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程

行程

“他醒了!他醒了!”

再次恢復意識便感覺到濕熱的空氣撲面而來,雖然依舊夾雜着些寒冷的微風,但卻已經讓凍僵的我好受許多。蜷縮成一團倒在雪地中的我如同融化解凍的冰塊一樣,身體一點一點活絡起來,關節像朽木一樣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我翻過身將手掌按進寒冷刺骨的積雪中,支撐着自己坐起來,然後趕緊將麻木的雙手揣進衣兜之中。

身上的積雪已經融化成水,滲入我厚厚的棉衣里,所以身體格外沉重。天色不知何時已經黯淡下來,夜空中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燦爛繁星,這是在墨格國難得一見的。

風雪之中,搖曳的火焰在木柴堆中噼里啪啦地燃燒,低垂的夜幕下橙色的火光格外耀眼,送來一陣又一陣溫暖的熱浪,周圍的積雪也融化成淺淺的水窪。環顧四周,許多陌生的人影緘默地潛藏在黑暗之中,與周遭黑魆魆的婆娑樹影融為一體。

“兄弟。”

粗獷的嗓音響起,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黑影緩緩從火堆后浮現,他的頭頂上套着毛茸茸的棉帽,飄忽不定的火光照亮了他的黑黝黝的臉龐。

“你是從哪裏來?”

“我嗎?我是個畫家,想進深山中寫生,結果遇上了暴風雪,就迷路了,幸好遇到了你們,救命之恩真是感激不盡!”

我隨口胡謅,但感激的心情卻並非作假。

“你是從日月城來的嗎?”

身旁一道野獸般的黑影忽然靠近,卻只是伸出帶着棉布手套的手向我遞來一片乾糧餅。

“多謝多謝!我的確是從日月城來的。”

我接過硬邦邦的乾糧餅后,心中一喜,日月城,是我聽過的名字,是斯奧許大陸北邊的最繁華的港口都市,我現在身處的就是林長青的老家——亞達克共和國。

“那你知道這裏距離日月城大概還有多遠嗎?”

火堆對面的中年男人問道,他的皮膚黝黑而粗糙,微眯的雙眼銳利而有神,立挺的鷹鉤鼻如刀削一般,老鷹般威嚴的面容在明暗不定的火光中冷森森地閃動。

“抱歉,我不太清楚。”

我還猜不透這夥人的底細,不過任誰都能看出來,他們現在的情況算不上太好。

“你身上還有什麼東西,拿出來我們一齊……”

身旁的那道黑影湊了上來,說話間呼出帶着濕氣的白霧,我也藉著一側的火光能夠勉強看清他的模樣,他的面容不像火堆對面的老男人一樣陰翳冷厲,儘管皮膚也是同樣黝黑粗糙,卻長着一雙長睫毛的大眼睛,寬鼻頭,看上去三四十多歲的樣子,說話更加親切些。

“住口!”坐在火堆對面的男人身軀微微一震,惡狠狠地呵斥道。但又立即沉下聲來,微微彎腰向我致歉,用平靜又滄桑地聲音說道,“真是失禮了,請你不要介意。”

“怎麼會!怎麼會!我攜帶的東西都遺失在風雪中了,不然一定拿出來和你們分享!”

我連忙搖手,現如今,我的身上一貧如洗,而且對周遭環境一無所知,他們就像我的救命稻草一般,是我逃離這片深山的唯一希望。

“請問先生你叫什麼名字?”

火堆對面的人似乎是這群人中最有威望的一個,聽了他的呵斥,我身旁的年輕人立馬低着頭悶聲不響。其他人也紋絲不動地坐在周圍,一言不發。

“我嗎?我叫做卡洛斯,姓卡,名洛斯。”

我恭恭敬敬地答道。

“卡洛斯先生,

今年的雪災害得我們的村子實在是沒辦法再呆下去,而且戰爭又爆發了,我們那隨時都有被波及的危險,我只好帶着村子裏的人出來逃荒。”

對面那個年老的男人語氣沉重,緩緩向我訴說道。

“你們是從哪裏來的?”

