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異鄉之人
綠葉公司的醫務室被已經癲狂的記者們里三圈外三圈圍了個水泄不通，看着長槍短炮和各式各樣的直播採訪車，識相的病患紛紛臨時改變目標，前往南區的綜合醫院碰碰運氣。
醫務人員也不是沒見過這種陣勢，只是感嘆於這個社會任何人都能有五分鐘的熱度，何況是一個連續干出大事的青年。
病房走廊被臨時封閉，禁止外來人員出入，少部分比較有面子的新聞特派員正伸長了脖子拿著錄音用麥克風焦急地等待着。
遏制他們衝動的，是一個雞窩頭閑漢和他不遠處檢查着彈夾的紅髮少女。
“我說了！人沒醒！沒醒！你們聽不懂人話嗎？通用語會說么？Understandorwhat？”
喬治將不依不饒貼到他胸口來的積極份子推遠幾步，挺起胸膛繼續。
“再擠！你再試試！我們家蕾貝卡的槍可是常年開葷的！”
“誒，乖兒子！總算知道聽人話了！你爸爸我很欣慰啊！”
“你說你們進去幹嘛？就一個包的跟木乃伊似的人粽躺那，你們是來拍睡美人的啊？”
記者們七嘴八舌回應，有的怒罵，有的指責，還有的胡攪蠻纏。
“你管我們要拍什麼！”
“新聞採訪自由！”
“龜孫子在這裏裝你妹呢！你放什麼屁！你有能耐！你表演一下怎麼進去給我們開開眼啊！”
被十幾隻鴨子同時在耳邊嘎嘎輸出是什麼感覺？喬治只覺得自己的頭髮更亂了，怎麼撓都弄不平。
就在他快要暴走的前一刻，第一病房的紅燈終於熄滅，記者們紛紛棄他而去，架起攝像設備，支起專用話筒。
綠葉公司的醫護人員還是很專業的，主治醫師，麻醉師，執行護士依次走出病房，允許探視的綠燈亮起。
安娜最後出門，分別與三位做最後確認，然後對早已經等的不耐煩的馬尾少女招招手。
背後是一連串的閃光燈爆閃，少女逆着鏡頭向前衝刺，猛的拉開房門，看着某人正殭屍跳着打算去洗手間方便一下。
雙手平舉，纏滿繃帶，背後是釘死的支架，左右兩邊各吊著一瓶防止感染的術後用葯。
他愣在原地半秒，忽然起了玩心。模仿機械人的動作一點點扭胯轉身，雙掌沖內伸直，手臂對來人上下移動，做了個要抱抱的動作。
左腹的槍傷立刻告訴他這是一個壞主意。
“綠葉公司用的麻醉劑真摳門！這才多久啊？我當年拔個牙扎臉上那針持續時間都比這長！”吐槽星人蘇燦習慣性輸出。
“嗷噢噢額……干！我還以為不會疼！”
李荻薇飛快跑到他身邊想攙扶他，結果被背後成片的機械骨架難住了，只好用雙手拉住他的右手，用力一拖。
“啊！！！趁機報復是吧？”
痛的直抽抽，恨的牙痒痒，看的很心疼。
別理解錯了，心疼是看到了她臉上揉成一團的表情。
兩個人就這麼看着對方沉默，誰都不打算先開口說話，這場景似曾相識。
可惜這次別說趕快閃人，他轉身都費勁，算了。
微微晃動右手，荻薇趕緊鬆開，目送他一點一點殭屍蹦着去洗手間。
深藍城的夜晚通常看不到星星，西區常年被光污染籠罩，只有靠近東邊，人們才能重新回味一下夜空的浪漫和美好。
綠葉生物的高級病房不是吹的，這個可透視的天花板，
的確能讓躺在病床上的人放鬆一下心情。
淡藍色的高檔地板，光腳走上去都能第一時間識別並加熱到適宜溫度。能自由升降轉動角度的病床，二十四小時全天候病症監護和健康掃描，加上三支隊伍三班倒式的看護，難怪一天的收費能花掉普通人半個月的工資。
隔門傳出機械臂運作的聲音，還有某人不適應高科技狼狽不堪的驚呼聲。
“嗷，這機械臂！我艹，別！哎？”
智能機械很死板的做完全套管道清潔，隨後是一連串沖水聲。
也不知道綠葉是怎麼想的，病房設計的這麼好，廁所居然不隔音！
費了老半天力氣轉身，蘇燦終於又蹦着出來，努力回到病床上坐好，等着醫生們回來。
喬治終於擺脫了那一堆煩人的記者，推門而入，沖他點頭咧嘴大笑。
他本來想上來拍一巴掌，被某個美少女雕塑用殺人的目光逼退。
“看這樣，手術很成功嘛！你是不知道啊？外面走廊有二十來個記者等着把你內褲脫下來回去拍照發稿！甚至有一個答應我只要給他獨家專訪，他就包我一個月的那啥消費！”
