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2.第1272章 番外二十七 皆是故人
山中無歲月,一晃數十載。
秦流西從閉關打坐中睜開眼來,把一身涌動的靈力給壓了下去,在她身側不遠處,封修跳了起來,一躍就躍過來了,一雙眼睛緊緊地盯着她,眼裏的情緒十分複雜,還有一絲慌色。
幾十年前,她曾說過,時日到了,她便會去她該去的地方。
仙界。
現在,那個時日已經來到了嗎?
封修這麼一想,被秦流西那強行壓制,卻依然在涌動的靈力給刺激得心臟緊縮。
而自己,好像尚未抓到那門坎。
封修的情緒異常低落。
秦流西手一伸,把他從地上抓了起來,抱在懷裏,起身,腳一邁,沒幾步就離開了清平宗的舊址。
“走,我們去告個別。”
白巫一族的聖地上,所有巫族的人都在看着坐在祭壇上穿着聖潔法衣的女人,她周身縈繞着濃郁的靈氣,隱約可見聖潔的白光閃過。
這是他們的家主,亦是白巫一族的掌門人,司冷月。
如今,她要渡劫,準備更進一步,要結金丹了。
司冷月早在秦流西當年歸來后沒幾年,就成功築基,如今又是近五十年過去,她又要進一步,也全托賴了如今的靈氣越發充沛。
秦流西來得及時,司冷月似有所覺,微微抬頭,透過漫天劫雲看向她,露出一個安心的笑容。
她來了,她就安心了。
秦流西的到來,令白巫聖女司繆無比歡喜,向她恭敬地行過禮,又親熱地挽着她的手,眼裏全是孺慕。
她和母親是莫逆之交,相識於微時,如今兩人都是過百歲的人,雖沒有朝朝暮暮的相處,可彼此從未忘記過對方。
秦流西摸着司繆的頭,道:“等你母親結丹后,你也該築基了,然後勤勉修行,如無意外,將來靈界,該有你們的一個位置。”
司繆一怔,察覺到了什麼,眼圈一下子就有些紅了。
西西小姨是來道別的,她要飛升了。
“好,我會的。”
劫雲翻滾,很快就劈了下來。
司冷月自從司家的血咒被解后,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脈,又得了她的老祖宗留下的傳承,修鍊巫術,那叫一個如魚得水。
這百年,她也從未懶怠過,家族中事早早就交給族人,她一門心思修習巫術,也不墮司這個姓,愣是把白巫的巫門重新撐了起來,如今巫門內的門徒弟子,亦是不少。
有血脈加持,自身又足夠勤勉,再加上天賦,結金丹,雖也是九死一生,但司冷月還是抗住了。
靈雨的落下,令巫門中人喜不自禁,他們巫門一族,也有金丹真君了。
司冷月同樣高興,但看到秦流西時,心微微抽了一下,她如今修為又增,豈會看不出秦流西身上涌動的靈力,以及她那一身空靈出塵欲乘風歸去的縹緲氣息。
好友的機緣到了。
司冷月忍不住上前,摟住了秦流西的肩膀,道:“還是沒追上你。”
秦流西拍了拍她的背,笑着道:“今時不同往日,時代已大不同,你雖已結丹,仍要修鍊,抓住機會等天門開。”
“真的會有天門開?”司冷月心頭一動。
秦流西眨了眨眼,道:“我已觸到了大道的門框,它不開,我也會把它踢開,讓我進去!”
天門:“?”
司冷月噗嗤一笑,還得是你啊,不愧是你!
她笑出了眼淚,又用力地擁了一下她的肩膀,道:“我定會前去送你。”
“那是必須的,等我踢開了門,那陣靈雨福蔭,才是最好的,肥水不留別人田。”秦流西道。
司冷月看向一旁的狐狸:“它呢?”