我問道。

“我們是從南邊來的,就在和利米歐沃國相鄰的邊境上,聽消息說敵軍的騎士見亞達克人就殺,那地方實在是太危險了,若不是這樣我們也不會從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逃出來。”

我身旁的年輕人抬起頭,繪聲繪色地向我說道。

“回到日月城的話,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你們的。”

我臉不紅心不跳地開出了空頭支票一般的承諾,如果這樣能夠堅定他們救助我的念頭,那就太好了。

“時候也不早了,明天還要早起趕路呢,卡洛斯先生你就先睡吧。”

說罷那兩個男人便悄無聲息地從火堆旁離開,各自尋了一個昏暗的角落休息,那個較為年輕的男人靠在一顆樹旁,取過一桿獵槍豎直抱在懷裏,歪着腦袋便睡去了。我也學着他的模樣,找了個無人的角落,倚靠在粗壯的樹身下躺倒睡覺。

雖然心中還存在許多疑惑,但是這夥人大致情況還是基本了解了,不出意外的話,只要跟隨着他們行動,還是有很大概率可以到達繁華的日月城。

望着夜幕之中的滿天繁星,我的心裏已經開始幻想着到達日月城之後的旅程了,躺了一會,那些沉睡在四周的人們,此起彼伏的發出了令人安心的鼾聲。我無聲地潛藏於人們安眠的鼾聲中,忽然感覺自己就像是剛剛回歸族群的孤狼,此刻終於得以放下擔憂與戒備,安然地享受群體生活所帶來的安全感,心底不由得感嘆人類真是群居動物。只有靠在樹榦旁,坐着睡着的那個男人,黑暗中的輪廓像一隻警戒的貓頭鷹一般,突兀地立着。

拂曉時分,白茫茫的朝輝穿過厚厚的雲層撒向大地,刺眼的光芒將我驚醒,我順着耳旁的聲響扭過頭去,原來是那個抱着獵槍睡覺的男人早早就醒來,正坐在火勢減小的火堆一旁向其中填着柴火。

藉著晨曦的光芒我此刻才能終於看清這夥人的模樣,他們大約有五六人,身上都裹着色調暗沉的動物皮草,頭上戴着各式保暖的棉帽,渾身上下都因風塵僕僕的旅程而弄得髒兮兮的,而我身上穿着的這身色彩明亮,幾乎還是嶄新的衣服則與他們顯得格格不入,意識到這點后,我當即就想找個泥坑打兩個滾,將這身礙眼的衣服弄髒。

不遠處的林子間,竟然還有一隻身形高大的馬匹,它身後停着一輛載滿貨物的木板車,上面大包小包麻袋裏裝着的,應該就是這夥人的行李。

一個兩頰被凍得通紅,長相樸實和藹的女人抱着一口黑鍋靠近了火堆,她的年紀看上去和那個抱着獵槍睡覺的男人相仿,

此時,負責添火的男人注意到了睡醒的我,於是抬手向我打了個招呼。

“睡得怎麼樣?”

“還不錯,這是要幹什麼?”

我指了指正在將鍋架在火堆上的女人,問道。

“啊,準備燒水。”

他們兩人手捧着積雪,放入燒熱的鍋中。

“要做吃的嗎?”

