束手無策,忙不迭看向他們的師傅,像趙光明一樣,詢問接下來該怎麼辦。
賈步忠立馬就意識到,自己跟前出了白眼狼。賈周來作為自己一手調教出來的徒弟,殺了自己的愛徒不說,到頭來還投奔到死對頭張家班那裏,聽從張大發的差遣,胡作非為。
身為師傅,一直秉持着家醜不可外揚的原則,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希望他能在接下來的金鼓會上好好表現,可誰知,到頭來會是這麼個場面。
與其說是家門不幸,倒還不如直接改成這是他和張大發之間的私人恩怨。從張大發那陰險的眼神中便可以看出,這一切都是他提前設計好的。
“別慌,走一步看一步。”賈步忠坐懷不亂,“眼下我們缺的是人,不是骨氣。面對敵手,應當不卑不亢,勇往直前。”
大傢伙楞了楞,互相對視了一眼。得知師傅經見過很多世面,猜想他心裏肯定是有了應對的法子,幾乎是同一個時候,笑了笑,點了點頭:“嗯!”
“好,那就先這樣,上場吧。”賈步忠說著,深吸了一口涼氣,黑着臉帶隊,穿着一身金燦燦的衣服,走向場地中央。
不愧是去年的魁首,登台的氣場就不一樣。賈步忠一行人等剛止住腳步,周圍便傳來無數的歡呼與吶喊:
“賈師傅加油……”
賈步忠回頭看了一眼,隨後依舊心事重重,不怎麼吭聲。倒是賈崔來他們,明着興緻高漲,沖群眾擺手,實際是為了掩飾師傅臉上的不悅,避免群眾發現他們缺少一人……
趙光明和師傅一樣,被他們包圍在最中央,由於個頭最小,也看不到每個人的表情,只是回頭看着師傅。
賈步忠惆悵了好一陣子,隨後嘆了口氣,撫摸着他的頭,眼裏說不出來的難過與困難,沒過多久,進入狀態,同崔來,貴來,根來演奏了一曲《梁祝》。
不同於其他幾位嗩吶大師的安排,賈步忠和徒弟們最先安排的這首曲子比較凄涼,是由中國民間故事改編而來,演奏時,大多都是用着大喇叭,十米以上的喇叭管子放在嘴邊,猶如過家家一般,輕而易舉就給拿捏了。
不過這首曲子比較單調,沒有那麼大的起伏,勇於比賽的話,確實過於冒險了。但實非預料之中,誰讓他門下的老三不爭氣呢,馬上就快上場,人卻沒影了。
不過好在他們有着多年演出,積攢下來的底子。
類似《梁祝》這樣的曲子,卻能吹出不一樣的感覺。
甚至帶有濃重的悲情色彩,感染全場。
由於曲子時間比較短,四人很快就演奏完畢,改換由賈步忠一人迎難而上,拿起手中的嗩吶管子,霎時間,起了一個熟悉的調。
3.
如果說賈師傅首輪演出,和三位徒弟演奏的第一首比較單調的話。
那麼,第二首曲子,絕對算是天花板級別的演奏,以至於只是隨便起了個長調,就令在場許多人興奮的觀摩着。
隨後,那道道如鳥兒啼叫一般的聲音從長管裏面發出,外加其他弟子在旁配樂,拉二胡吹笙,以及敲罄。聞之,猶如身臨一幅完美的山水畫一般,枝頭更美,鳥語花香……
只一首曲子,便能呈現出不同的聲樂體驗,一會兒布谷鳥布穀布穀的在耳邊迴響,一會兒肩膀上像是站了只喜鵲一般,從小鳴到大鳴,嘰嘰嘰嘰的給人撓着癢,聞之,滑稽而不失喜慶。
尤其是演奏到高潮階段,連續拖長的那那個音,就算是從業十年的老油條,也未必能一口氣完美的演奏出來。聞之,又猶如凌晨四點多鐘,院外打鳴的老母雞一般,生動形象。
收場更為驚人,急促的快板,外加二胡,搭配上先前出現的那道聲音,恢宏大氣,熱鬧非凡。
收尾以後,效果斐然。
全場想起洪雷一般的掌聲。
賈家班的幾個弟子們,包括評委全都看呆了。
因為這首曲子在世界嗩吶名曲中排行第一,看似簡單,實則難度係數比任何一首曲子都高。在沁陽整個老一輩人眼中,這手曲子會的人可不多。就是賈步忠,也只是第三回演奏。
第一回是家裏老爺子去世傳授給他時演奏的。
第二回是前不久出去接活時,看見逝者家屬在自己面前哭,有感而發演奏出來的。
第三回就是現在。
這也是他的拿手好曲,不管是參加金鼓會,還是搬上比賽螢屏,凡人聽了足以掩蓋其他嗩吶班子,達到加分進彩的效果。
