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第十三章
宋青綾是被餓醒的。
月至中天,宋青綾腹里飢腸轆轆。但又覺被窩裏十分舒服,反轉扭捏半日,方從床上坐起想去尋摸些吃食。
如往常般,她睡眼惺松地起身下床。一雙腳在床下覓了許久也未曾觸到鞋面兒,不禁小惱着睜開眼。
屋內燭火搖曳,窗外昏暗黑沉。
目之所及好不陌生,宋青綾着實駭了一跳,扭頭見床上月白帳縵和蓬鬆贊新的青綾被,心頭瞭然,怪不得如些暖和。
見自己身上捕服完好,又覺屋前的萬字窗棱有些眼熟,她尋思着,這應當是在沈家麵館。
是了,昨夜她與沈雲御喝酒來着。
昨夜……
壞了……
宋青綾臉色陡然一變,忙從床下找到鞋子趿拉着,邊提鞋跟邊往外走。
沈雲御頭一次見宋青綾慌張成這樣。連他就在一個屋子裏都不曾被發現,忍不住重重咳了聲以示存在。
宋青綾乍然聽得此聲,猛地回頭一看,原來床的一側還有一張北方常見的羅漢榻,而沈雲御此時正盤腿坐在炕桌前持着書斜眼盯着她,眼神似有怨言。
“那個……那個……”宋青綾交握着手放胸前搓着,莫名有些汗顏,遂腆着臉笑道,“嘿嘿,實在對不住,累着你把新床都讓與我,還勞你照顧。我這一不留心就喝大了。不過同為好酒之人,沈公子想必能體諒的哦?”
姑娘家臉皮厚成這樣,也是沒誰了。沈雲御端着氣性不看她,翻過一頁手上的書冊淡淡道:“以宋姑娘的酒量,怕是擔不起這好酒二字。”
“沈公子這話說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宋青綾笑得尷尬,只她從來就不是個會輕易認慫之人,而她一旦如此,慣常的后招便是以己之長攻己之短,所以她順着話頭又笑嘻嘻道:“我雖則酒量不行,可勝在酒品好啊!喝完酒後倒頭便睡,醉了從不鬧事,想來我應當沒給你添什麼麻煩,是吧?”
沈雲御知她是個賴皮的,與她分辯估摸也討不着好,何況她亦沒撒謊。喝醉之後,她除了小聲嘟囔了兩句站住、討打,看招的胡話,倒不曾耍什麼酒瘋與他為難。
想到這兒,沈雲御一時又氣笑了,便道:“算了,左右也不費事兒。總不能讓你在外頭待一宿吧。”緊接着,但見他眸光看似一暗,就聽他試探着嘆道,“也怪你不曾告訴我你家住何處,否則我便能早些送你家去。”
也是,宋青綾覺得有理,點點頭,家址在哪兒的話剛到嘴邊。忽又記起方才為何着急上火。唉呀一聲,她急急問道:“沈公子,現在什麼時辰了?”
也是巧了,外頭伴着平安無事的呼號,傳來了三更的綁子聲。
咚!——咚咚!
宋青綾暗道不好,都三更半夜了,回去還不得被她娘罵慘呀。
她急匆匆地邊去開門邊對沈雲御道:“沈公子,天色太晚,我得回去了,多謝你今日陪我吃酒。讓你破費,改日我請你吃羊肉鍋子。就這麼定了,我走了啊!”