“不,就是燒水,走一天的路,要提前準備好喝的水,直接吃積雪的話會被凍死的。”那個男人說著說著,就伸手進懷中,在胸口摸索了一番后,掏出一個皮革縫成的水袋丟到我面前,“你拿這個接水喝吧。”

“多謝,多謝。”

我感恩戴德地將其撿起收入懷中,起身靠近火堆想要取暖。

“還沒向你自我介紹呢,我的名字叫都瀾,我們都是一個村子裏逃出來的,所以都姓都,你叫我都哥就好了,這位你可以叫他都大姐,那邊還在睡覺的是兩兄弟,都凡和都平,昨天兇巴巴的那個是我的大伯,你叫他都大叔就行,那邊是一個小妹妹,叫都玲奈。”

我們三人圍着燒水的火堆取暖,鍋中的成堆的積雪浸泡在已經融化的雪水之中,雖然聽說雪中凝結着灰塵,但那晶瑩的積雪與清澈的雪水怎麼也看不出骯髒的樣子。

我們三人靜坐無言,默默地盯着鍋中慢慢消融的雪水,潔白的顏色漸漸消散,斑駁的灰黑色鍋底漸漸顯露出來,先是有一個小小的氣泡從鍋底浮出水面,隨後密密麻麻,越來越多的氣泡魚貫而出,水面一時如落雨般沸騰起來。

“好了嗎?”

我問道。

“差不多了,不過煮久一點比較好。”

那個大姐又起身去到那匹大馬旁,取來一隻木桶放在鍋旁,將一塊看上去還算乾淨的白色布料蓋在木桶上,那個姓都的男人起身提住鍋兩側的把手,將盛滿沸水的鍋從火堆上取下,因為隔着厚厚的棉手套,所以他大概不會被滾燙的鐵鍋燙傷。

都大姐彎下身子將蓋在木桶口上的布扯平,都哥便抬手將鍋中的熱水隔着布料倒入桶中,待水倒盡后,又將鐵鍋放回柴火堆上,再次用一捧又一捧的積雪填滿。

“你到現在還沒喝過水吧,我給你盛點。”

都大姐向我伸來一隻手,笑吟吟地同我說道。

我一時受寵若驚,手忙腳亂地從兜里掏出水袋遞給她。

她掀開布料,用一柄木勺將水從桶中舀起來,小心翼翼地將水注入水袋那小小的袋口中。

“給你,這水袋啊,放在懷裏暖和得很!”

她把塞子蓋緊后,將鼓鼓囊囊的水袋遞到我的手裏,熱情地說道。

“多謝多謝。”

我剛一拔開堵住袋口的木塞,熱騰騰的水蒸氣便氤氳了我的視線。

“小心燙啊。”

都大姐囑咐道。

“好。”

我捧起積雪,蓋在水袋上,想讓它快點降溫。

“你多大年紀了啊?”

都大姐問道。

“我二十五了。”

“結婚沒有?”

都大姐又問。

“行了行了,大姐你別問了!哪這麼多管閑事呢?”

一旁看着柴火的男人,嫌棄地責備道。

“喲喲喲,小夥子,你可別學他,老大不小了也沒尋個媳婦,到現在還是打光棍。”

都大姐瞧見都哥不耐煩的模樣,笑成了一朵花。

“我一個人也能吃好喝好,談媳婦幹什麼,打光棍還自在……”

他倆你一嘴我一嘴的嘮起了家常,完全沒有過多在意我的存在。我望着拌嘴的兩個人,抱起水袋喝了一口,溫熱的雪水滋味清甜,比瓶裝礦泉水不知好了多少倍。

兩人說話間,倒伏在周圍的人影也逐個醒來,那對名字分別叫做平和凡的兄弟一同從地上爬起,弟弟身形壯碩,虎背熊腰,長相憨厚老實,默默地跟在矮他一頭的哥哥身後,哥哥臉頰消瘦,眉目冷峻,二人一前一後將空癟癟的皮革水袋放在都大姐身旁就默不作聲地走向了遠處的馬匹。

那匹身形高大的灰馬安靜地守護在載滿貨物的板車旁,修長的毛髮瀟洒的披落,肌肉勻稱身材結實。那個虎背熊腰的弟弟從車上扛下一個麻袋,哥哥從麻袋中抓了幾把毛線球一般雜亂纖細的草料,遞到那匹壯碩如牛的大馬嘴邊,在咔嚓咔嚓的咀嚼聲中,枯白色的草料一點一點落入了馬腹。

那個最年長的大叔也走了過來,雖然是剛剛睡醒,卻依舊是昨夜火光中那鐵一般肅穆的神色。

“卡洛斯先生,你是從日月城出發的,日月城大約離這裏還有多遠啊?”

