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太子失其鹿(下)
休息未及片刻,高陽彥又驚覺起來,跳起來持着劍,將青陽邈護在身後,喊道:“來者何人?”
樹后鑽出了五六個身穿褐衣、披頭散髮的農夫,看起來不像獵戶,其中一人扛着剛剛二人追尋的母鹿。幾人見到高陽彥錦袍銀甲,知道是前來狩獵的貴族,又見他滿身血淋淋,似乎親手格殺了野豬,更覺得內心驚懼,紛紛將手中的棍棒放下,跪伏在地。
高陽彥見這些人棄了兵器,就收起劍鋒,將劍倒握在手中,問道:“吾北海王子高陽彥,你們是什麼人,貿然闖入皇家宮苑,不怕被治罪嗎?”
為首一人約有三四十歲,臉頰上細細密密的許多疤痕,形同枯骨,他叩頭說道:“我們沒有名字,都是附近莊上的佃戶,主家姓公西,這幾個都是我的族弟,我名阿己,他們幾人叫阿丙、二牛、三牛、五牛。”
“為何闖入宮苑?”
“我們知道闖宮苑是死罪,但我們本來就沒有活路了,莊上管家揮霍主家錢財,欠下賭債,讓我們去還,收走了我們家裏過冬糧、種子,打死我家父母,擄走女兒,如今我們弟兄幾人只能棲身在這宮苑深林里,靠摘果挖菜活命,剛剛弟兄們圍住了這頭野豬,打算拼死拼活能把它弄死,做成臘干,用作過冬食物。大王如果憐憫我等性命,還請將豬留給我等救命,這鹿如果是大王的獵物,我們還給大王。”說罷幾人哭嚎不止,身後一人將肩上的母鹿卸下放在高陽彥面前。又跪伏在地上,等待高陽彥吩咐。
高陽彥見這幾人丟棄的都是些棍棒草耙,沒有梭鏢弓箭這種可以射殺野獸的武器,雖然不能斷定這幾人是不是真的要與野豬搏命,但也覺得屬實可憐。於是問青陽邈說:“不妨咱們走吧。”
青陽邈點頭稱是,高陽彥便說道:“這野豬你們拿走吧,把鹿留下,這是我弟弟第一次狩獵所得。”
於是幾人叩謝后,七手八腳地過來拖野豬屍體,然而野豬肥碩,一口豬屍與這幾人加起來體重平齊,拖拽推拉幾次都沒有挪動分毫。幾人憨憨笑道:“王爺見笑了,待王爺走後,我們弟兄將野豬分剝就能拿走了。”
高陽彥從馬匹背囊中扯出細布,將馬腿上的傷口捆紮好,又對馬匹撫摸勸誘了許久,那馬終於肯站起身來,只是右後腿有些跛。又將青陽邈扶在馬上,牽了韁繩準備離開。
忽然聽見有許多馬蹄聲,二人知道附近有人騎馬前來,想必是廣川苑的騎兵或是來尋太子的宮中侍衛,正打算往前走,卻見那五個佃戶驚慌起來,紛紛拿起兵刃靠作一團。
樹林中閃出十幾騎,都是短衣寬褲的平民裝扮,手中提着刀,見到高陽彥身穿披甲持劍站在那裏,便紛紛愣住了,又見到那阿己等幾個佃戶,又面目兇惡可憎起來,將五個佃戶團團圍住。
為首過來一人,深衣綉帶打扮,頭上戴着冠,似乎是這夥人的頭領,見到青陽邈和高陽彥二人,也不下馬,便在馬上叉手執鞭細細打量一番。見高陽彥滿身是血,手中長劍的血還未乾,又見那青陽邈身上披着錦袍,靴上勾勒金邊。又見地上野豬壯碩,胸口插着一直鵰翎箭,背上鮮血汩汩冒出,猜到到野豬是高陽彥射殺,這人的目光中殺氣也頓時收斂了,變得狐疑起來。
高陽彥見為首這人疑惑,就朗聲問道:“吾北海王子高陽彥,汝是何人敢不下馬參拜?”