封修哼了一聲,不看這邊,耳朵卻是豎了起來,注意力全在這邊了。
秦流西瞥向某故作不在意的狐狸,道:“看它造化了。”
封修蔫兒了。
說了等於沒說,前途渺茫。
唉。
從司家族地離開,秦流西便帶着封修從青州轉道去了餘杭。
綠湖旁,有個小小的神廟,神廟供着一座用泥塑成的神像,雖是泥塑,可不管歲月變遷,它沒有半點遭歲月侵蝕的跡象,甚至曾掉在地上,它也沒有半點摔壞磕破,反而因為有人供奉,使得神像越發的神聖和莊嚴。
神廟,為水神廟。
而這個水神,不是數十年前的那個什麼邪神,而是有神名的,牌碑上用道意刻畫著四個字,水神風伯。
和那泥像一樣,哪怕歲月變遷,它也不曾有半點殘舊,有陽光灑進神廟時,光落在牌碑上,那幾個字金光閃閃,金光折射到泥像上,宛如神祇現身。
屠神之戰後,水神廟早就沒了,可改朝為西后,綠湖這邊,又悄然出現了水神廟,還有神像和神碑,有人供奉,神自然就有了。
漸漸地有人發現泥塑的神像和那神碑的神聖后,供奉的人就越發的多了,幾十載過去,水神廟的香火十分鼎盛,有人親眼看到了水神從綠湖現身,就和泥像雕琢的一模一樣。
神明,有人供奉,自然而然就存在了。
水神風伯就這麼被供奉出來。
他享受着信民的香火,但他始終在等,那第一炷的香火,是他的第一個信民,那個為他塑神身,雕神碑,供香火的人。
是誰呢?
風伯懶洋洋地坐在綠湖邊,看着夕陽的金光灑下,有人從餘暉中走來,手執一炷神香。
他站了起來。
是她,他的第一個信民。
她拿的香,與眾不同,像是親手製作。
“我來拜你,亦是,與你告別。”秦流西向他露了笑,遙遙一拜,道:“風伯,這一次,你要成為真正的神明,修神格,得神位。”
風伯有些莫名,嘴巴不由自主地就開了口:“好,必不負你。”
秦流西把神香插在了香爐里,在餘暉落盡的一剎,又消失在風伯的視線之內。
“這次,是真的不會再見了吧?”他喃喃地說了一句。
但片刻,他又覺得古怪得很,他為什麼會說這次,這只是他的信民,不是嗎?
為何就感覺是個熟人呢?
風伯百思不得其解,把一個不小心掉落在水裏的小孩給悄然推到岸邊,隱入泥像中,吸着神香,思緒縹緲。
……
南縣城隍廟。
南城隍早已是一個州的城隍爺,可他的神廟,百年來,一直在這裏,此處也已成名勝古迹,不少人前來,總會遊覽一番,順便拜一拜南城隍爺,以求一帆風順。
秦流西提着一壺酒,一隻燒雞入了廟,南城隍高興不已,只是那高興中,藏着一絲難以察覺的不舍。
酒滿,雞入肚。
師徒倆誰都沒說話。
蹲在屋頂上的封修暼向排排坐的二人,看着天上那圓月,想要嚎一聲,好打破二人那淡淡的離愁,就是不知他對月嚎一嗓子,會不會被人當成狼看待。
不過,這憋悶總算是解了。
南城隍率先打破了僵局,道:“青出於藍勝於藍,為師沒有什麼好教你的了。這個人界,你也留不得了,你該走了,該去更廣闊的天地。”
人界,靈氣再充足,修行的人不管再多,它也只是人界,要是修行已經達到了大圓滿,摸到了飛升門檻,強留不走,天道必會壓制。
天道啊,自有它的規則,它不會容許超出人界難以壓制的修道者存在,為了維持平衡,要麼把人送去另一番天地,要麼,壓制。
而壓制久了,必成殤。
所以秦流西留不得。
這也是時代的變遷,假如沒有屠神之戰後的靈氣復蘇,斷不會如此,但在靈氣復蘇后,一切都與往不同。
人界雖然依舊是人皇在當權,但也有不少世家培養出了修道者,為家族庇佑的強者,就連皇族也不例外,但凡有靈根的,都會送去修道,以待機緣。
試問百年前,甚至幾十年前,誰會想到時代會變成這樣呢?