都大叔一邊從木桶里取水,一邊向我打聽道。

“風雪很大,我中途迷路了,所以也不太清楚。”

我心中一緊,但是表面還是盡量保持淡定,這日月城我也只是略有耳聞,他若是再繼續深入問下去,我就只能隨口胡編搪塞過去。一開始為了容易解釋就隨口撒下謊言,如果現在才我同他們解釋虛無零界之類緣由,恐怕也會被當成騙人的鬼話。

“那麼從日月城出發開始,你大概迷路了幾天?”

都大叔一仰脖子,豪邁地將水袋裏的水飲盡。

“十幾天吧……”我心中暗暗盤算了一番,萬一說少了,這裏距離日月城的路程太遠,同樣會受到懷疑,“身上的食物都吃完了”

“又多了一張吃飯的嘴,本來我們的食物就只能再支撐二十天了。”

那個哥哥喂好了馬,靠近火堆后冷冰冰地說道,言語中顯露出對我不加掩飾的排斥。

“抱歉抱歉,我會少吃一點的。”

我努力放低姿態向他致歉,不過我說的卻是實話,我的確不用吃東西。

都平冷哼一聲,從都大娘的手中取過水袋,便頭也不回地回到了馬邊,似乎對我的說法不屑一顧。

“準備上路了,都瀾你去叫一下玲奈起床。”

那個老頭對都平的話語無動於衷,就好像是沒聽見一般,轉頭去使喚都瀾大哥。

“誒,那個死丫頭,睡得真沉!”

都瀾搖了搖頭,一拍大腿從雪地里站了起來,向不遠處的一顆高樹下,在深棕色的被子裏裹得像繭一樣的人影走去。

我這時才注意到,一直若有若無的鼾聲是源自哪裏,在都瀾一隻手連人帶被子提到火堆旁的時候,先前由於距離較遠以及積雪吸收噪音的緣故,沒能聽見的誇張鼾聲,宛若鑽機運作一般驚天動地的從那短短的被頭裏響起,讓人心疑其中是不是藏了什麼野獸。

都瀾將那個將全身都裹在被子裏的女孩丟在火堆旁,輕輕地用皮靴踹了兩腳,除了雷聲般轟鳴的鼾聲稍稍減弱了幾分外沒有任何動靜。

“誒,這臭小鬼,睡得和死豬一樣。”

都瀾抱着胳膊,一腳踩在裹得很繭似的被子上使勁搖晃。

“睡餓了就自己醒了,先丟到馬車上吧。”

都大叔撇了一眼睡得和死豬一樣的都玲奈,語氣有些無奈。聽了他的話后,都瀾也只好扛起那個被子裏的小姑娘朝馬車走去,一把丟在堆滿麻袋的板車上,除了發出鼾聲之外幾乎完全融入了滿車的貨物之中。

都瀾經過坐在那匹大馬旁邊的都平和都凡時,還笑嘻嘻地打了個招呼,都平看了一眼被扔在貨物堆之中的都玲奈,冷酷的臉上竟浮現出些許笑意,但轉頭望向我這邊時,眼神再次充滿了冰冷的敵意。

這頭,都大姐已經捧起積雪將火堆撲滅,然後挑揀出較為完整尚能使用的柴火,她將那些染上煙塵的柴火抱在懷裏攙扶着都大叔向馬車走去。我隨即起身不緊不慢地跟在他倆後面。

都平一個人牽着灰色的大馬走在隊伍的最前頭,都大叔和都大姐一前一後走在板車的一側,身材魁梧的都凡跟在裝滿貨物的板車后,都瀾則同我一起走在隊伍的後頭。

“兄弟,你的體力怎麼樣,我們可是要走一天的。”

都瀾一開口,說出的話便化作了白霧。

“還好,沒關係的。”

我緊緊地抱着胳膊,想要留下在火堆旁積攢的餘溫。

“餓不餓,我們只有晚上才開飯?”

