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南屏夜雨(下)

第6章 南屏夜雨(下)

屈離回了客館,問夥計要了一面銅鏡,梳洗利索了,這才動身去往白石城。一路上見街道寬闊,屋舍林立,市集喧鬧,隨處可見胭脂、衣裳、飾品的店鋪,心想假如將來能到浩庭生活,要比在縣城裏蹉跎一輩子好多了。行走了約有七八里,終於走到白石城下。白石城矗立在浩庭城西南側,被外郭環繞,整個內城依傍着南屏山築在崖上,城牆根已經比平地高了二十餘丈,城樓更是一眼望不到屋檐,城門前只有一條坡道向外城延伸,與市井相接。

屈離在城下驗了符信,在城門又驗了一遍才被放行,城門侯說北海王今早從南門出城,不知去向,讓她去國相府中遞交文書。屈離見問不出更多事來,便轉身往國相府走去,然而走了約有百步卻發現內城路網細密,官署府衙都是深牆高院,根本找不到國相府的方位。恰巧看到有一位年紀逾五旬,頭戴進賢冠,身穿大袖深衣的長者,正帶着隨從迎面走來。

屈離見此人面目和藹,便上前揖禮問道:“這位君長,敢問國相府該怎樣走,我有邊關機要呈遞給國相。”

長者捋一捋鬍子,仔細打量了屈離,也不知道是見屈離面生還是未辨出男女,沉思了片刻,回答說:“某便是段歆,姑娘是何人,找段某何事?”

屈離一愣,心想國相乃是北海國最高行政官員,竟然如此謙卑,長者之德無以言語,曾經先生所教的敬語謙辭竟然不知道該怎麼用了,只好如實自報家門,又將父親所寫的文書遞給段歆。只見段歆草草看過文書,即命隨從將文書轉呈至國尉,又問道屈離說:“姑娘便是屈郎的長女?”

屈離心想,父親既然曾經在北海王宮做過侍郎,那麼國相所說的屈郎正好可以與父親曾經的身份相互印證,便答道:“我確實是長女,也是家中獨女,君長認得家父?”

段歆又沉思了片刻,說道:“段某與令尊認得,算不上熟識,昔年我剛剛從郡中調任白石城,約有半年,令尊就被調往河關縣,此後再無來往。姑娘剛剛說要面見大王,是否帶了信物?”

屈離從錦囊里取出黑檀匣子,打開匣子,露出裏面的鵲紋白玉簪,說道:“此物便是大王所賜之物,如今帶回給大王,當面便能確認。”

段歆看了一眼,就讓屈離將東西收好,嘆道:“可惜大王今日已經出城,往崇京去了。”又沉吟了一會兒,說道,“不妨姑娘先與我來一趟王宮,段某有事想問姑娘,今日時辰已經不早,姑娘就在城內住下,來日姑娘任由往返,段某差人護送。”

屈離欣然應允,就與段歆一同前往,見了宮城雙闕肅穆巍峨,讚嘆不已,進了宮城又看見大殿樓閣重檐飛峻,麗采橫空,更是嘆為觀止。跟隨段歆進兩重門,穿過長廊又走了許久,來到一間明堂內,堂內裝飾華麗,器具精美,屈離參觀許久,見段歆坐下來,便也局促坐下。又見到宮中侍女衣着華貴,為二人端來了茶具、糕點、蜜餞,行了禮在一旁聽候,就趕緊向侍女回禮。

那段歆坐在一旁,一邊飲茶一邊不住地打量屈離,見屈離將桌上器物都把玩過一遍,才緩緩說道:“段某看到姑娘,如同見到了一位貴人,因此才邀請姑娘來宮中敘事,還請姑娘不要見怪。”

“君長儘管吩咐。”

“姑娘的母親是段某本家,論輩分,姑娘應當稱某為舅伯。”

“家母確實姓段,家父曾經提起過,說家母一脈是奉明郡段氏。”見到段歆點頭,

屈離趕緊揖禮說道:“沒想到能在此處遇到舅伯,還請舅伯多行照顧。”

“不妨事,你可知道,令堂昔年便是死在了這座宮中?”

