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烽火狼煙(上)
屈輔送別女兒至今已有三天,界河北岸一點動靜也沒有。
早在三天前,屈輔就將馬衝口供的軍情向郡府、白石城馳書傳報,請求召集軍隊擴充防務,又點了游騎向周邊縣道傳信互通消息。幾日來,屈輔白天整備軍務,與各隊百夫長、隊率部署城防事務,推演界橋、城防作戰計劃,還派出斥候涉過淺灘到對岸潛伏偵查。屈輔每天晚上就睡在軍營之中,深夜難寐時,便擔心起女兒。
河關縣的縣丞、主簿、諸曹都是屈輔在任內提拔起來的,全是本地人,都忙着將城內城外百姓逐戶核對,排查岱國細作,準備百姓遷徙避難之事。
蹉跎堡城東有一座港口,每天都有漕河船隻在此處裝卸貨物,艄公船夫們平時也不進城,風浪大時就在岸邊宿營。久而久之,船家們的屋舍窩棚連在了一起,成了個棚村。近年南方來的流民多了起來,這些人也在港口附近搭建棚舍,久而久之竟然聚集起來數百戶,成了一座流民寨,屈輔只好安排了嗇夫主管棚寨的事務。平日裏寨中男子給行商搬運貨物,女子們做飯洗衣,販賣一些日用雜貨,竟然也能相安無事。最近幾天,縣府的吏員們為了核對流民寨的人口,費勁了心機,還是無法釐清寨中的人數和原籍。
當下屈輔正站在北城的敵樓上,一面向北張望着對岸的動靜,一面看着流民寨心中犯難。流民們既不能放進城內,也不能任由他們遭受戰火荼毒,如果將他們向南遷徙,當下用人之際哪裏分得出人手管理這幾百戶人家?
前不久,屈離還問道:“我朝君王治政修明,為什麼還會有這麼多流民跋涉千里到邊境謀生,過着男盜女娼的生活?”
屈輔正在四處張望,忽然見到一騎從南方奔來,在東門前吹着口哨左右馳騁,騎手背上扛着一把重劍,腰上掛着兩把短刀,身穿粗布長衣,騎一頭騾子。未過多時,那人就騎着騾子從城中穿行到了北城,下了馬拜見了屈輔,
那人個子不高,身體十分強健,講起話來聲如洪鐘:“敝姓伍,名安國,睨鄉郡朔關人,前日游騎途徑我鄉里,說邊境有異常情況,我當時正在打鐵,因知道屈都尉在這裏主事,特地前來投奔。”
屈輔聽了,挽住伍安國的手,說道:“正是國家用人之際,壯士擅長鍛造什麼兵器?”
伍安國憨憨地笑,滿臉雜亂的鬍子翹得老高,撫着腦門說道:“我是個粗人,鄉里冶不出精鐵,打造不出兵器,但這周圍幾個縣的城門營壘的門軸、鎖鏈、鐵釘都是我家父親鍛造的。還有,都尉能不能借我一副盔甲,這縣城的城門我能負責修理,也幫忙把守。”
眾人在一旁聽了都笑了,說這伍安國是個實在人,又都說他背上那把劍看起來十分沉重,能否演示幾招。
伍安國也不推脫,解了背上的繩扣將劍取下,劍柄雙手握定,劍身移至身後,左腳虛踩在身前,擺了一個弓步。伍安國吞了一口氣,奮力將後腿前蹬,腰肩發力,將那重劍颼地掄起來,在身前、頭頂舞了數個圓圈,左右翻腕將拿重劍像風車一樣上下掄轉劈斬,竟雜有許多縱劈橫切的變化。又見他身體扎住,抬起一隻腳往那飛轉的劍身上一磕,手中重劍“鏗”的一聲就停了下來。伍安國收了劍,向屈輔等人行了禮,眾人讚嘆不已。
屈輔回禮謝過伍安國,給他一副札甲,讓他帶木匠一起去檢查界橋,說將橋上的一些釘鉚取出來,不要將橋弄塌,再檢查修葺城門和守城的器械。
伍安國欣然領命便去,一路上振臂大笑,開心得像個頑童。
過了一個時辰,又有十餘騎奔北城而來,為首一人頭戴烏鐵冠,穿一身烏青色長袍,腰掛一副硬弓,馬上掛着兩壺箭,身後眾人也都帶着弓箭,風塵僕僕地奔來,都似江湖中人。來人見了屈輔,跳下馬便拜,說道:“杜劭參見屈都尉!”
