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愛
愛。
琴酒在嘴裏重複了一遍這個字。
簡單的音節在口腔內像是滾燙的烙鐵,燙到銀髮殺手心口猛地一跳。
「所以呢,」
他反問道,「你認為「愛」能讓我放你一馬?任由你損害組織的利益?」
「……你知道放走公安會是什麼後果嗎,沒有人護得住你。」
「我不知道,但也許呢?」
小舟繹握住琴酒的手,像從前銀髮男人做過的那樣,摸向脖頸,摸向背後猙獰的疤痕。
「Gin,幫幫我吧。」
他摟住琴酒,頭埋在頸窩蹭了蹭,藉由熟悉的味道來給予自己安全感。
「……或者把我交給組織,告訴他們,我放跑了叛徒。」
「……」
琴酒垂眸,他挺拔的眉眼透着讓人難以接近的疏離感,像是端坐在高處漫不經心地看着下首處卑微祈求的臣民。
指下的皮膚上滿是凹凸不平的疤痕,色素沉澱積累的深紅縱橫交錯地交織着,一遍遍提醒着琴酒:當初小舟繹曾脫離他的掌心做過多麼叛逆的事。
小舟繹在逼他,逼在組織和他之間做出一個選擇。
琴酒忠於組織,他將自己擁有的一切都交給這所龐然大物,唯獨在面對小舟繹時會悄無聲息地偏離準則。
這份偏愛隱藏在刀光劍影組成的歲月里不見蹤影。
它太過渺小,渺小到連琴酒本人都難以察覺,卻能在他們誰都想不到的時候爆發出來。
他踏着無數硝煙與屍體前行,才成了人人聞之膽寒的琴酒。
琴酒對小舟繹殺人後的擔憂嗤之以鼻,黑澤陣生來便與黑暗為伍,樂於過着槍林彈雨的生活,殺人就如同飲水般自如。
天賦讓黑澤陣得以名揚里世界,也能讓他抓住所有想要的東西,將其控制在手中。
直到他在病房外焦躁不安的等待一個奇迹,年輕氣盛的殺手才知道,原來他沒能徹底掌控住戀人的心。
【……一家為敵對組織傳遞機密,……確認叛徒身份。——Ru
琴酒看到消息時,追殺令已經下達許久。
沒有人會在意那對研究夫婦是否真的叛變,他們的兒子是否無辜,與他們交好的Gie是否知情,比他提前趕到的成員只會將小舟繹一同視為叛逃方,將他的戀人殺死在角落。
就像無數個被琴酒輕而易舉殺死的人一樣。
他匆匆趕到那棟小屋,想要趁一切無法挽回時改變些什麼,卻只看到在公路旁爆炸的汽車和被火焰吞噬的建築。
琴酒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恐懼,引以為豪的冷靜自持化為烏有,四肢麻木而僵硬地擺動,近乎踉蹌地衝進火海把渾身是血的小舟繹救了出來。
幾個小時前,琴酒還在那裏親吻戀人,將他抱在懷裏聽他和那個呱噪的青年拌嘴,一如既往地忽視着那對和藹的研究員夫妻。
幾個小時后,他的戀人生死不明地躺在火海里,罪魁禍首卻成了幾具燒焦的屍體,再也不能開口說話。
琴酒無暇去顧忌幾近將他淹沒的痛苦,他在現場發現了些許端倪,殘留的痕迹和直覺告訴琴酒:小舟繹是故意放走他們一家,遍體的傷只是為了讓這場戲更加逼真。
好在大火吞噬了一切,於是琴酒向組織報告小舟繹傷於和叛徒對戰,叛逃者確認死亡。
組織並不相信琴酒的話,卻也無從追查,只讓他們儘力搶救小舟繹。
手術室的紅燈持續不停的亮着,耀目的紅光落在琴酒的視網膜上,像是少年逐漸變得黯淡的紅髮,又像是在他身下綻放的紅色花朵,不停敲打着琴酒的理智。
他想譏諷小舟繹:你所謂的友情會為了生存而傷害你,用你的信任鑄造成一把匕首捅向你;如果他們真的重視你,為什麼需要你用自己的性命來替他們開闢一條路?
你珍惜他們到這種地步,如果有朝一日必須在愛情和友情里做出選擇……
小舟繹,你會選琴酒,還是選朋友?
