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玉蘭
那天舟虎彪帶着老三剛出門,玉蘭就醒了。
起床第一眼就看到床頭柜上的針線。
“死老頭子,又自己偷偷補衣服了。”玉蘭喃喃自語。
她翻動了一下臃腫的身體,小心的掀開蓋在身上的被子防止裏面的爛棉絮掉出來,慢慢從床上坐起來。昨晚可不安靜,玉蘭沒有睡好,外面電閃雷鳴,旁邊的小老頭又是鼾聲如雷,再加上臨產期,肚子裏的小朋友也不安寧,玉蘭感覺早上起來就有點乏力了。
“欸,死老頭這麼多年了還不安寧,天天晚上打鼾!”玉蘭憤憤地說道。話雖如此,但幾十年的相融以沫,玉蘭已經養成了沒有鼾聲作伴就睡不着的習慣。雖然這幾年舟虎彪因為胃病的折磨和田裏的勞動越來越瘦,已經完全不是玉蘭記憶當中結婚時那個充滿活力的小夥子了,但是晚上睡覺時必須要丈夫摟着她才會感到安心。
“你將來可別學着你爹,晚上打鼾跟打雷一樣”玉蘭的手撫摸着自己脹大的肚子,天天的說:“還算是你爹運氣好,能有我這麼一個老婆。換別人,早就受不了他的鼾聲跑掉啦。你可不能像你爹一樣,小心以後找不到對象!”
玉蘭慢慢的穿好鞋子,扣好衣服,還沒忘把床頭柜上的針線好好收拾起來。把房間木門上的鐵絲解下來,走出屋子在出升太陽溫暖的光芒里伸了一個幅度不算大的懶腰。今天的陽光有點刺眼,玉蘭狠狠的打了一個噴嚏。
“娘,您起來啦”鳳霞端着一碗南瓜粥走過來:“爹和三弟進城也不知道幹什麼去了,爹爹吩咐我照顧好您。您肚子這麼大了,快回屋休息吧。”
“沒事,沒事,今天太陽暖和。鳳霞你去幫我拿張椅子,我在院子裏坐會。”
“好嘞,娘”鳳霞把手裏的粥遞給玉蘭,繼續抱怨起來:“他們兩個大老爺們進城又不帶我去,等他們回來,娘你可要好好跟他們說道說道。
“這次沒纏着他們幫你帶點什麼東西回來?”
“誒喲,我讓他們給我帶點那個大白兔奶糖回來。前幾天二丫她男人從城裏回來的時候就帶了一盒那個糖,二丫還分了我幾顆,好吃的不得了!”
“那還忘記給你老娘一顆嘗嘗味道了?”玉蘭也懶得計較這些,輕輕拍了一下鳳霞的肩膀。
“誒喲,那糖太好吃了,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吃完啦”鳳霞摸着自己的頭,不好意思的笑着:“娘你先等等,我去裏屋給你拿椅子。”說完一溜煙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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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蘭坐在椅子上曬着太陽,快五十歲的身體在太陽下曬的有些酥麻,很舒服,本來就沒睡好覺,現在已經有點迷迷糊糊了。
鳳霞已經出門也不知道去哪裏鬼混了,這小妮子,天天就知道去二丫那邊玩。要是她能給她老爹的田出點力氣也好,但每次幹完活鳳霞腳上准得揭一層皮,得在床上嗷嗷躺兩三天才能下床。玉蘭可捨不得自己的寶貝女兒吃這樣的苦。
說起來,二丫也有男人啦。在玉蘭的印象里,她還是只一個天天跟在老李頭後面的小姑娘呢。嗯,鳳霞也該到找男人的年紀了,等現在肚子裏的這個小娃娃生下來,她得和村裏的媒婆好好說說了,讓她們在隔壁村給鳳霞物色一個好小夥子,家裏有不有錢無所謂,主要是一定要對鳳霞好,要愛的死心塌地。
想到這裏,玉蘭咯咯咯咯的笑起來。看了看自己以前裹的小腳,就想起年輕的時候。那時候玉蘭可是鄉里有名的大家閨秀,
提親的人得從家門排到村口。那時候玉蘭可傲了,那些穿着長衫的年輕人是一個都看不上。別以為一個個都老實的不得了,其實還是饞自己家裏的那些地。自己老爹就她這麼一個寶貝閨女,能入贅玉蘭家裏,以後的家產不都盡入囊中?
