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燕山山脈之下,有個小村落,名叫石止村,跟臨海城約摸着有半日的路程,與小木屋卻有大半日的腳程。
石止村,也就三四百戶人口,分為東西兩部分,村中的那口水井將石止村分割成東西兩邊,涇渭分明。西邊都是些富貴人家,高宅大院。最有錢的村長家門口的石獅子都有兩個張夢溪那麼高。張夢溪除了必要的送柴過去外,一般不喜歡到西邊去,因為他總覺得村長家的石獅子張着大口,是想要把他一口吞下去。
東邊的居民就比較窮了,視野所至,都是低矮的泥土牆,一旦下雨就會使原本就泥濘的土地更加難走。低賤的野花長在牆角邊,任憑雞鴨啄食。張夢溪喜歡一種長在泥牆上的一種名叫鳳仙花的小花,東邊的姑娘們會把他們收集起來,鑿成花泥,塗在指甲上,紅彤彤的,其實也不比城裏那些有錢的姑娘買的那些價格昂貴的甲油差多少。
不過張夢溪並不住在村中。
因為據說張曦白以前在京城做過官,但是不知怎的得罪了皇帝老爺,就被貶到這個偏遠的小鎮子。張曦白從來沒有跟張夢溪說過他出生之前的事,但是張夢溪知道那些傳聞是真的——至少他的父親很有學問肯定是真的,不然哪能取出張夢溪這樣的名字?
但就因為這個原因,村中人不太喜歡張曦白,因為害怕得罪皇帝老爺嘛。在張夢溪小的時候,就經常聽到那些風言風語,那些大人裝作不經意的樣子、用手掩住嘴小聲的討論。張夢溪從小聽力就很好,所以那些大人偷偷討論他娘當年是何等的光彩照人,又可能是跟哪個野漢子跑了的時候,其實他都聽的一清二楚——但他從來都是假裝沒聽見。哪怕有些孩子故意在他面前刮臉皮,罵他“野孩子”,他也都是裝出一副聽不懂“野孩子”是什麼意思的表情——不然他還能怎麼樣呢?他只能裝作聽不懂。
隨着他年紀漸長,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張曦白終於意識到了這個村子不能在待下去了。於是他將房子搬到了村外的山坡上,孤零零的,只有他一戶人家。倒是安靜了不少,從山中回來離家近了一點。
因此張夢溪背着慕情回到家的時候,弦月才剛剛掛到樹梢。張夢溪看到他父親那間房裏還亮着燈。他並沒有去敲門,倒不是怕張曦白責罰,實際上張夢溪經常入山十天半個月的,張曦白也從來沒有說過什麼,對這個兒子十分的放心——或許說毫不上心。張夢溪知道,他父親挑燈夜讀的時候往往是心靜不下來的時候,這個時候的他尤其不喜歡被打擾。
慕情睡眠很淺,經常一個小小舉動就能讓她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直到看清背着的人是張夢溪后,才會閉上眼睛。她實在太累了,張夢溪將他放到自己床上的時候,她依然緊緊的抓着張夢溪的袖子。張夢溪只好替她蓋好被子,煮了一碗薑湯,給她喂下后,聽着她綿密細長的呼吸,張夢溪開始苦惱起來。
——現在這個叫慕情的小姑娘睡在他的房間,那麼他自己睡哪裏?
張夢溪坐在書桌前望着窗外的弦月,有些惆悵。高從誨也已經好幾天沒有回來了,他突然想起半月前跟高從誨一起碰到的那個穿着黑色袈裟的老僧。
那一日他跟高從誨賣了柴薪換了三錢銀子,高從誨路上興緻勃勃的表示要攢起來,以後去鐵匠鋪請最好的鐵匠打造一把最好的刀。
張夢溪問:“為什麼不打一把劍?”
高從誨說道:“但看起來比較霸氣,娘們才用劍!”
這句話給張夢溪嗆得無話可說,
因為他聽到的故事裏,那些傳說中的劍仙都是用劍的,御刀飛行怎麼想都比御劍飛行要差了那麼點意思。不過高從誨顯然已經陷入了對於未來的幻想,滔滔不絕的講述自己買了刀后要如何行俠仗義,直到一個蒼老的聲音加入了討論:“天底下最好的東西,都不是用錢可以買到的。無論你想要什麼最好的東西,都得用你的命去換!”