琴酒站在病房外無聲地質問他,那人卻無知無覺地躺在病床上,靠着儀器維持着生命。
他的情況並不樂觀,也許會死在明天,也許會是下一秒。
半個月的時間像是刀片,一點點凌遲着琴酒的神經,他想殺死這條不聽話的狗,卻也在心電圖發生變動時在內心祈禱,希望他的戀人能逃過一劫。
等到小舟繹緩慢地睜開眼時,最初的憤怒已煙消雲散,只剩下微妙的感同身受。
琴酒隔着玻璃和那雙沒有焦距的眼睛對視,驟然間共情了小舟繹的擔憂。
小舟繹無法容忍愛人出入戰場,某天悄無聲息的死去;
同樣掌握生殺予奪大權的也無法忍受小狗的叛逆,不能接受小狗為了其他人而甘願用生命做誘餌,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
這實在是一種新奇的感受。
孤傲冷漠的殺手從不自省,更不用提和弱小者共情,即使那個人是他恨不能融入身體的戀人,但那種脫離他本能的窒息催促着琴酒去作出一個選擇。
或是放棄一個念頭。
四年前是這樣,四年後還是這樣。
是我太放縱他了。
琴酒想。
他已經爬到自己能佔據的最高點,即使朗姆是Boss獨一無二的心腹也不能撼動琴酒的位置。
他從手縫中泄露出來的偏愛就能讓小舟繹成為獨一無二的存在,但這條小狗還想奔往更遠的地方。
他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結交了新的朋友,將自己的心分出一塊划給可笑的友誼,沾染上其他人的味道,卻期待琴酒能交出整顆心。
琴酒依附組織給小狗套上項圈,賜予他安全,小狗卻頑劣不堪,一次次踐踏着組織的規定。
他的小狗並不像外表那樣純良,他狡黠到惡毒,熟練到能想出一萬種方法來逼迫琴酒做出選擇。
一次又一次。
琴酒摩挲着他的後頸,語氣淡淡,「Gie,不要試圖反抗。」
……還是選擇了組織嗎。
沒有聽到想要的回答,金色的眼睛瞬間黯淡下來,小舟繹扯出一個笑,他扯住琴酒的衣角,「阿陣,抱抱我吧。」
他的聲音很輕,半仰着頭語氣近乎哀求。
他們的距離極近,單薄的衣裳只象徵性的隔離開他們,卻又像一條跨不過去的銀河。
只需要一個擁抱,擁抱就好了。
一個象徵性的安撫就可以讓他繼續蒙蔽自己的眼睛,假裝不知道琴酒做下的選擇,即使到了最後迎來的是射向自己的子彈也甘之如飴。
「……」
直到眼圈泛紅,手指發酸,小舟繹也沒等到銀髮殺手的擁抱。
在琴酒的冰冷審視下,手臂的傷口後知後覺地痛起來,他坐回床榻,視線落在滲血的地方,忽然感覺一陣疲倦。
這種倦意讓他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勁,連那些預備好的狡辯也說不出口。
「我承認,是我放跑了卧底,你現在就可以上報組織Gie疑似叛變。」
他停了幾秒,改口道,「Gie確認叛變。」
「諸星君並不知情,他到的時候蘇格蘭已經逃走了,他是被我誤導的。」
「……」
小舟繹笑了笑,「我怕痛,可以跳過審訊這個環節,直接開槍殺了我嗎?」
只可惜連累了諸星大。
他想,那實在是一個很好的人,如果小舟繹最先遇到的是他,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好在諸星大已經拿到了代號,受到牽連也不會有人太過為難他。
還有雪莉,自己死後還會有人帶她去看姐姐嗎?
她做噩夢驚醒,會有人深夜趕到給她壯膽嗎?
收屍的時候就不要叫負責人來了吧,他撫養了小舟繹卻沒能收穫一個好孩子,再讓他看見屍體實在太過殘忍了。
死前能給萩原發條郵件就好了,撒謊去國外留學也好,搬離東京也好,勉強也能算個告別,不然按照萩原研二的性格會將東京翻個底朝天。
小舟繹將有關係的人想了個遍,發現稱得上親密的人只剩下這麼幾個,過去呼朋喚友、笑容滿面的少年變得模糊,像是一道淡淡的影子,落在身上若即若離。
是從哪一天開始變成這樣了?
命運什麼時候開始偏離了規定,駛向另一邊?