屈輔認得此人,趕緊扶他起身,回禮道謝。見身後眾人面色迷茫,趕緊介紹說:“此人便是杜劭,與眾弟兄江湖人稱‘烏衣驍騎’,也稱‘烏衣控弦’,各個都是馳射的好手。各郡有匪寇流竄作案的,常常委託杜劭及眾弟兄協助緝捕。五年前咱們睨鄉郡有一夥百餘個匪盜為禍一方,烏衣驍騎十幾個弟兄往返追擊千里擊破了這貨賊匪,將匪首斬獲傳至郡府。”
眾官兵聽了點頭稱奇,說民間處處傳頌烏衣驍騎的事迹,這還是第一次見到真人,紛紛問他們為何趕來這裏。
杜劭趕忙解釋道:“杜某昨日一早聽說屈都尉傳書郡府,大致知道了岱國入寇之事,知道都尉緊缺人馬。我等眾弟兄仰慕屈都尉大名,特此趕來助陣。”
屈輔又謝過杜劭等人,說道:“我府庫中尚有短甲、褌裙可以為諸位弟兄裝備,但岱國謀而未動,還需諸位耐心在城中聽候。”
“不妨事。”杜劭趕忙說,“只是不知道屈都尉是否有空,方便傳授馳射之術,指點我等一二?”
烏衣驍騎本來就是以擅長奔襲馳射文明於北海,而馳射又以屈輔聲明最為顯赫,杜劭提出切磋便在眾人意料之中。屈輔也不好推脫,讓身邊騎校備了馬匹,與杜劭等人前往教場。
教場西邊直道上垛有三個草靶,都有真人大小,北側有兩個茶壺大小的靶盤懸挂在高桿上,教場中間有一遠一近兩個靶子。其中以北側兩個小靶子最為難射,因為騎手多為左手持弓,這兩個靶子小得出奇,又在騎手右側射擊死角,只有馳射異常精湛之人才會挑戰。
營內軍士見到杜劭等十餘人挑戰馳射,就紛紛來看,熙熙攘攘地圍在教場周圍。只見杜劭等人騎馬繞行了一周,熟悉了場地,卻衝著屈輔行了個抱拳禮,請求軍士演示。
屈輔會意,於是親自在教場中騎乘馳騁,讓馬匹全速飛馳起來,左手挽弓,抄了三支箭,兩支放在左手指尖上扣着,右手搭箭。待胯下駿馬飛馳進入西側直道中,屈輔就近射向最前的靶子,整支箭從草靶上端貫穿出去插在地上,又從左手分一支箭出來,轉身背射穿透第二個草靶,再把最後一支箭穩穩射出穿透第三個草靶。如此三箭,就是夏朝馳射的常規考試科目。
未及眾人喝彩,只見屈輔換右手執弓,左手輕輕抄起兩支箭,“梆、梆”兩聲連珠射出,兩箭直直貫穿北邊兩個小靶,“嗵、嗵”兩聲釘進牆中。左右開弓馳射小靶,乃是馳射中的真正絕學,杜劭一生作戰無數,此時只能暗暗震驚。
屈輔已乘馬繞行教場半圈,只剩下中間兩個草靶了。眾人見屈輔將弓換回左手,也沒搭箭,只是縱馬朝東奔去,以為演武完畢,齊齊喝彩。卻見那屈輔飛馳到距離中間兩個草靶百步有餘時,不知何時將兩支箭拈在了手裏,“梆、梆”連珠射來,兩支箭矢在空中平直劃過,“嗵”“嗵”兩聲貫穿兩個草靶。馳射之術,在於射士能夠在馳騁的馬背上,在顛簸到最高點的瞬間將箭矢平穩射出,能在二十步內將人形大小的東西連續命中便是高手,而屈輔竟演習了一場百步馳射。
屈輔到眾人面前勒了韁繩,躍下馬背,將手中的弓扔到杜劭手中。杜劭接過弓,左右手掂了掂分量,趕忙搖頭,說道:“屈都尉神技,我等就不獻醜了,以免耽誤了軍情要事。”
身後幾個弟兄問杜劭,既然提出要切磋,當下為何這樣恭維屈輔?