那人便跳下馬來,命手下人收了刀,走過來揖了禮說道:“下官見過王爺,
莊上家丁給二位貴人添麻煩了,失禮失禮。”又回頭說道,“趕緊將這幾個家奴帶回去,免得傷到貴人!”
高陽彥左手持劍,右手手腕疼痛難忍,心裏也慌張,知道這些人就是五個佃戶的主家人,如果發生了什麼衝突,這種深林之中憑他一人根本無法對付這十幾個騎馬持刀的匪徒。
“汝可認得本王?”青陽邈在馬上厲聲問道。
那人沉默了片刻,忽然撲得伏在地上,涔涔汗珠從頭上滾下來,顫巍巍答道:“能讓王爺執鞭牽馬者,必是太子殿下!”身後那十幾人也的整整齊齊叩在地上,幾個佃戶紛紛吁了口氣。
“汝是何人,敢來犯駕,可知傷本王者當夷平五族?”
那人叩頭如搗蒜,急忙忙說道:“我是附近莊上的管家,莊上的幾個佃戶貪圖宮苑珍奇,因此擅闖宮苑,下官知道今日是殿下在此狩獵,生怕這幾人衝撞了殿下大駕,因此來尋。還望殿下賜罪,下官死不足惜!”
“這幾人的父母妻小,是否被你謀害?”
“下官怎敢啊,殿下看這幾人,擅闖宮苑密謀禍事,都是亡命之徒,他們的妻小還在莊上等待他們幾個回家,我家主上寬仁,如果殿下饒過這些人,下官也一定乞求主上放過他們。”
青陽邈十分惱怒,平日裏青陽邈身邊左右擁簇眾多宮人內官,在宮內講起話來底氣十足,但如今身邊只有高陽彥一人,面對這個滿口胡言的人不知道該怎麼辦,就更加惱火說道:“國有國法,哪輪得到你家主上干涉,何人膽敢擅干王法,連他一併治罪!”
高陽彥見雙方僵持起來,自己武力上不佔優勢,對方也不敢妄動,正要勸說脫身,忽然又聽到身後有馬蹄聲呼叫聲傳來,知道是廣川武騎來尋找太子,於是將手指放入口中吹起口哨,左手提起劍來準備防衛。哨聲兩長兩短,在北海散騎中是召集之意,但不知道在廣川武騎中是否也運用這種訊號。片刻后,傳來一長三短的回應,是馬上前來匯合的意思。於是高陽彥如獲解脫,終於放下一口氣。
那下官自始至終未報上自身和主家名來,聽見武騎靠近,就站起身,拍拍身上塵土,上馬轉身,歪嘴一笑,大喊一聲:“小的們,走!”言罷,策馬揮刀就將阿己劈死,那十幾個持刀的嘍啰也都提刀砍向幾個佃戶。
頃刻之間,阿己、阿丙、二牛、三牛、五牛就在太子眼前死於非命,十幾個人策馬疾馳,揚長而去。
過不多時,二百餘個騎兵團團簇簇圍了過來,見到太子紛紛翻身下馬揖拜,內府宮人也隨後騎馬趕來,幾個內官見了太子立即嗚咽不止,紛紛說什麼嚇壞了,受罪了之類的話。又擁簇着將二人扶上馬,將所捕的鹿和野豬拉回去,命宮苑工人將那幾個死屍拖去宮苑外掩埋。
高陽彥騎在馬上,渾渾噩噩,手腕疼痛拉不住韁繩,便由內府宮人牽馬,到了大路上換乘了一輛軺車,跟在太子的車后,又看到太子撲在女官身上哭了,也不知道在念叨什麼。時不時的,有武官稱讚這野豬真壯,還有的來詢問如何一箭射中野豬心口的,高陽彥都搖頭置之不理。
到雲湖宮的時候,已經是及昏時分,湖光山色黯淡下來,高陽彥覺得疲倦了,去房中沐浴梳頭,更換了常服。回到正殿時,宗親、侯爵們都已經在席上坐定了,高陽彥在席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正打算回去歇息,卻正趕上帝后入席。
“彥兒,來朕身邊坐。”青陽昊聲音十分慈愛,一把將高陽彥拉入主席,按在自己的右手邊坐下。
高陽彥剛剛坐定,就看到八個力士抬着他今天射殺的野豬走上殿前,兩旁宗室貴眷們紛紛起身驚呼:“好大一口豬啊!”