但事實上,它就是在變。
靈氣充沛了,人在變,資源也在變,皇權世族依舊在爭,但爭的,卻是修鍊的資源了。
如今,秦流西成了即將飛升的第一人。
一旦這個口子開了,時代就會徹底改變,重回修仙時代。
但這些,已經和秦流西沒什麼事了,她飛升了,就是另一番光景,別說插手人界,能不能再回來都不好說。
秦流西雙手撐在身後,看着圓月,道:“我以為您會留我呢,您這老頭果然狠心,這些年白孝敬您美酒燒雞了。”
一記暴栗落在她的額上。
秦流西哎喲一聲,瞪向他:“咋還動手了呢!”
“沒大沒小,我好歹也是個神了。”南城隍反瞪她,道:“就你這德行,我留你作甚,氣我呀?”
“行行行,我走,總行了吧!”秦流西起身,佯裝要走:“不留,我就真走了。”
“去去去,快走快走。”南城隍背對她,道:“走之前,為師還得與你說一句,不管在哪,你都要堅守正道,強不可作惡,弱不可自憐,要堅守道心,大道至上。”
“不孝逆徒,謹遵師尊教誨。”秦流西跪了下來,向他磕了九個頭。
南城隍心頭髮堵,卻愣是沒回頭,道:“你去吧。”
身後沒了動靜,他終是忍不住,低聲嗚咽起來,喃喃地道:“死丫頭,也不知誰狠心,嗚嗚。”
他忽地一僵,要完,丟大臉了。
有人自身後環住了他的腰,臉貼在了他的後背上,一如很多年前一樣,他背着那孩子走出京師。
百年了。
師徒之緣,有百年多了,足夠了。
南城隍拍了拍她的手,一句話都沒說。
“師父,我會在仙界等您。”秦流西低低地說。
“好。”
半晌,身上一空,再無動靜,只餘風聲蕭瑟。
南城隍抬頭看向圓月,今晚的月光,真是亮啊,都讓人眼睛都刺痛泛淚了。
封修也十分不好受。
他看着秦流西跟一個個人告別,現在又來到了清平觀,可她卻沒叫人,而是悄無聲息地入了大殿,給祖師爺上香。
如今的清平觀,她熟悉的,也只有徒弟滕昭和徒孫長渡了,還有一個三元,清遠沒能築基,在百歲高齡就去了。
而靈物,則是小人蔘和黃金鼠,它們本就是靈物,一直在道觀修行,倒是機緣甚大。
秦流西沒叫他們,是想着飛升時,總能叫來吸一波肥水的,到時候,再道別不遲。
只是等她上完香,就看到了一行人或參鼠齊刷刷地瞪着她。
被捉包的秦流西有些心虛,輕咳一聲:“還沒到上早課的時候呢。”
滕昭率先走了進來,跪在了她面前,喊了一聲師父。
秦流西嘆了一口氣,她就知道會是這樣。
她摸了摸滕昭的頭,道:“旁的我不說什麼,我飛升之後,清平觀即為宗,師門的宗旨,你要謹記,叛我師門者,誓死必誅。”
“是。”
“我會留一道神念,以後清平宗若真的遇到不可逆的事,可以神香請我通神。”秦流西道:“當然,我希望不會用到。”
滕昭又應了是。
秦流西還把對司冷月說過的一番話,道:“時代不同,以後天門開,你們定也會過去的,勤勉修鍊,堅守道心,誅邪衛道是我輩中人該做的。所以不必傷心,將來未必不可見。”
滕昭眼睛微微一亮,抬起頭來。
秦流西看着那一圈目光熠熠的人,一臉傲然:“我先行一步,為你們打個江山。”
“好。”
小人參看着秦流西帶着封修走了,後知後覺地道:“她飛升,去的不是仙界嗎?天門開,開的也是仙界?還是傳說中的靈界?”
黃金鼠:“有何兩樣?”
“靈界修仙,仙界已是上界,成仙了吧。”小人蔘蹙眉:“咱們不會被她驢了吧?”
滕昭站起來,道:“不管是什麼界,既能從人界到靈界,將來也能從靈界到仙界,修鍊才是王道。”
只要能繼續追隨她,不管什麼界,都值得去闖一闖!