“知道。”屈離如實作答,但環顧四周,卻感受不到任何的共情。

“姑娘的生辰可否告訴段某?”

“先帝年號永盛元年九月十五。”

段歆欣然點頭,說道:“如此說來,此日便是小妹的忌日,令堂葬在南屏山中,與屈氏家墓在一起。明日某可差人帶姑娘前往祭拜。”

屈離心中歡喜,如此便可知道父親每年在自己生辰時前來的地方,更加開心的是今後在浩庭有舅伯照顧,不論做什麼事情都能暢通無阻。忽然又想起關於父親的事,便問道:“敢問舅伯,家父曾經在宮中擔任侍郎,又在朝廷都試中奪魁,今日我來浩庭,發現街頭項目的武家子弟都十分敬佩父親。但父親如今在河關縣已有十五年,當年究竟是犯下了什麼大錯,遭受如此待遇?前幾日父親還說要搬來浩庭,舅伯可否幫忙將他調職來浩庭,今後也好為我謀求婚嫁?”

段歆答道:“段某雖然與你家有親緣,但那時候段某是外官,令尊是內官,因此官場上沒有來往。僅僅知道先帝在位時,在國內打壓豪強,令尊當年也參與了北海國的一宗案件,辦案時失手殺死了一位豪門,此人與王後梁氏一族有親緣,因此令尊險些被治罪,後來由大王將令尊安排到了邊關,這才平息事端。令尊在革職代辦時,還惦念着為髮妻安葬,此案當時由我們外官負責,辦案之時人人聞之落淚。”

屈離聽到這裏也紅了眼眶,說道:“家父說,當時我尚不足月,是由馬夫之妻謝四娘將裹在懷中,一路顛簸到了蹉跎堡,這才保住性命。”

段歆也沉吟說道:“唯獨有幸的是,小妹沒有與屈郎在邊庭受苦。”

聽到這裏,屈離心裏卻犯了嘀咕,明明自己這麼多年過得十分開心,如果母親在世,這哪算得上受苦?於是岔開話題,問道:“聽說大王去了崇京,父親囑託我務必要見到大王,哪怕是去了崇京,我也得追到崇京直到見到大王才行。我正打算明日啟程,舅伯可知此去崇京要騎馬行走幾日,到了崇京如何尋找大王?”

此時段歆也在疑慮,聽說屈離要去崇京,便欣然答道:“如此甚好,如今秋高氣爽,前往崇京一路最為舒適。此去崇京約有兩千餘里,如果乘馬疾步快行,每日晨起行走至及昏住宿,需要至少十日。只是一則需要多帶盤纏,二則需要衛士跟隨。”

屈離將行囊中的金錠銅錢拿出來,心想應當足夠用了,那段歆卻又從袖中掏出三錠黃金給了屈離,說錢多不妨事。屈離又說:“我是武家出身,出門趕路不怕賊匪。”

剛剛進入宮城時,因屈離是外人,腰刀被城門吏收走了。段歆當下問道:“你用的是何種兵器?”

“善用硬弓、長劍。”

段歆解下自己的佩劍,說道:“段某年事已高,腰胯時常疼痛,已經佩不得長劍了。姑娘去崇京做事,當地人最為勢利排外,需要彰顯尊貴才能暢通無阻,段某出身寒門沒有什麼尊貴之物可以贈予你,就用這把國相劍給你做踐行禮吧。”

屈離接過佩劍,見這劍柄嵌金勾玉,劍鞘玄漆虎紋,歘一下拔出劍身,鋒芒灼眼,寒光凜冽。“真是一把好劍!”屈離讚歎道。

“某聽聞屈郎師承劍豪空吾宗師,宗師已死二十年矣,不知道姑娘所學劍術是否是屈郎親傳,可否令段某一賞。”