宋青綾說完打開門就衝進了夜色之中。
“唉,你等等。”沈雲御喊都喊不住。見她已經跑過院子,也不走門,直接使輕功縱身一躍翻出牆去。只好無奈地笑了。
笑音剛落,牆頭那兒又傳出了聲響。就見得宋青綾又翻了回來,一溜煙地跑回他這屋。喘着氣問:“那什麼?沈公子,我能再借你一杯酒使使嗎?我這身上的酒氣不夠多。”
沈雲御愕然地望着她,愣半天才將他炕桌上擺的一壺酒遞給她。他方才便是在一邊喝酒一邊看書,又一邊觀美人睡顏來着。
“多謝。”宋青綾笑咪咪地接過,立刻就對着嘴裏灌了一口,順便抹了些到衣服上。
沈雲御又是懵了會兒神,心頭大是感嘆:這姑娘還真是率性得一點都不講就。
成了。宋青綾辦完事兒,還了酒壺立馬又轉身向外。
沈雲御以為這回她又要火急火燎地離開。怎知宋青綾迴轉頭,沖他笑揚着臉兒說道:“我就住在衙門後頭的石榴街。到那兒一打聽宋府就能知道。往後若是在縣裏頭做買賣,遇到誰欺負你了,盡可來尋我。不說了,告辭!”
宋青綾比畫一拳,笑盈盈地又似方才一般離了沈家麵館,這次是真回家了。
沈雲御挪身下榻,出門走至檐前,仰頭望着弦月疏星的靜謐天際,突然覺得興許他死遁京離,來到大晉朝南邊這座彈丸之地的小縣城也還不賴。
沒錯,死遁。
他活了二十二年的真正身份已經死了。就在三個月前,死在了皇宮午門。方式,人頭落地。
但他又還活着,因為有人花了十年的時間,精心為他策劃了另外一個身份以備萬一。
他,沈雲御。洛縣秦家村一沈姓人家的唯一後人。
十年前,洛縣鬧起了五十年不遇的洪災,沈家人當時全家正回秦家村祭祖。不幸遭難,死得只剩下一老太爺。
洪災過後,朝庭振災。沈家老太爺從外頭帶回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報給當時的里正將他上到了沈家的戶籍,為他沈家傳承香火。
老太爺將沈家竹林處的老宅重新修葺一新,備了些上好的陳設傢具,託人時常照料。隨即帶着那個小孩走了。以後每年,老太爺都會帶着他回秦家村住上一段時日,只那孩子性情孤僻,常居家中,甚少出來見人。
後來老太爺去世就埋在了秦家村的那片竹林里。而小男孩已長大成人常在外遊歷,只每年帶着一兩僕從回來小住月余,順道見個裏正上交些苛捐雜稅,偶爾露個幾面,隨後便消失不見。
兩個月前,沈雲御又回來了。帶着一個半大的小胖子和一個大小伙。同樣深居簡出,少有人知。
沈雲御就這般成了沈雲御。
上,無雙親長輩孝敬。下,無妻妾兒女育養。除卻身邊兩個小子,便真是孑然一身了。
只如今,那個喝酒前豪放,醉酒時溫柔,醒酒後又俏皮無賴的女子莫名就近了他的心。亦或更甚,就在桃溪鎮他被按跪在地上不經意的一抬頭時,那雙圓如水的眸子便已經撞進了他的眼底。
是喜歡嗎?還是說新的身份無聊,又因她有趣,只想與她交好打發時間?