封修從秦流西的肩膀跳下,退後幾步:“該輪到我了。說吧,怎麼煽情怎麼來,我受得住,上當受騙這種事,我熟!”
秦流西嘴角一抽:“你戲咋這麼多?”
“人人你都走了一遍,道了別,難道我還不值當你說一聲再見?”封修呲牙:“你這就過分了啊。”
秦流西翻了個大白眼,道:“是不是傻,我要飛升,肯定要夾帶私貨啊。”
封修一愣:“什麼意思?”
他的心狂喜,不會是他想像的那樣吧?
秦流西把他拽起來,割了他的手,擠出妖血,再抽了魂,道:“你我,立個天地生死契,當我的靈伴,如此,我帶你一起走。”
真的有這好事。
封修得意得想狂笑,又死死忍住了,道:“你也沒問我願不願意?”
“那你願意不?”秦流西猶疑了一下道:“千百年來,從沒有人飛升,我雖然觸到了大道,但從未飛升過,不知道會不會成功,可能咱們會被劈得灰飛煙滅……”
“別廢話,來結契。”封修打斷她的話,道:“不就是挨雷劈嗎,咱們又不是沒一起挨過,怕它個熊。”
“不後悔?”
“敢以命相隨。”
後悔是不可能後悔的,這輩子下輩子都不可能。
承元三十年初夏,墮神之地,湧來了無數的生靈,還有修道者,都遠遠地在用神識注意着墮神之地的正中央。
千百年來,終於有道君重新摸到了天門,要渡劫飛升了。
此處曾有神墮,如今靈氣復蘇后,又有人在這裏飛升。
緣,妙不可言。
所有人都見證着這一場飛升,若能成,那則表示,仙界存,他們將來也有機會。
這一場飛升,也是代表着時代重新變遷史詩級見證。
看着那前所未有的黑壓壓恐怖劫雲,所有人都覺得心驚膽戰,太可怕了,比什麼築基更可怕,但卻止不住的期待。
秦流西默默地收回視線:“至於嗎?”
轟隆一聲悶響。
至於,很至於,你乃滅世罪火,如今要飛升,這考驗不得重一些?
“劈死我,業火的火種將不存,嘿嘿,你看着辦。”秦流西又來了一句。
悶雷悶在了劫雲中,隨即又轟隆隆的。
絕不接受威脅!
秦流西訕訕的,看劫雲越來越重,她的神識外放,視線一一從尚存的人身上掠過,司冷月,滕昭,長渡,小人蔘……
我先去探探險,別讓我等太久。
一句話落入他們的耳中。
滕昭他們匍匐在地。
秦流西又看向已經蓄勢待發的封修,沖他點點頭。
“都是熟雷了,輕點劈,來!”秦流西的一聲長嘯,衝上雲霄。
轟。
道君飛升,問道心為何?
秦流西:“盛世封山苦行修,亂世下山濟蒼生,大道至上。”
手臂粗的九重雷劫共八十一道,劈了九天九夜,一次比一次強橫霸道,恨不得劈死那個人。
秦流西神魂險些破碎,混混沌沌的,就在她以為自己下錯了注時,卻是看到了一圈漂亮的幻月環,聖潔的白光混着金光,如夢似幻。
天門開了。
仙樂飄飄,靈雨落入,滋潤萬物。
秦流西已然皮開肉綻的身體在重組,神魂歸攏在神府,她緩緩地飄向那巨大的幻月環中。
待一腳踏入,倏地,一個人粗的紫雷向她重重地劈了過來,混着囂張又幸災樂禍的聲音:“嘿,沒想到吧,還有隱藏雷。第十世,走你!”
秦流西沒入混沌中,發出一句咆哮:“王八蛋,你殺熟!”
仙樂遮掩住了這一句,只有靡靡樂音落入所有人耳里,靈雨浸潤着他們的身體和神識,看着那唯美炫目的幻月環,不知誰念了一句。
你是無意穿堂風,偏偏孤倨引山洪。1
不,你當是人間驚鴻客。
我有一壺酒,敬你,敬人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