沖他一擠眼一挑眉，一副你懂得的表情。
“至於樓下人就更多了！我是推薦你裝死，能拖多久是多久咯？”
退後兩步，在陪護床上坐下，拉動一下雕塑的衣角，拍了拍旁邊。
終究還是沒有堅持下去，只是撇過頭去不看那個他。
這倆人真難搞！
喬治掏了掏衣兜，把收了好一會兒的紙條翻出來，默默記下上面的字。
隨後放到病床旁邊的床頭柜上。
馬尾少女餘光看到這一系列動作，裝作毫不在意，繼續看着角落，就好像那裏面有什麼寶藏。
“小姑娘沒事吧？安全送到了對吧？”
蘇燦也沒第一時間去拿，他現在的活動能力基本等於一個大衣櫃，反正要是真的很重要，肯定就直接告訴他了。
現在自己可是重傷殘血的病患，要好好利用這個新身份。
“媽的！”喬治憤憤不平，從兜里掏出二十塊，拉過李荻薇的手拍在她掌心上。
力氣使的有點大，潔白的小手瞬間紅了一大片。
生悶氣的馬尾辮也沒法繼續裝作無動於衷，大大方方的說了聲謝謝。
如果手能自由活動，蘇燦肯定在拍額頭，這兩個人，天天拿自己打賭！
“你們賭的什麼？我會第一時間問誰的情況？”
“對啊！你個沒良心的！一般不都應該先問自己人嗎？頭兒對你不算差吧？”
啊哈，這個嘛……
可愛的嬌小少女，粗獷的鐵皮猩猩，正常人都知道怎麼選吧？
“這是我接的任務啊，而且當時我就在會議室，頭兒和老托尼都喘着氣呢！我都能救回來，他們肯定死不了！”
喬治嘆了口氣，半是同意半是否定。
“哎，命是都保住了。頭兒還好說，就是左右手義體全部報廢，受的傷不是大問題，不過修理和更換費用嘛……”
李荻薇終於開口，“我來之前老鐵皮說山鷹幫會全程負責，據說他腰椎的問題更麻煩一點，一會問下安娜姐姐吧！”
“至於老爹…….”
兩個人都不說話，讓蘇燦有了錯誤的判斷，急忙追問。
“啊？老托尼沒撐住？”
喬治一臉無奈地搖了搖頭，隨後開口道。
“那倒沒有，失血過多是肯定的，糟老頭子都快六十了，這下算是去了半條命！”
“右手沒了，換義體是肯定的，只是狗雜種下手太狠了，醫生說神經系統徹底報廢，只能換那種最老式的。”
他站起身，做了個舉手發言的動作，然後用左手抓住手腕左右來回擺動。
“就是那種純機械式的，只能做這種直來直去的動作，與其說是義體不如說是假肢。”
簡而言之，命保住了，廚師生涯也結束了。
“左手到還好，三根手指換掉就行，醫生說熬過三個月到半年的幻痛期就會沒事。”
山鷹幫這次幾乎是傾巢而出，具體的傷亡數字不清楚，反正會讓人絕望。
不管新任當家是誰，他現在要面對的第一要務，就是如何領導一個幾乎損失掉全部高端戰力的幫派，只依靠一些平時看場子的底層混混守住現有的地盤。
想想就讓人頭大，從歷史書上來看，最後無外乎是三種結局。
引入強力外援，然後外援反客為主，幫派名存實亡；大量吸收新人，質量參差不齊做不到同心協力，引發內訌散夥；與一方勢力聯盟或者乾脆投靠，結果引狼入室，最後被吞併一空。
多少人眼饞西區這片風水寶地，天天咒罵山鷹幫暴殄天物只知道收保護費，白白浪費這一大塊市場。
現在好了，大當家重殘，二當家重傷卧床，角頭不是暴斃就是叛變，剩下小貓兩三隻，還要開始新一輪的爭權奪利，內訌不可避免。
難、難、難！
還好這一切跟蘇燦沒什麼關係，作為同樣級別的病人，養病才是他的第一要務，讓該頭疼的人頭疼去吧！
大門再次打開，安娜拿着報告走了進來，看他乖乖坐在床邊不動滿意的點點頭，然後驅趕兩位探視者。
“行了，我都換燈了，你們出去！病患現在最需要的是休息！有什麼事明天早上九點以後再來！”
馬尾少女聽話的出門，走之前快速撇了一眼床頭柜上的紙條，然後沒忍住輕笑出聲。
喬治邊走邊對着安娜的背影做鬼臉，接着對蘇燦擠眉弄眼，然後比出一個大拇指。
那意思是讓他把握住機會？
只能說看熱鬧的永遠不嫌事大，反正他早就習慣“乖女兒”的鄙視目光了。
兩人推搡着出了門，門外是一片閃光燈拍照攝像的喀啦聲，還有多位記者的提問。