此前沈雲御一直以為是後者,而今,他這個曾被人稱作三千弱水只飲一瓢的大情痴,糊塗了。
洛縣民風純樸,夜無宵禁,宋青綾一路踩着月色逛奔回了石榴街宋府。
宋青陵往常公辦也曾深夜而回。她娘張氏雖有怨言,卻也從不真正拘着她,最多只耳提面命地告戒她做事留心,不要傷了身子。且常都會等在堂下待她歸家後方才回屋休息。
只一點,當差不可飲酒。回回晚歸若此,她都會嗅嗅女兒身上是否有酒氣。如有,必會勃然大怒。
因而宋青綾只要與人吃酒,都會少喝早歸,省得她娘惦記嘮叨。至今這酒量也沒練出來。
此回失算,沒想到那新出的酒竟這般烈性。叫她直接醉了個不醒人事。到這時辰才方醒來。想也知道她頂着這身尚未消散的酒氣回去,她娘會是何等的惱怒炸毛。她索性便再多喝一點,佯裝醉得不輕把今夜搪塞過去。
於是在宋府門前,宋青綾哈哈口鼻中甚濃的酒氣,用力地揉搓起,不知是醉紅還是被寒冷夜風吹得微紅的小臉兒。使其紅得更嚇人些。隨即她敲了敲家門,然後便坐在階前癱倚在門上。
府內,張氏坐在正堂里,手擱桌上支着腦袋,不時往下垂點打着瞌睡。
夫人要等閨女,宋學武自然就得陪在一旁。見妻子實在發困得緊,他不忍心便勸了句:“夫人,要不我扶你回屋歇息吧。”
聞言,張氏皺着眉,猛搖了搖頭,拒絕道:“不,我不睡,我得等青綾回來。這丫頭越發不像話了,這都什麼時辰了,還不回家。”
“衙門裏事兒多,以往不也有過這般嗎?”宋學武心虛着不敢去看張氏。
女兒今日下值要在外頭喝酒。如今半夜未歸,宋學武心下也擔心,卻決計不能在妻子面前表現出來。
因為這是罪,包庇罪。
以張氏的脾氣,若是知道了,今兒怕是又少不了一頓搓衣板,想想都膝蓋疼。再者說,他宋學武的閨女,在這洛縣地界,是誰都能欺負的么?
張氏也知丈夫所言屬實,可就是放不下心。她嘆了口氣,覺着坐不住,便起身走到屋門口往外瞅着。
宋青綾敲門的聲音就在此時響了起來。
張氏一聽連忙朝門房的下人喊了句:“小姐回了來,快去開門。”
宋家的下人不多,只有兩個。他們是一對蔣姓夫妻,男的每日裏負責門房掃撒等活計,在外就充當官老爺宋學武的隨從。女的則兼家中廚娘和浣洗,常跟着張氏操持家裏。
蔣大叔是和他渾家一道給宋青綾開的門。
門一開,宋青綾整個人順着門就往裏倒。
唉訝,小姐你這是怎麼呢?蔣大嬸急忙托住宋青綾,驚聲叫了起來。
宋張二人一聽,立刻就心急着出來察看。
蔣氏二人已經將宋青綾扶起來,關好了大門。
“娘,呵呵呵……我回來了。呃……”只見宋青綾醉眼迷濛地傻叫着娘親。末了還打了個響亮的酒嗝。
張氏見此,氣得臉都綠了。狠狠地瞪了宋學武一眼。這就是你所謂的衙門有事?
宋學武心肝一顫,這……這……,閨女哎,你咋喝成這副模樣了?你這不是害你阿爹我嗎?
宋青綾見狀,只得在心頭默念道:對不住了阿爹,改日一定給您老道歉,您今兒就多擔待吧。
“娘……我好難受。”宋青綾皺着眉雙手扒拉着衣衫。可憐兮兮地醉嚷着。
“活該!”張氏氣不打一處來,罵了她一句,到底是心疼她,又吩咐蔣大嬸去打盆水給她擦洗。指使宋學武將女兒背回房去。
褪下捕服躺床上擦過手臉的宋青綾醉意漸沉,纖纖玉手胡亂地掀了一會兒被子就睡着過去。
張氏替她掖好被角。她望着女兒乖覺緋紅的小臉,氣消了些許,點了點他圓潤的鼻頭嫌棄道:你喲!真是個不省心的丫頭。
宋學武趕緊討好地附合她:“夫人說的對。”
“對你個頭啊!”張氏臉一沉,立馬揪起宋學武的耳朵罵道,“你給我回屋說清楚,你是不是替這丫頭跟我撒謊來着?好啊,你敢騙我……”
夫人,輕點,疼……
兩人拉扯着出了女兒閨房。誰也沒有聽見宋青綾鼻中那如釋重負的微微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