「……」
淡淡的吞吐氣息撲在臉上,小舟繹緩慢地抬起頭,望向銀髮碧眼的年輕殺手。
他的愛人依舊年輕,依舊高居於眾人之上,他所處的位置代表了動蕩和血腥,他天生就不懂得怎麼去呵護珍貴之物。
小舟繹試圖摘月,期盼他付出的愛能有所回應,渴望在月亮上打上自己的印記,盼望月亮也能奔他而來。
可這些願望就像丟進深不見底的巨淵,被吞噬得無影無蹤,只有空洞的風聲算作回應。
他在這場對峙中耗費太久,最後連自己也被同化成扭曲的模樣,一次次用愛人的疼痛來暖自己。
可真正的愛情不是這樣的。
小舟繹和黑澤陣擁有過快樂的回憶,他們會躲在角落擁吻;會為了對方的開心而開心,因他的失望而失望。
他們享有着共同的天空和大海,分享同樣的情緒和愛戀,即使那些都是極其狹小的快樂,被掩藏在無數事物之下。
可它確切存在過。
十幾歲的小舟繹喜歡靠在黑澤陣的肩頭,他能聽見愛人的心跳如噴涌而出的火山,一點一滴都在訴說著愛意。
尚且青澀的銀髮少年無力隱藏身體的本能反應,即使捂住了嘴也能從眼睛裏跳出來。
黑澤陣對小舟繹的愛隱藏在呼吸的間隔、躲在隨風而去的花香里。
而琴酒的愛就像姍姍來遲的、童年時渴望擁有的糖果一樣,它可以彌補磨損的愛,卻無法證明「這一刻小舟繹是被琴酒全心全意愛着的」。
滿心的期待被風吹得七零八落,即使在日後被填滿也只會顯得可笑。
更何況銀髮殺手給予的愛像是丟給乞討者的憐憫。
「Gin,」
紅髮青年抓住琴酒的手指抵在額頭,「我死後,你……」
你就不要來看我了。
他想,我們在一起只會互相折磨,即使再怎麼靠近也無法擁抱。
如果生前不能獲得快樂,那起碼死後也要享有安寧的權利。
「……蘇格蘭是公安卧底,執行任務時發現機密泄露,打傷Gie逃離。」
琴酒緘默了許久,他忽然開口,語句清晰的給這次事件做下判定。
「什麼……?」
小舟繹呆住。
「如果這是你想要的答案,那我可以給你。」
銀髮殺手抬了抬眼皮,他的嗓音低冷,帶着漫天的冰寒氣息,「但沒有下次。」
「……」
他說完便轉身離開,只有空氣中殘留的體溫能證明有人來過。
小舟繹怔怔了許久,才明白琴酒的意思。
他在組織和愛人之間選擇了小舟繹。
這個發現讓他驚喜不已,喜悅從心臟開始蔓延,卻又被血液中的晦澀堵住。
小舟繹確切的升起了死志,琴酒也是因為他近乎遺言的話語才選擇放過。
如果小舟繹沒有求死,那琴酒還會選擇他嗎?