張夢溪循聲望去,看到一個老僧。他的眉毛很長,極長,雪白的眉毛垂在兩肩上,像極了廟裏的那位長眉羅漢。他低垂這眼眸,面容平靜而祥和。張夢溪覺得這應該是一位飽腹經書的得到高僧。他身上披着的一件華貴到極致的袈裟,張夢溪從小就聽別人說過,當年大唐神僧唐玄奘就有一件唐太宗親賜的、天底下最華貴的袈裟。張夢溪覺得老僧身上的袈裟縱然比不過唐玄奘那一件,應該也差不多了。只是老僧身上的那件,卻是黑色的。黑寶石在夕陽下熠熠生輝,黑金絲線在風中輕輕搖擺,卻有透着一股說不出的詭異,似乎連老僧那慈祥的面容都染上了一層黑氣。張夢溪突然毛骨悚然起來,高從誨卻毫不在意,斜着眼看那老僧,問道:“有事?”
黑衣老僧沒有回答,只是繼續問道:“你想不想要一把天底下最好的刀和最瘋魔的刀法?”
高從誨冷笑:“你給我錢啊?”
老僧沒有動怒,而是笑了起來:“你想要錢?還是想要刀?”
高從誨繼續冷笑:“小爺兩樣都要行不行?”
不料那個老僧也學着高從誨斜眼冷笑,從低眉的慈祥面容到不屑冷笑十分流暢自然,兩種截然不同的氣勢轉變竟一點都沒讓旁邊察言觀色的張夢溪感到一絲突兀,一切都是如此順理成章:“現在的你,配嗎?”
不料高從誨的回答更加天經地義:“當然!”
老僧仰天無聲而笑,驀然消失不見,就像他突然出現一樣突兀。直到昨天,兩人送完柴薪,高從誨突然拉着他走了一條平常基本不走的路。張夢溪問高從誨為什麼走這裏,高從誨很明了的說老和尚給他算了一卦,今天走這裏有錢撿。張夢溪突然意識到原來高從誨自那天後好幾天不見人影,原來都是跟那名黑衣老僧在一起。於是他直接把自己對老僧的第一印象說了出來。高從誨愣了愣,突然拍大腿道差點上了大當。不過說歸說,還是走了那條路,於是遇到了那個北平來的男扮女裝的富家子弟。
斗轉星移,弦月又往西邊移了一些,但是一片烏雲飄來,遮住了弦月。
張夢溪提慕情蓋好被子,很細心的將邊角折好。於是他又想起慕情發燒時說的那個宜蘭園。
宜蘭園在臨海城邊一處很不起眼的小角落裏。
張夢溪和高從誨去經常那裏送柴,聽高從誨說,這裏是窯子。高從誨和張夢溪長相清秀,裏面的蘭姐還打趣說要他們去四層樓賺錢,因為有些達官貴人三妻四妾,難免有些照顧的不周全,於是便有些貴婦也會去那裏。張夢溪並不感到害怕,但是他覺得有點煩躁。若非自己跟蘭姐親近,恐怕再也不會去那裏送柴了。
據高從誨說的,那座宜蘭園明面上只是個不起眼的小院子,實際上別有洞天,貓膩全在地底下。那個老鴇說的四層樓其實是往下數的四層樓,二樓是賭坊,他去過,裏面牌九美酒應有盡有,客人隨手打賞的小費都足夠兩人砍一年的柴。
張夢溪問道:“你怎麼知道的這些,莫非去過宜蘭園那什麼四層樓?”
氣的高從誨踢了張夢溪一腳說道:“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據說是宜蘭園出了大事,有人跑了,絕大多數的護院和小廝都出了宜蘭園去追捕,這才導致人手不夠。蘭姐最喜歡我的機靈勁了,就讓我給客人送送酒什麼的。”
現在想想,莫非跟眼前的這個叫“慕情”的小姑娘有關?只是……真的會這麼巧嗎?
張夢溪看着慕情秀麗恬靜的睡容,眉頭漸漸皺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