杜劭答道:“屈都尉的弓少則二石,你們誰來試射?”眾人皆知一石弓百二十斤,能挽弓步射即為虎力,杜劭常常以自己慣用硬弓自喜,當下看着屈輔遞來二石朝上的馬弓,驚懼不已。
眾人喝彩聲未停,城門小校疾馳來報說門前彙集了約有數百人,都帶着刀兵,說要見都尉,城門吏驗了符書卻不敢放人,那數百人都聚在城門口。屈輔趕緊上馬去看,眾軍士及杜劭等人也都帶了長戟弓箭跟隨。
屈輔到了門口,城外果然有數百人,都是手執短槍佩刀藤牌的壯漢,身穿麻襦褐衣,排成了四個百人隊,每個隊前有兩個的旗頭,見了屈輔,眾人都歡呼起來,隊中走出十幾個老者,都身穿細布衣服,戴着紅綢領巾,見了屈輔紛紛上前行禮說道:“我們是鄉下的宗族老朽,世代居住在本縣,從前也在此處服役,聽說國家有事,就帶着宗族內的年輕人過來幫忙。我們都是自願前來的,絕不是受到徵召,錢財口糧我們都自備好了,如果縣尉不嫌棄,我們就在城外駐紮下來。”
屈輔及眾軍官仔細看這些青壯男子,都是十幾年來到蹉跎堡服過兵役的熟識面孔。只是縣道召集兵役,必須由國家頒令、郡守持節,如今這些兵勇集結過來,一時還有些棘手,難怪城門吏不敢放行進城。
眾長老又說:“縣尉若是為難,我等也可返回鄉里,聽候徵召。”
屈輔拱手回禮道:“諸位老人家不必客氣,屈某在縣內當差十五年,衣食飲水深受鄉親們照料,諸位也都是戍所內的軍人,能來縣中鼎力協助,屈某感激之情發自肺腑,今後幾日麻煩在各自營房內住下,待日後風氣安寧,還要對諸位一一答謝。”
在場諸位都點頭稱善。
屈輔又說道:“族有族規,軍有軍法,諸位雖然是自願前來助陣,但也都是北海國鐵骨錚錚的軍人,必須依照軍法行事,不得倦怠!”
眾人原本對屈輔心悅誠服才來助戰,自然也依從軍法,紛紛表示任憑差遣,願意捨命效勞。
待各項事宜安排妥當之後,已經是臨昏之時。按照馬沖供出的信息,岱國方面應當在今日揮師南下,對蹉跎堡進行攻堅。因此屈輔這幾日的精力全部放在了修葺城防設施和訓練部隊上,界橋已經封閉了整整三天,許多滯留在了界河南岸的岱國客商,被審查後放歸了岱國,但北岸卻沒有返回的夏朝商人。至於城外的流民寨,屈輔已然沒了主意,即使收容了這些流民,以蹉跎堡的城防和戰備狀況,能夠抵禦岱國主力強攻半日就已經十分勉強了,城破之日城內皆是難民,哪裏還有睱顧及城外的流民?
當下的問題是,對岸斑斑燭火,並沒有大批軍隊結營紮寨的蹤跡……
又過了兩日,縣府裏面許多商戶來控告,說自己積壓的瓜果已經爛了,還有說自己的主傢伙計在界橋北邊沒有回來的,更有幾個婦人哭訴說丈夫被封堵在橋北,這些商戶、腳夫們堅持要見縣府的主事人。縣丞在衙前應付不過來,來請示屈輔意思,屈輔也不想搭理,這幾日又向郡府呈報了一些軍務文書,都如同石沉大海一般,連自己封閉界橋這種大事,郡府也不聞不問。
屈輔正在犯難之際,有一腰懸長劍,身穿白袍的人走到他面前,哈哈大笑。屈輔端詳了一下此人,認得是當年與自己同為北海侍郎的華耀,頓時愁雲四散,喜笑顏開。華耀正是掌握北海國國尉華錚的弟弟,與屈輔少時在官學相識,一同在北海王身邊效力,二人私交甚篤,只是近幾年斷了聯繫。
華耀將身上的符節往案上一丟,說道:“屈郎啊,說說究竟發生什麼事了,這麼大興干戈。”
屈輔拾起符節來看,上面寫的是“北海國侍御史”六個陽文金字,知道華耀當下擔任的是北海國主管地方監察的高官,依然是高陽瞻身邊的近臣,於是說道:“華御史這是來請我回浩庭問罪的?”