……他不敢賭。
銀髮殺手並不懂得怎麼去愛人,他的讓步也像是恩賜,充斥着傲慢和冷漠,即使小舟繹明白,這是琴酒最大限度的縱容。
這場名為愛的較量中,小舟繹步步為營又縱容對方踐踏底線,日復一日的殫精竭慮和恐慌讓他喪失鬥志,舉起白旗妄圖退出戰場。
如果他沒有遇到諸星大,如果沒有另一個人給予他全然不同的、熱烈又真摯的愛,小舟繹一定會繼續沉溺在這段扭曲又病態的關係中不能自拔。
「——」
有血滴落在地上。
小舟繹視線緩慢地移在地上,他看着細小的紅色滲入地縫,在那裏留下難以消除的痕迹。
就像他和琴酒那樣。
「Gin,」他重複着諸星大的話,「不管是小舟繹,還是Gie,都會痛的。」
可是你不知道。
*
那之後,小舟繹發現自己似乎被軟禁了。
他在醫院的行動並不受限,卻總有人跟在身邊盯梢,幾道視線總是有意無意地落在身上,這種感覺在小舟繹和人交流時最為明顯。
小舟繹試着追查過去,發現對方是自己從未見過的基層成員。
他猜測過是否是因為蘇格蘭事件引起組織懷疑,可有琴酒的擔保組織即使懷疑也不會這麼明目張胆的派人盯着他。
小舟繹在諸星大那裏旁敲側擊,試圖挖出一點信息,黑髮男人卻老道地避開他的詢問,只挑選不痛不癢的事情分享給他。
他在醫院的這些日子,諸星大升遷得很快,黑髮男人像是褪去偽裝的捕食者,迅速在組織內打響名氣,組建起了自己的勢力。
和消失得無影無蹤的琴酒不同,諸星大會定期來看小舟繹,留下幾支花或是一個吻。
一定發生了什麼大事。
小舟繹從未如此恐慌過,他的直覺並不太准,可心臟像是被一把手捏住無法跳動。
他想離開醫院,卻被看守的人攔下,黑衣人客套的將他送回病房守在門外。
暗中盯梢變為□□。
這種變動讓小舟繹更加不安,好在他的手機沒有被收,他還能尋求其他人的幫助。
等到天色徹底暗下來,幾顆星星在天空中閃爍,走廊的動靜漸漸消失,窗戶處終於傳來幾聲微不可及的聲響。
小舟繹睜開眼,他要等的人來了。
「安室君,好久不見。」
他對着來人點點頭,低聲打着招呼。
小舟繹沒有別的選擇,諸星大在某天離開后再也沒有音信,他只能向有過交集的安室透尋求幫助。
身穿勁服的青年面色並不太好。
小舟繹在的樓層過高,門外也有人盯守,安室透廢了不少功夫才混進來,他來這裏並不是因為所謂的同事情誼,而是為了另一件事,一件事關重大的事。
安室透收到小舟繹發送的郵件,一封是寫有他的真名「降谷零」的摩斯密碼,另一封,則是用公安內部流通的暗號編寫的一段話。
「我知道你的真實身份。——Gie」
如果說第一封還可以當做玩笑敷衍過去,那第二封就是懸在安室透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隨時可能帶給他滅頂之災。
金髮黑皮的男人猶豫了片刻便決定前來赴約。
他對組織的人沒有什麼好感,但對這個放走自己摯友、和同期交好的代號成員充滿好奇。
更何況……安室透知道,小舟繹找自己,是要尋求合作。
公安警察降谷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於是他率先開口:「找我有什麼目的?」
紅髮青年反應很快,他也不再做表面功夫,直截了當地問道:「我想和你做一個交易。」
安室透警惕:「交易?」
「是,我來做公安協助人,我可以提供組織所有的犯罪證據和窩點,替你們掃清障礙。」
「……你想要什麼?」
「告訴我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
似乎是覺得告訴他也沒什麼影響,安室透毫不猶豫地說道:
「Chivas確認背叛,組織正在全面追殺他。」
「……」
這不奇怪。
小舟繹掐住手心嫩肉,讓自己保持在冷靜狀態。
負責人知道的機密太多,又屢屢與朗姆發生衝突,多次忤逆Boss的決定;年輕時尚有威名震懾,年邁后Boss自然會想方設法剷除他。
上回在審訊室內被殺死的男人,就是負責人勸說讓他離開行動組不要再為組織賣命的。
他相信負責人的能力,這麼些年積攢下來的勢力不會讓他輕而易舉就死在組織的追殺下。
「還有呢?」
小舟繹繼續問道,「為什麼要囚禁我?」
「……」
金髮公安似是憐惜地看了他一眼,「Ru為你是Chivas養子,早就知曉Chivas背叛一事,放跑公安卧底蘇格蘭也是在他的指示下。」
「所以Ru用我來引出Chivas。」
「是。」
「……」
還是不對。
如果只是這樣,那為什麼琴酒和諸星大都會消失,以他們的身手,什麼任務能讓他們難以脫身,甚至不能捎一句口信?
小舟繹極力穩住聲線,他的直覺指向一個可能。
「負責追殺Chivas的是誰?」
「……」
安室透詭異的沉默了幾秒,他抬起眼睛看向面前的年輕人,聲音清晰有力到殘忍。
「Gin和Rye。」
「Rye射傷了Chivas的腿,而在我來之前,據說Gin已經找到了Chivas的藏身地。」
「如果他的消息是真的,那麼現在……」
「現在Gin已經殺死了Chivas。」
紅髮青年打斷了他的話,「畢竟他是……從未失手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