那時候?都過去多少年啦,那時候玉蘭才十七八歲吧,那可算是嬌生慣養了。身上一定要穿那種蠶絲做的衣服,哪像現在身上穿着這種不透氣的粗布衣?
再後來,小日本鬼子就來啦,家裏人就跟着村裏的其他人往外面逃。自己裹着小腳不方便走路,還得坐在放行李的木車上讓一把年紀的老爹推自己。玉蘭印象當中的宅子已經模糊了,那次逃難以後就再也沒回去過,後來路上聽到同鄉的人說自家的宅子做了日本人的什麼指揮基地。當時玉蘭老爹聽到這件事差點氣的暈過去。玉蘭倒是無所謂,就是苦了自己的老娘,一把年紀實在走不動了,最後倒在路邊就再也沒醒過來。還記得那天老爹找了塊破草席把老娘的屍體包起來,路邊隨便找了一個土坑埋了。玉蘭的老母闊綽了一輩子,穿金帶銀了一輩子,被人喊夫人喊了一輩子,最後埋在路邊的土坑裏,再也找不到啦。
之後情況就越來越差了。白天一起逃荒的鄉親們都不敢趕路,聽說也不知道那個地方有一群人逃的時候被日本兵看見了,然後人就全沒了。玉蘭還記得聽到他們死相的慘狀時,嚇的哭了好久。逃難的人也不知道他們該去哪裏,只知道鄉里到處都是日本兵還有偽軍。有一次趕夜路碰到一堆操着也不知道哪裏方言的二鬼子,一幫人躲在路旁邊嚇的不敢出聲。旁邊一個姑娘逃難路上剛生了一個孩子,拚命捂住孩子的嘴不讓他哭。等二鬼子走了以後,那孩子早就沒氣了,被活活的被自己的娘悶死啦。
玉蘭也不知道他們一行人走了多久,走了多遠,反正一路上都有人在餓死、累死、病死,到最後玉蘭都麻木了,不知道明天是不是就輪到自己了。過了好久,總算找到一個還算安寧的地方。說是安寧,其實也是被日本鬼子反覆關顧以後實在沒有什麼“三光”的價值了。等他們一行人到的時候,只剩下玉蘭還有他老爹,還有三四個中途加入的人。還好這個叫“上閣樓”的地方也沒剩下多少人了,到處都是被燒過的或者是廢棄的屋子。她和老爹安頓在一間破屋以後,老爹就只能問問村裏的鄉親有沒有活願意讓他干,順帶賞口飯吃了。沒到這個時候,玉蘭就恨自己老母為啥那時候執意要給自己裹小腳,以至於玉蘭連田都下不了。
那時候村裏有精壯的一個小夥子,家裏的老人剛全部病死了,田裏沒人照顧,家裏屋子沒人打理,玉蘭的爹爹好像和他關係挺近的,有時候小夥子還會把家裏不多的糧食送給老爹。玉蘭還記得那天小夥子來他們住的破屋,看來看去,最後眼神停在她身上,尖銳的眼神看的玉蘭害怕。過了好久,吞了一口口水,結結巴巴的對玉蘭的老爹說自己一定會對玉蘭好的。那一刻玉蘭就明白啦,她這一輩子就要和面前這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過啦,給他洗衣做飯。玉蘭看了一眼老爹顫抖的喉結,就知道自己沒有其他選擇啦。講道理,那時候玉蘭還在想,如果以前隨便找一個穿長衫的秀才嫁了,日子是不是就不會這麼苦了。
然後就是結婚,直到新婚之夜,玉蘭才知道這個壯實的男人叫舟虎彪。
後來日子就漸漸好起來了,鄉間的日本兵也懶得朝他們掃蕩了。原先堆滿灰塵的屋子被玉蘭收拾的一塵不染,村裡人都誇玉蘭賢惠,同時笑舟虎彪也不知道上輩子幹了什麼好事娶到這麼一個好媳婦。舟虎彪倒是兌現了他跟老爹說的承若,盡一切可能對玉蘭好。新婚之夜玉蘭害怕的不得了,舟虎彪一根手指頭都沒動她,在地上躺了一晚上。後來因為局勢不穩定,兩個人也沒急着要孩子。玉蘭記得那幾年在她印象里唯一一次吵架,就是怪舟虎彪晚上打鼾聲音太大。說是吵架,其實也只是單方面的撒潑,舟虎彪每次都是撓撓頭嘿嘿一笑,低頭認錯。反正晚上的呼嚕照打不誤。
過了幾年玉蘭的老爹就不行了。玉蘭記得老爹走的時候臉上是帶着笑的,舟虎彪跪在旁邊哭的她還凶。握着玉蘭老爹的手不停的說一定不會讓玉蘭受苦。這時候老爹迴光返照朝舟虎彪笑了一下。
“小子,我女兒就交給你啦!”
