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我太髒了
林予臣坐車離開后,這條幽靜的路上,便只剩了司音和司沉鈺兩人。
三壇女兒紅,還穩穩地放在地上。
司音也站在樹下,手上沾染了泥土灰塵。
司沉鈺從馬路邊走過來。
藍天如幕,細雲如絲,陽光是恰到好處的溫暖。
天氣分明相當不錯。
他卻好似從狂風驟雨中孤身走來,一身凜冽深沉的氣息,裹挾着冰雪寒意。
他面上神情,壓製成一種極致的平靜。
可哪怕再如何平靜,也有種無端的壓抑感。
他薄唇抿得緊,沒有開口,而是朝着司音伸手,遞了條藍色手帕。
司音的手上沾着泥土。
她垂眸看向那遞到身前的乾淨手帕。
她面色也平靜,很自然地抬手,像是要接。
司沉鈺眸光一動,心跳都跟隨着她的動作,慢了節拍。
司音的手,伸在那手帕的正下方。
然而,司沉鈺鬆手,要將手帕放在她手上時。
她卻突然側揚起手。
那動作,分明是輕飄飄的。
卻愣是讓手帕分毫不曾沾到她手上,直直地墜落在了地上。
司音笑了,一種蒼冷涼薄的笑。
她聲音低冷散漫,縹緲莫測:
「我太髒了,實在不該沾染這麼乾淨的手帕。」
輕飄飄的一句話,滿滿當當的反諷意味。
司沉鈺臉色瞬間煞白。
像被人抽光了全身血液。
好半晌,那一身裹挾着寒風驟雨的氣息,越發壓抑沉重。
他嗓子眼裏,像卡了鋒利刀片。
薄唇輕啟間,那開口嗓音,也彷彿在刀刃上磨過,濕冷而沙啞:
「對不起。」
司音唇邊涼薄諷刺的笑意褪去,身上的冷戾之氣卻絲毫未散。
手帕落在地上。
她姿態隨意地,交錯着拍了拍手。
那動作分明是在拍去手上沾染的泥土與灰塵。
可在這樣的時刻,那「啪啪啪」的聲音,像極了一種諷刺味道極強的掌聲。
司沉鈺整個人像被扔進寒潭深淵,徹骨的冷,望不見一絲光明。
身上是一種過血的麻。
那輕飄飄的「掌聲」,落在他耳朵里,變成一種刺痛神經的猙獰聲音,瘋狂拉扯着他的情緒與理智。
好半晌,司沉鈺倏地笑了,慘白的笑,像極了那種,陰鬱變態,渴望鮮血的吸血貴族。
「噁心嗎?」他毫無血色的唇,看着便極冷,「曾經我看你,也是一樣的噁心。」
司音眼神很冷。
司沉鈺又笑了,「我和現在的你一樣,無比堅定地認為,我絕對不會喜歡一個讓我噁心的人。」
「可是司音,你長到這麼大,應該發現了——」他頓了頓,「人都會變的。」
「性格會變,想***變,喜惡也會變。」
司音承認他說的是對的。
她性格變了,想法變了,喜惡也變了。
可再怎麼變,她沒有變態。
此時此刻,她也並不想與司沉鈺爭辯無謂的是非對錯。
她只覺得噁心。
這個人站在她跟前,她就彷彿承受着全世界的惡意,彷彿連呼吸,都變得骯髒不堪。
司沉鈺清晰地感受着她身上的抗拒情緒。
曾幾何時,他也是如此。
那個母親與「***犯」生下的孩子,也曾讓他極致反感,無比噁心。
連與她呼吸同一片空氣,都覺得骯髒不堪,對不起母親。
他曾經比此刻的司音還堅定地,厭惡着,反感着,並堅信,這種厭惡與反感,會持續一輩子。
可人真的會變啊……
甚至,是在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情況下。
司沉鈺那時多難受啊。
那對他而言,是一場噩夢。
甚至等同於世界崩塌。
他為了堅守自己的世界,便在內心反覆鞭策自己。
然後,反覆無常的,向司音釋放惡意。
可是,變了就是變了。
很多時候的自欺欺人,只是欺騙了別人,卻騙不了自己。
司沉鈺突然俯身,拎起地上一壇女兒紅。
那是林予臣為司音準備的「嫁妝」。
司沉鈺卻毫不客氣地開封,灌進自己肚子裏。中文網
這個素來優雅的貴公子,抱着酒罈豪飲的動作卻極粗魯。
酒罈其實不大,他很快飲完一瓶,將酒罈隨意一扔。
地上是泥土,酒罈並沒有破碎。