屈離將寶劍收入鞘中,騰空一躍翻了兩個筋斗,豁一下拔出劍來,咻一聲刺出去,劍身直刺出八尺余,直挺挺橫亘在段歆面前,鋒芒畢露。空吾劍招,本就講求氣力貫絕,開闔剛猛,屈離又每日拉練強弓,肩背力大,平日裏練劍擊、刺、格、洗招招輕快。

屈離這一躍擊便是空吾劍法二十七形技的第一式——穿運勢。旋即手腕一抖繞了個劍花,步法縹緲,將二十七式盡皆演示出來,只見那屈離劍技:

身如蟒行,力發於中,

游龍環身,猛虎伺伏。

河貫九天,彗星襲月,

杳若鶡隼,騰如脫兔。

簌簌其聲,緲緲其形,

擊如霹靂,避若回聲。

段歆雖然是文官,但夏朝尚武,北海國更是人人少年習武,因此段歆年輕時便聽說許多關於劍招、槍術、弓馬馳射的傳聞,為此痴迷不已。當下看了屈離的劍術,正是自己少年時痴迷的空吾劍法,便不自覺地站了起來,眼中湧起熱淚。

庭院中起了風,天上雲朵翻騰,將南屏山的山頂都遮蔽住了。堂前落葉蕭蕭,屈離劍法明厲,劍鋒拂過周身的落葉,庭院四處都是碎碎屑屑的葉片。

一聲雷鳴響起,屈離收了劍勢,眼看要下雨了。

宮廷內官帶着幾個宮人似乎在院外等候多時了,見屈離收了劍,才踱步到院裏,見了段歆和屈離,行禮說道:“依相公安排,請姑娘今日在宮中安歇,咱家已經為姑娘備好了客房。”那內官大約也是年逾五旬的樣子,看到屈離也是一愣,然後氣息和暢地邀請屈離到王宮內苑。

“可是,我已經在城門口的客館中辦過住宿,行囊和馬匹都在客館中。”屈離一聽是段歆安排她在宮中留宿,趕緊解釋。

“姑娘不妨事。”那內官講話和藹,“咱家差人去將馬匹行囊接過來,送到姑娘的客房。如果姑娘覺得不便,咱家便護送姑娘返回住處。”

眼看要下雨了,屈離心想那家客館在北門距離這裏很遠,又是人行馬走十分嘈雜,雖然不知道段歆讓自己留宿宮中的用意,但為了方便起見不如從命,也是不枉費舅伯一片心意,就點頭應允。

與段韶揮手作別後,屈離跟隨內官往深宮內苑行走,穿過一座有許多宮廷宿衛把守的宮門,又繞過一座長廊花園,走到一座小院中,內官挑了一間寬敞的房間,讓屈離在其中住下。室內卧榻、帳幔、書桌、銅鏡一應俱全,還有許多燭台、香爐、書卷,看起來比自己的閨房寬敞豪華多了,屈離更加開心,室內室外來回張望。那老宮人見屈離滿意,便行了禮走了,過了一會兒又有侍女過來送來茶點、水果、蜜餞,說如有吩咐隨時呼喚。

人都走了以後,屈離關起院門,在院中四處賞玩,又把書卷拿出來翻閱,吃了些茶點蜜餞,把被褥翻出來揉,軟緞的面料和絲綿被裏揉起來舒服極了。過不多時,外面就下起雨來,侍女過來點燈,把屋內大大小小的二十幾支蠟燭都被點燃了,室內燈火通明恍如白晝,想起父親前日早上被油燈將臉熏得漆黑,不禁啞言失笑,又感慨起來這宮城內的生活真的絕非邊庭小民能夠想像。又想起段歆說母親倘若活着的話,在邊關生活受苦,就忽然理解了一些。