“不餓,我吃的很少的。”

“那什麼,都平他腦袋精明,行程和糧食都是由他管,我們食物不多了,他心情不好,說的話難聽點,你不要放在心上。”

都瀾寬大的肩膀朝我這邊靠了靠,輕聲說道。

“我能夠活下來就很感謝你們了,不會有什麼想法的。”

我說道。

“那就好。”

都瀾拍了拍我的背,便不再言語,全神貫注地向前走。

我抬起頭,今日天空還算晴朗,前幾天肆虐的風雪也停息了,銀裝素裹的山林中靜悄悄的,不光沒有活物的蹤影,現在連風聲也聽不見了。唯有這隻隊伍默默行進的腳步聲,以及貨物堆中雷打不動的鼾聲。

我面前原本平整的雪地上,已經被踏得破碎不堪,馬的蹄印,細長的車轍,大大小小的足跡,我低着頭順着這些混亂的痕迹默默的前行,在潔白的雪地上無聊得想要研究着這些痕迹的規律。起初還抬頭饒有興緻地欣賞一番深山雪景,到後來就對一成不變的路途感到枯燥。

“別一直盯着雪看,會暈的。”

都瀾大哥忽然提醒道。

我只好戀戀不捨地將視線從地面上的痕迹移開,那是在這片雪茫茫一片的世界中,唯一稍有變化的東西。寒冷的空氣在慢慢的奪取我身上的溫度,身上厚厚的棉衣也變得冷冰冰的,緩慢的行走沒能讓身體熱起來,一直將腳插進積雪中再拔出來,反而使得我的膝蓋十分疲憊。

“你沿着前面人的腳印走就不會那麼累了。”

都瀾大哥冷不丁又提醒道。

就在說話間,劇烈的咳嗽聲從我們前方不遠處傳來,都大叔一隻手扶着板車弓下身子,皮草外套下小山似的背部一上一下地聳動。牽馬的都平拽住韁繩迫使馬車停了下來,都大姐和跟在板車后的都凡都圍了上去。

“都大叔怎麼了?”

我望向前方停下了的隊伍問道。

“年紀大了,老是吸冷空氣,肺不好。”

在幾人的攙扶下,都大叔坐在了板車上的貨物堆旁,安頓好之後,隊伍又一次不緊不慢地上了路。我的臉頰此刻已經被凍得麻木,表面的皮膚就像是凝結成了一塊薄冰一樣,用戴着粗糙的棉布手套的雙手使勁揉了揉后,才終於有了知覺,冰冷的空氣不僅帶走溫度,也帶走了我身上的水分,臉頰乾燥得生疼,嘴裏也是口乾舌燥,我從衣服里取出緊貼身體收藏的水袋,拔開塞子將還帶着體溫的水灌進嘴裏,可是舌頭上卻好似灑滿澱粉一般,無論喝了多少水依舊還是乾巴巴的。

伴隨了一路的鼾聲忽然停了,缺少了以後安靜的很突兀,裹得像個粽子一樣的女孩微微動彈了一下,就從板車上翻滾了下來,噗嗤一聲掉在了雪地里,除了都大姐,其他人好似都習以為常了一般,看也沒有多看一眼,默默地繞過掉在雪地里的一團被子。

隨着隊伍的前行,那個裹在被子裏的女孩也慢慢到了我們腳邊,蒙在被子裏身影鼓搗了幾下,利落地掀被而起。她抖了抖那深棕色的被子,像斗篷一樣披在頭上,包裹住肩膀,坐在雪地里嘴裏喃喃自語,念個不停。

“好餓……好餓……想吃東西……胃好難受……好餓……”

待到我們經過時,她才遲鈍地抬起頭,睡眼惺忪地向路過的都瀾問道。

“現在是什麼時候?多久才開飯?”