高陽彥聽了連連扶額。“好大的豬!”眾人讚歎不絕。
青陽昊起身,擺手示意諸位重新入座。宗室侯爵們大多是皇帝親戚連理,應對起來自然從容,青陽昊說道:“諸卿,這是朕的內侄,北海王高陽瞻的次子高陽彥,就是他今日,用劍刺、弓射,隻身擊殺了這口豬。今日筵席的主菜,就是小王子給諸卿準備的殺豬菜!”
席上諸人歡呼不已,紛紛讚歎說王子小小年紀能如此神武。高陽彥心想自己命都豁出去了,卻只是為席上這些飽食之徒們增加笑料,心裏很不暢快。
“來來,彥兒,給諸位長輩們講一講,你是怎麼獵獲這麼大一口豬的?”青陽昊拍着他的肩膀問道。
高陽彥雖然心中不悅,但奈何皇帝要他在席上百十來個宗親貴眷面前講演,他就只好一五一十地將騎馬競逐、劍砍不入、刺至肺腑、坐地開弓之事講了一遍,講到野豬受了重傷衝突到自己面前三五步的時候,席上眾人看着野豬壯碩,高陽彥年少瘦小,都紛紛驚呼不止。
青陽昊聽后大聲讚賞:“真好個少年英雄啊!彥兒講習武略,護衛太子有功,朕特准領尚書僕射事,跟從朕多學習治國理政,賜賞千金,錦緞百匹。”說著,捋了一下虎鬚,笑道,“別的事朕就不管了,是你們北海國的家事,就不勞朕煩擾了,讓你老父多替朕操心就好了。”
坐在一旁的高陽菀神色大悅,既然過幾日兄長來崇京,那這樣的封賞堪稱是朝廷給藩王最好的見面禮了。席上宗親貴眷們見皇帝心情喜悅,就更紛紛附和起來。
“哦,苻亭侯以為如何呀?”青陽昊側過身來問公西如,今日是宗親貴眷的筵席,青陽昊便稱呼公西如的爵號而非丞相職務。
公西如在一旁正眯着眼睛沉思,這尚書僕射名義上不過是與縣令職務平齊的小官,但要負責協助皇帝閱覽地方文書、草擬詔令,甚至會影響到外朝官員的考核,責任影響重大。而且高陽彥年僅十五,距離及冠尚有五年,不能參入朝廷官制,但皇帝既然要他暫領這份工作,明擺着是將他直接安排到自己的身邊,進而拉進與北海王的關係。至於那千金百匹的賞賜,不由分辯自然是本次宣召北海王進宮的賞賜。“皇帝果然好手段!”公西如這樣想,自然不敢說出口,只好附和道:“陛下有惜才之德,恩澤天下,是我等臣下的楷模,受此天恩福澤,臣等更當報效國家,雖死無憾!”
眾侯爵親眷紛紛效法稱讚說:“我等廣受天恩,必當報效國家,隕首結草,死而無憾!”