說完手一垂,老掉了。
玉蘭還記得舟虎彪給她老爹建了一個很大的墳包,每年都去祭拜,風雨無阻。
後來就是抗戰勝利,然後就是建國,日子就逐漸好起來了。雖然之後又有不少風風雨雨,但不得不說麗陽這塊地方真是一塊福地,幾乎沒有收到什麼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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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粥涼掉啦!”鳳霞的聲音突然中斷了玉蘭的回憶,驚的鳳霞差點把手裏的碗沒拿住掉地上。
“娘,你怎麼還哭了?”鳳霞看到老娘的臉上分明有幾道淚痕。
“沒事沒事,娘人老了,不中用啦。”
“我看才沒有呢,哪有老太婆還生小娃娃的?我看啊,娘你這是一孕傻三年!”
“去去去,跟你娘都開始沒大沒小了。我發現你們姐弟倆一個樣,對你老爹老娘一點都不尊重!”玉蘭鼓起腮幫子,裝出一副生氣的樣子。然後突然笑了,她想起來剛結婚那會因為舟虎彪打呼嚕太吵,她也是這樣生氣的。
“害,我就說吧,娘你肯定是傻了”鳳霞哈哈笑着。
“話說,娘你也該給肚子裏的小娃娃取個名字了”
“害,這不還不知道是男是女嗎?這麼急呢。”
“欸,那可不一樣。我聽說小娃娃得在出生前就把名字定下來,去個好兆頭呢。”
“其實娘已經想好了。要是男娃娃,就叫國偉。要是女娃娃......就還是用你大姐的名字,叫鳳仙吧。”
鳳霞不說話了,找了一個小馬扎坐在玉蘭旁邊。把耳朵貼在玉蘭鼓起的大肚子上,聽肚子裏小娃娃的胎動。
“別看娘現在這般摸樣,取名字還是沒問題的”玉蘭趕緊岔開話題。
“想當年你娘還算是讀過幾天書的,和你爹結婚以後我還教他識過一段時間字。可惜你爹好像不是讀書的料,折騰了半天也只是磕磕巴巴寫自己的名字。”
“又說讀書!沒勁!我去做午飯了!”鳳霞騰地一下站起來,賭氣似的把小馬扎踢出去好遠,走了。
“哎,有一雙能下地的大腳真好啊,想去哪就去哪,隨便走。”又只剩下玉蘭一個人,獨自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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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傍晚太陽西斜,舟虎彪和舟國平一人拎着兩袋化肥回來了。鳳霞一下就衝到門口興奮的問有沒有給她買大白兔奶糖。這時候父子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撓撓頭,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鳳霞一下就明白了,咬咬牙齒,臉漲的通紅,狠狠的踩了一腳舟國平的解放鞋,跑出門去找二丫了。
“欸,這死丫頭......現在不給她買糖就這副樣子了,以後更加難管哦”舟虎彪撓撓頭,很是無奈。
“誒喲,老頭子你可就別頭疼了。過些時日我去讓村裏的媒婆給鳳霞找個好男人,有了男人就能乖一點啦。”玉蘭因為纏着小腳,只能一步一踱地慢慢從屋裏走出來:“你看二丫,之前比咱鳳霞還瘋,現在不也是被人誇賢惠?”
玉蘭走到舟國平旁邊,牽著兒子手,往裏屋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