“病人情況如何？什麼時候出院？什麼時候允許我們探視？”
“接受一下採訪啊！我們現在正在直播！血爪有沒有接受義體手術？”
“能幫我們安排一個五分鐘的簡短專訪么？我們是深藍每日快訊！我們有官方執照！”
機械大門隔絕了內外，讓人忍不住想要吐槽。
為什麼大門隔音效果這麼好？
蘇燦在用各種辦法拖延時間，因為他知道，只要對方正式開口，他就將面對自己一直在逃避的兩難選擇。
安娜還是那個安娜，表情似喜似怨，玉足輕點，踱步向前。
將手上的平板放在一邊，用小拇指輕點了一下“木乃伊”平舉的左臂。
眼波流轉，嘴角上揚，歪頭眨眼，下巴回收，等着某人坦白從寬。
問題就在這啊！小人沒法招啊！雲吞這東西哪個星球的科學都解釋不了吧？
木乃伊使用裝糊塗神技，效果拔群，成功讓對方有些不耐煩。
“嗯哼？你就沒什麼想要坦白的？”
玉音放送，白大褂捏住自己的下巴，習慣性地用出平時在實驗室觀察標本的姿勢。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我回答之前，有一個問題，接下來我們一換一，公平合理！”
美人不置可否，饒有興緻的看着他。
“你的專業性告訴我你肯定又驗血了，我只想知道我還是不是正常人類？”
安娜點點頭，將平板打開，上面有密密麻麻一堆化驗報告，所有指標全部正常，只有激素水平依舊爆表。
“非常正常，但是這才是最大的不正常！不是么？”
“現在該你說了！你這條手臂的骨骼結構是怎麼回事？”
嘗試呼叫了一下雲吞，沒有回應，那沒辦法，反正他也沒說過不能說。
“是一種嘗試，怎麼做到的不能說。我知道你關心的是什麼，總之不是用的醫療手段！”
眼前一亮閃着光芒，安娜繼續拖動平板，虛擬影像將整個左臂結構在他眼前重新組合。
“你也看到了，如果我重新設定一下，把這個結構拆了揉成團，可以拼回你半個多月前檢查時的樣子！”
“質量沒有改變，成分沒有改變，血液含氧濃度跟身體其它部位一模一樣，但是…….”
她突然用平板敲擊了一下蘇燦的左手，應激反應凸顯，大片骨骼自動完成組合，形成鱗甲狀防護。
“你的手臂鎖骨向下，肱骨、尺骨、橈骨簡直就是超級積木，可以自由分散組合成現在的防護板模式。問題是回歸原始形態強度依然不減，這些粉末是被什麼東西拼在一起的？”
“你這個外表皮更離譜！我動用權限和私人關係用的專業掃描，居然完全分析不出異常！這拆了繃帶瞎子都能摸出來不同，我都懷疑綠葉的機器是不是壞了？！”
雲吞挺厲害啊，這大概是他的天賦偽裝，這麼看來這個方面他比他的老對手強得多。
面對安娜的質疑，回答是要回答的，不能全答，至少現在還不能。
“嗯，只能告訴你，我也不知道原理。做法也是摸索出來的，第一次嘗試，活兒糙了點請見諒！”
盡量用輕鬆一點的語氣，降低對面把自己泡進福爾馬林的決心，一會還有一堆讓步要做。
安娜被氣笑了，食指指着他連點幾下，隨後挑着眉收回。
警告！眼神攻勢來襲！
努力不去看對面的臉，蘇燦繼續裝傻，假裝抬頭欣賞夜景。
道行深厚的狐狸竄到他面前，用整張臉遮住他的視線，一字一停頓的表達着不滿。
“你、最、好、不、要、這樣！否則傷還沒養好你就可以去宛城綠葉總部報到了！剛剛那三位我可是花了非常大的價錢才讓他們暫時保密！你想嘗試一下激光切割么？反正他們只想要這條胳膊！”
右手抓緊蘇燦的左臂，輕輕用力，感受着骨骼和肌肉迅速膨脹起的“鎧甲防線”一點點頂開自己的束縛。
閉眼！感受一下內心的聲音。
睜眼！看着對面滿臉的認真。
行吧，這次買大，買定離手。
“我是異鄉人，你看到的異常跟我的目標息息相關，要找生命本源的麻煩，得有合適的手段和強大的力量！”
“我沒有騙你，我的確不知道其中的原理，能做到的這樣，使用的是一種模擬手段，這個可以詳細解釋給你聽。”
清了清喉嚨，他半靠着背後支撐的骨架，詳細地解釋了一遍自己是如何通過記憶某種蜥蜴的內部結構，嘗試排列組合自己想要的結果，然後一點點拼裝出現在的防護功能。