高陽彥拜謝了帝后,沒有見到太子,猜想青陽邈應當是受了驚嚇待在房裏不想出來。於是更加思緒萬千,想起當年浩庭城內每次懲治兇犯,父親高陽瞻都要讓他去觀看,幼小時高陽彥看到有兇犯被腰斬於市,身體兩截仍在地上匍匐掙扎的兇犯,嚇得夜裏啼哭,於是父親就將他摟在懷中安慰他給他講道理講故事,教他不要害怕血腥,將來身為統帥,如果過於仁慈懦弱,一定無法震懾約束士兵,造成士兵劫掠或者戰敗的後果。倘若不是父親當年的傳授,今日遭遇困境,一定會像太子一樣受到驚嚇,保不準會落下什麼疾病。
席間,樂府伶官紛紛讚頌盛世太平,藝伶踏鼓而歌,舞伶們雲髻焰衣、濃妝艷抹。高陽彥卻覺得反而不如昨日自己生辰宴上,南宮昭所帶的戲班唱得好,高陽彥這樣想着,甚至不如公襄霖唱得動人。
高陽彥在席間左顧右盼沒有找到公襄霖,心想一定是這位世叔光顧着挂念楚庄兒,連畋獵的事都給忘了,但又想來自己與公襄霖一樣作為質子流落崇京,平日裏不論宗親還是朝政,都是無關緊要的人物。
酒過三巡,青陽昊屏退了伶人,又讓席間安靜下來,說道:“我夏朝以武立國,至今已有八十五載,歷經太祖、少帝、顯宗、世宗四位賢君,各有開疆拓土,威加海內,布施王道!朕自繼位以來已有十二載,歲歲承平不歷戰事。如今我朝北鄰岱國大患,西有胡秦叛亂,實乃多事之秋!在座諸位都是朕的親戚連理,更是本朝治世之臣,朕還請囑託各位積極籌措,以身作則,以昭我朝尚武之德!”
席上宗親貴眷們終於明白了今日筵席之意,紛紛長坐起身認真聽講。
青陽昊喝了口酒洗了洗嗓子,又說道:“朕知道在坐各位情況各有不同,如果真的讓你們帶着子弟在廣川騎營與這些武夫們一同操練,肯定要被這些年輕人嘲笑,朕也不指望你們日後能夠披堅執銳上陣殺敵,反倒是你們中有誰在戰場上丟了性命,會令朕痛心不已。只需要你們按照封爵食邑,出一些糧餉,朝廷會代你們練出一支精銳之師,今後勛賞都由諸位分享。”見席上宗親貴眷們一個個面露難色,青陽昊也不在乎,繼續說道:“凡王爵者,供二百騎士糧餉,縣侯供百騎,鄉侯供四十騎,亭侯供十五騎。”
席上眾人面面相覷,大多心疼錢財,不等開口,就又聽到皇帝說道:“凡馬匹、鞍韉、槊、戟、弓、刀,皆由諸君如數置辦。”眾宗親貴眷們不敢再問,紛紛交口稱讚。
高陽彥也笑了,估計明日崇京城內就到處都是招募兵馬的告示,也不知道藩王算不算宗親王爵範圍之內,即使算在內,用剛剛席上賞賜的錢財也綽綽有餘了。又見到許多貴眷們坐在席上扶額飲酒,拍腿搖頭,似乎太過心疼錢財失了體面,便更加覺得滑稽。沒過了多久,席上眾人議論聲便大了起來,紛紛計算起來要捨棄多少財力來籌備這支新軍。
忽然一聲鈴響,殿後端來了主菜,是高陽彥今日搏殺的野豬做成的炙肉,熱氣騰騰的整個殿堂內外都是香味。眾人紛紛將炙肉叉起來稱讚一番,又說高陽彥勇武絕倫,嘗過味道后又紛紛坐下沉默不語。高陽彥見眾人面色異常,就自己嘗了一口炙肉,又騷又硬,不由得心裏怪道:“早該猜到沒劁的老野豬不好吃!”
席上又喧鬧了半個時辰,忽然見到黃琳、青琅兩輪皓月當空,月光如同流水般灑向殿內和前庭,倒映在星落湖上,瑰麗絢爛。眾人醉眼迷離,不知明年今日,才可以再見到這派太平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