華耀知道屈輔這是在調侃自己,笑着說道:“你這腦袋是實心的嗎?本御史監察各郡守、都尉,管不着你這區區小吏。”說著將自己的符節擲在地上,抽出佩劍斬成兩瓣,用腳踢到一旁,揖了個禮,笑道,“浩庭人華耀前來投軍。”
屈輔見華耀這樣費力地賣關子,心裏就踏實了,把那幾日剿匪和馬沖招供的事說了一遍,說道困惑之處,問道:“有一事我不明白,從五日前至今,我已經向郡內提呈了四份文書,都彷彿石沉大海一般,倘若郡中認為不妥也應當答覆。我還安排了郵驛送書信去了浩庭,不知道是否已經轉呈只主公手上。”
華耀恂思了片刻,說道:“主公受到宣召,往崇京去了,安排了王太子主政,國相段歆輔政。偏偏如今廟堂分為兩派,文官以段歆為首支持二王子,必然與王太子意見相左,只怕事事都要攪成亂局。與其被裹挾其中,不如辭官了事,天塌下來讓家兄頂着,與我無關。只是國相段歆已經收到你發來的馳書,虎符卻在王太子手裏,二者相互鉗制,我看這兵是發不出來了。段歆是你的妻兄,這幾天應當答覆你才對。”
屈輔又問道:“你在浩庭來的時候,見過小女屈離么?小女騎一匹棕色馬,身穿男裝,帶着我的縣尉佩刀,身高約有七尺五寸有餘,今年十五歲。”
“哦豁,好俊的姑娘!”華耀嘆道,又說,“前日我去國相府找段歆時,見他正在與一女子交談,應當就是你家女兒,長得真有精神,那一對濃眉竟然頗有有主公的神采。”說到這裏,華耀忍不住哈哈大笑,夏朝女子以修長細眉為美,而屈離眉毛如同卧蠶一般濃黑,自然不是美女的樣子。
屈輔想了想,確實女兒從小眉毛就很粗濃,應當是平日裏飯量大,才使身體比一般女子健壯得多,面龐眉眼也自然顯得俊朗。“臨別時,我吩咐離兒說,‘就算主公去了崇京,你也得去找到他,親手將信箋送到他手上’,離兒性情耿直,想必真的去崇京了?”屈輔這樣念叨。
“得了得了,你女兒就是去崇京了!你也別擔心她了。這皇城裏面的人每日錦衣玉食就愛閑扯,我早些年去過崇京,當地人聽說我是北海國人,就問,‘你們北海國的女子是不是都很剽悍?’我問為什麼,他們就說,‘連皇后都擅長劍術和馳射,你們北海國女子豈不是個個都是真漢子?’”華耀一拍腦門,攤開雙手說,“這下完了,你女兒騎馬帶刀去了崇京,崇京人豈不是更加確信咱們北海國女子都是武家出身了?”
屈輔聽華耀講起笑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說道:“不瞞華兄講,我家女兒天賦異稟,五歲就能平地翻筋斗,十二歲能挽五斗弓。我將生平所學的弓術、劍術都教給她了!”
“莫不是說空吾劍法傳給了女兒?”華耀驚呆了,那劍招之剛猛犀利,當年與屈輔切磋時連兩招都接不下來,必須是腰腹柔韌,卻有虎力之上者才能學習。
二人哈哈大笑,說這下北海國女子到了崇京,更要被那些弱不禁風的京城男子懼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