不管能不能贏,分數都不會太低。
只是接下來將面臨一個難題。
那就是如何完成嗩吶八台演奏的事。
賈周來不在,現場等於說缺少一人。按照方才出場來說。
他,崔來,貴來,根來演奏嗩吶,而且配合得天衣無縫,在缺少一人的情況下,這四人按兵不動。
剩下的人當中,福來吹笙,祿來拉二胡,趙光明敲罄……還剩下鑼鼓,要想正常演奏,肯定得量才而用。
“福來,你去敲鼓。”
“祿來,你照樣拉二胡。”
“至於光明……”
賈步忠是想讓給他一個挑戰,讓他放棄敲罄,改為吹笙。因為往往在八台的演奏中,罄的作用並不是很大,可有可無。只要吹笙技巧足夠優秀。就能掩蓋住這份空缺,甚至達到添枝加葉的作用。
趙光明從一開始就明白他的心意,沒等師傅把話說完,便鼓足了勇氣道:“師傅,讓我同時演奏兩門樂器吧。先前練習嗩吶的時候,我已經跟着根來師兄悄悄練習了笙,順便也掌握了一些曲子。如今三師兄不在,我想為班子緩解一些壓力。”
“傻孩子。”賈步忠看着他說,“如今是金鼓會,不比平時排練,再說這是兩門樂器,恐怕你……”
4.
“不怕,根來師兄知道我的本事。”
不等師傅把話說完,趙光明就大方說道:“不信的話,您可以問問他。”
賈步忠回過頭來看了一眼,見兒子點過頭后,便鬆了口氣。
他沒想到,平時一向最不看好的小徒弟,今天卻在關鍵時候派上了用場。
果然,老爺子說的對,收徒弟時,天賦和言談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人品。
他不後悔收下這個徒弟!
“好吧,就讓你挑戰一下自我吧。”
賈步忠說著,笑了笑,帶着眾弟子開始演奏。
《正月十五鬧雪燈》是一首家喻戶曉,耳熟能詳的嗩吶曲目,在全中國嗩吶名曲中排行第六。先前在排練的過程中,他們已經將這首曲子給練熟了,就是閉上眼睛,也能夠哼上那麼幾句。
如今只是人員發生了變動,性質始終沒變。
賈步忠,賈崔來,賈貴來,賈根來四個人舉起嗩吶,長音剛剛響起,賈福來便用盡全力去敲擊鑼鼓,好似那首《將軍令》的伴奏一般,威武磅礴。緊跟着,高潮階段,賈祿來負責拉二胡,他端坐如鐘,乍一看,好像專業出身一般,閉上眼睛。
隨着拉動琴弦的速度,身子一晃一晃。
直至收尾階段,二胡下場,四人演奏完最後一聲嗩吶,趙光明才抓住機會發揮所長,左手敲罄,敲了兩聲后,右手便快速的從八仙桌上拿起笙和碗來。
一面有板有眼的演奏着,一面拿着碗塞到笙樂器底下,嫻熟的拍來拍去。
霎時間,笙樂器的音調不斷的變換着……
趙光明演奏完畢后,拿出提前準備好的酒來,打開瓶蓋喝了一口,隨後,將八仙桌上面放着的一根鐵絲周圍裹上一層棉花,用洋火點燃,對準鐵絲噴了一口老酒。
轟--
一股大火向前蔓延。
再噴一口。
轟--
又是一陣熊熊的火苗泛出。
跟着接二連三的將口中的酒給噴完。
他這才肯收回鐵絲,沖在場各位鞠了個躬,正式退場。
嘩--
全場頓時沸騰起來……
只因往年的金鼓會上,從來沒有哪個班子將嗩吶藝術和雜耍聯繫到一塊,更沒有哪個人同時演奏兩門樂器。
一眾評委都對賈家班的表演十分滿意,綜合各個輪次的表演,給了他們九十八分。
讓賈家班再次獲得了魁首。
……
金鼓會結束了。
趙光明成了賈家班的功臣。
也因此,賈步忠對他另眼相看。
甚至於,回去的路上,特意給了賈崔來一筆錢,支開了他們。
徒留下他們爺兩手拉手往回漫步。
路上,賈步忠看着沿途的風景,說道;“光明,你來班子裏多久了?”
“好像是六個月,又好像是七個月……”趙光明回答。
賈步忠立馬被他那鐵憨憨的性格給逗笑,隨後便止住了腳步,一直看着他:“以後想不想做我的接班人?”
趙光明腦子一嗡,遲疑了幾下后,說:“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