倒是一些灑落的酒水,將剛剛掉在地上的手帕也沾濕了。
醇香的酒氣四散,在空氣中深深淺淺地縈繞着。
司沉鈺沒動剩下那兩壇,只是突然有些疲憊地靠在那棵樹上。
像一個虛弱將死之人,奄奄一息般看着司音。
好半晌,他蒼冷白皙的臉上,終於浮上一層血色,他朝着司音揚唇輕笑。
那樣的狀態,其實與晏遲坦白攻略系統時的狀態,有幾分類似。
如釋重負,破罐破摔般,他輕笑着看着司音。
眼眸深深,嗓音低低啞啞的:「你現在再想想,我把你扔在街頭,像不像做了一件善事?」
司音冷靜至極地看着他,「像極了。」
司沉鈺靠着樹榦,輕鬆地笑着。
像一個溫潤良善的鄰家哥哥,聊着最稀鬆平常的小事般,他問司音:「你還記得一年前,那位大巴車司機嗎?」
司音記性一直很好,很小時候的事,都記得清楚,一年前的事,自然是越發不會忘記。
她記得那位大巴司機,並且印象深刻。
一年前徹徹底底離開司家時,對司音而言,簡直是一場人生洗禮。
那像一場艱難旅途,剛開始的時候,格外艱難。
她如行屍走肉般,內心疲憊又茫然。
就是那樣的狀態下,她在大巴車的音響里,聽到了洗滌心靈般,空靈悅耳的聲音。
不僅是她喜歡那聲音,車上其他乘客,也格外觸動。
前邊有個小姑娘,還特意跑到車頭去問司機,那是什麼音樂,怎麼會有那麼打動人心的力量。
司機說——
那首歌叫,《奇異恩典》。
它是關於懺悔,感恩,贖罪,重生的讚美歌。
離家、歸家,或經歷滄桑、重獲新生之人,最容易被那樣的聲音打動。
司音那時,便正是坐在離家的車上。
她看着車窗外的藍天白雲。
她那時便想,若有一天,她踏上歸途,重新回到自己成長的傷心地。
一定是重獲了新生,能夠從容坦然地,面對過去種種。
只是……
司沉鈺說出了她心中所想:「只是,那時候的你,能想像到今天嗎?」
司音沒有回答。
她只是單純知道了,原來那首歌,是司沉鈺專門為她點的。
司沉鈺格外認真地看着她:「其實我很慶幸,你選擇了離開。」
司音靜靜地看着他。
他倏地又笑了,聲音越發低啞:「否則,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瘋狂的事。」
他這時再看司音的眼神,不再掩飾愛慕。
那是一種,偏激又痴狂,卻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
司音突然想起了,監獄裏見到的司無極。
他到死,都在思念連溪。
他看着司音給他的,連溪的畫像,眼神同樣是一種病態的痴狂。
司音那時只以為,那是因為他與連溪太久沒見,那是因為他是將死之人,即將與連溪生死相隔。
可這一刻,她突然又覺得——
原來世上真的有種愛,會讓人瘋狂變態。
不,準確說。
變態的不是愛,是人。
她目光深深地,看着司沉鈺,聲音冷靜到令人心驚:「你,會變成司無極嗎?」
司沉鈺也靜靜地看着她。
他身上混雜着太多太多情緒。
無盡的疲憊中,混雜着坦白后的輕鬆。
他看着司音,他沒有回答。
他只是輕飄飄地,冒出一句:「如果沒有那混亂的身世,司音,你其實,很值得被人喜歡。」
司音並不想聽他的表白。
她從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種,危險的氣息。
司音微斂着眼眸,暗藏了冷銳鋒芒。
司沉鈺卻若無所覺般,他突然又站直了身子。
從口袋裏,摸出一枚木質方盒,朝司音遞過去。
司音卻絲毫沒有要接下這木盒的意思。
司沉鈺開口解釋:「這似乎,是屬於你朋友的東西。」
司音微擰起眉頭。
司沉鈺將木盒打開,展露出裏面盛放的東西。
他聲音沉緩道:「按你朋友的說法,它似乎是叫,望月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