屈離在屋中閑着無聊,柜上的書卷大多是星斗天文的古卷,讀起來枯燥,就把剛剛舅伯送給她的劍拿出來端詳,只覺得這劍鞘漆紋艷麗通透,相比父親的要更精緻一些,劍身也輕盈堅韌,看起來似乎從未用過,相比平日裏練習用的制式軍器,這把精工鍛造的劍怎麼看都無可挑剔。

又過了不知多久,宮人冒着雨將屈離的行囊送來,侍女又捎來了晚餐,屈離吃了個飽后,侍女又送來許多餐後點心、沏了晚茶。大約臨昏的時候,又有侍女打了水過來幫屈離洗漱,帶了新襯衣給屈離換上,給她梳頭,用銅爐給屈離焐暖被窩,收走了屈離的臟衣和鞋襪拿去打理,這才讓屈離栓了門。

躺在榻上時,屈離已經不想走了,在這樣舒適的生活中混一輩子,實在是太輕鬆幸福了。本來以為自己從小就住在縣尉大宅里,過得是縣城裏最好的生活,有父親疼愛,葛嫂照料,過着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卻從未想到成長在王宮裏可以這樣慵懶無聊,不禁暢想起將來嫁入浩庭大戶人家,過上錦衣玉食的日子……屈離打了個哈欠,心想,就算換成崇京做個王公貴族,也不可能比這還舒適了吧?

窗外風嘯雨打,屋內溫暖舒適,想起昨晚自己睡在破廟的地上,屈離不禁笑出聲來,翻了個身就失去了知覺,沉沉睡了過去。

深夜裏,風雨大作,霹靂滾滾。朦朦朧朧地聽見院門嘎吱作響,屈離昏昏沉沉地醒了,眯起眼往窗外看,只見一道電光閃過,窗上映出一個人影似的形狀,屈離憋了一口氣,腦子清醒了,身體還沉浸在溫暖綿軟的被窩裏不想動彈,過了片刻又聽見雷聲轟鳴,窗外似乎有行走的聲響,屈離心想一定是那幾個勤勤懇懇的侍女過來檢查門窗,於是翻過身背對窗戶矇著腦袋昏睡過去。

次日屈離睡醒時,似乎是昨晚風雨太大了,把窗上的桐油布掀破了一個角,陽光從漏洞裏射進來,明晃晃地照在屈離臉上,似乎已經是晌午了。平日裏屈離都是被父親屈輔從床上趕去讀書練功,如今離開父親,就算在破廟裏也能睡到日起三竿,何況是在宮苑之中。剛剛推開門,宮人侍女便進來幫忙打理,一身行頭除了外衣以外都被換了新的,頭髮也被梳好挽了個髻,化了個清爽的妝容。馬匹也被餵飽了牽到了殿前,鞍囊裏面塞滿了乾糧。

屈離正跟隨內官出宮,又見到有官吏急匆匆地迎面跑過來,給她遞來了國相府的符節文牒,囑咐她說這是去了崇京進皇城和北海王府的物品,切不可遺失。屈離仔細看這符節,是個亮銀的小牌子,上面有北海相府的字樣,文牒上蓋了國相印,忽然想起自己前往崇京的事,於是趕忙收好了物品,又去宮門領回自己的佩刀,將它系在鞍下。收拾停當后,屈離又跟隨內官在白石城裏輾轉了許久,終於走到南門,從夾城穿行一路出城。

穿過瓮城、弔橋,屈離辭別了內官,感覺如釋重負,此去崇京雖然路途遙遠,但都是大路馳道,沿途有許多亭驛哨所,相比北方要安全多了,囊中除了父親給的許多金錢以外,又收了段歆給的三個金錠,頓時感到殷實舒適。只是回想起昨夜雷雨時看見窗上的人影,百思不得其解,又覺得行走在白石城和在夾城穿行時,似乎有人在一旁盯着她,覺得有些怪異。

天高雲淡,繞過南屏山已是一馬平川,屈離心情舒暢,坐下馬匹也快步行進起來,眼前路途逐漸清晰開闊,身後已望不見出生的故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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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音驚夢:列王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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