除了省略掉雲吞的作用，他確實毫無保留，連幾次失敗都很詳細的描述了過程，包括自己對為何會不成功的猜測。
床前的白大褂曾經覺得自己是此世唯一特殊的存在，沒想到這個剛超過一百五十斤的病患，給他粗暴的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門的背後是她完全無法想像的世界，可惜她還沒有進門參觀的資格。
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緒，掐斷了一些不合時宜、不切實際的幻想。
她開口道：“所以，你要做的就是充分了解，絕對精細的掌握你想要構成的生物器官或者組織，然後命令你的內臟或者骨骼做出相應的調整？”
這怎麼可能？
完全不能理解這種詭異的邏輯，但安娜必須承認，面前的人相當誠實，他連第一次模擬是因為突然想到晚飯吃什麼，結果導致慘烈的失敗都詳細的解釋了一遍，編瞎話能這麼具體那真是高端人才。
“對，越準確越好！構造，作用，原理，可以的話最好連擁有和失去這部分器官造成的結果都掌握。問題是這麼辛苦模擬完成之後，得出來的結果未必會讓你滿意，我這個左臂…….”
他嘗試晃動自己的胳膊，早就固定好的骨架拒絕了他。
“我本來是想做出骨骼鎧甲，結果最後得到的是這個，防護力不能說沒有，更多的時候只能起到一點緩衝作用。”
除非像現在這樣團塊不停幫忙修復，那得雲吞同意，還不能做到持久。
安娜操作平板連換幾張結構圖，然後把他的左臂和正常人左臂虛擬影像拉到一起，指着不同的地方評價道。
“你在說些什麼東西！你自己看如果完全伸展，這些孔狀結構，受力面增大，夾緊肌肉層。你在這裏告訴我你覺得防禦性能不足？正常人不改造，一鎚子下去早就骨折了！”
“問題是，它比不過那些義體啊？還不是被鐵皮人暴打一頓！”
長年奮戰在前線的醫護人員，看着對面狡辯氣得頭皮發麻，恨不得把平板拍對面臉上，連續深呼吸好幾次才重新做到平心靜氣。
“你覺得這不夠好對吧？那麼你有辦法讓別人做到同樣的事么？多得不敢說，這座深藍城，至少一半以上的人願意學習你這門高超技術！”
“你收多貴沒問題！那些上層人士，一個電話就能給你大筆轉賬，保你下輩子衣食無憂！”
額，確實不能，沒有雲吞的團塊，你晚上夢裏構築上百次也白搭。
看對方這個樣子，火候應該是差不多了，再退一步這關就算過了？
“我不能確定，但我覺得不太可能。”
“至於你說的那些代價…….”
他努力偏轉自己的殘軀，伸出左臂。
“反正給誰研究不是研究對吧？至少我能信得過你！以後你有需要給我終端留言就行！”
“同樣的，作為交換，我需要構築新的結構時，也得請你多幫忙！”
“理解一下醫學文盲的痛苦，可以的話，拉我一把行不行？”
關掉平板，安娜看着對方傻乎乎的折騰自己，決定暫時壓下更多疑問，只有一點還需要再次確認。
“你的目標只有截肢教派對吧？”
雲吞來回答的話，是，當然是！
“目前是的，如果有變化，我答應你會是第一個知道的！”
退後幾步，平視對方，女醫生取下一直戴在手上的醫用手套。
握住對方的左手，盯着對方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倒像。
微抿紅潤的唇，略開秀氣的嘴，聲帶震動出輕柔但堅定的音節。
“我會準備好合適的藥劑，如果有一天我發現你用這種方式危害他人，那就賜你永恆之眠！”
“在此之上，每周一次例行檢查！不許請假！”
接着後退兩步，大方的展示全身上下，“安娜.柯林斯，普通醫科大夫，立志救助更多病患！”
蘇燦被對面的眼眸中的光亮灼傷，移開視線，看着自己的左手，繃帶遮住大片黑褐色皮膚。
“蘇燦，走狗屎運的傭兵，夢想么…….”
哼，還能是什麼？他自嘲一笑。
“夢想是改變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