“大概……還有兩三個時辰天就黑了……”

都瀾答道。

“我好餓,要被餓死了……咦?有個陌生人?”

那個小女孩從雪地里站起湊了過來,像是見了什麼稀奇的寶貝一般。那個小女孩大概十二三歲的樣子,黝黑的小臉圓墩墩的,兩頰通紅,兩隻小眼睛眯得成了一條縫,長得不算難看,也不算好看,屬於一副看一眼就忘記的路人長相,不知是不是身上厚衣服的原因,身材看上去卻格外壯實,腰肢與手臂粗得像個男生似的。

“你是誰?”

她盯着我問道。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都瀾大哥就開口了。

“昨天我們在路上不是發現了一個被凍僵的人嗎?就是這位先生。”

“你從哪裏來啊?看你的衣服,難不成……是城裏人!”

那女孩說道“城裏人”這三個字的時候,滿臉的憧憬,兩隻眯縫着的眼睛也睜得好大,一閃一閃的好像星星一般。

“啊……差不多吧……”

我不知怎麼回應,雖然那些成年人由於情面沒有過多追問我的來由,可小孩子還是心直口快地點破了。

“你從城裏來嗎?”

小臉圓墩墩的女孩,追在我身後問道。

“是啊。”

“你跟我說說城裏是怎麼樣的吧!”

這個鄉下女孩似乎對所謂的城裏有濃厚的興趣。

“啊,我也不知道怎麼和你說,因為我……”

由於墨格國對國境的封鎖,我對於日月城和斯奧許大陸的了解,僅僅停留在網絡上的道聽途說,真要我描述卻不知從何說起,要是說出來破綻則會引火燒身。好在沒等我說完,小女孩就興沖沖地打斷了我的話,讓我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你們城裏人是不是每天都有肉吃?每天都有雞蛋和牛奶?還有還有,是不是說話都用很高貴的方法?是不是都不用繳稅啊?”

她問的這些問題,就算是沒來過日月城的我也很容易回答。

“啊,有錢的人就天天可以買自己想要的東西,說話嘛……只有在正式的場合才會比較注意措辭,繳稅自然是人人都要繳的,只不過城裏的人繳納的可能要少一點。”

“在城裏錢要怎麼賺呢?也要像我們一樣種地,養牲口,賣牲口嗎?”

她仰着頭繼續問道。

“城裏有很多職業,發財的路逕自然是各種各樣……”

“比如呢?大叔你是幹什麼賺錢的?”

她突然的一口大叔,叫得我有些天昏地暗,我難不成有這麼老嗎?

“哥哥我啊,是個畫家。”

我刻意地向這個沒有什麼眼力見的小丫頭片子,強調了前兩個字,都瀾大哥則是在一旁偷笑。

“畫家?是做什麼的?”

小姑娘好像聽見了一個她完全陌生的詞彙。

“就是畫畫的,然後別人會來買我作的畫。”

我一時不知該怎麼這個鄉下的丫頭解釋。

“這小妮子家裏一大堆兄弟姐妹,她的父母忙裏忙外的忙不過來,所以也沒用心教她文化。”

都瀾大叔在一旁解釋道。

“哦。”

“畫畫是什麼意思呢?”

“就是用筆,筆你知道吧。”

“這個我知道!記賬用的東西!”

她激動地舉起手來答道。

“沒錯,寫字用的東西,用它在紙上畫圖,塗鴉……”

我苦口婆心地向她解釋。

“哦,你能不能……畫……一下給我看?”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問道。

“好。”

我走到一旁,從光禿禿的樹上折下一根黑不溜秋的樹枝,蹲在地上在雪地里作畫。小姑娘站在我身後,歪着腦袋目不轉睛地盯着我手中的樹枝。我寥寥幾筆勾勒出輪廓,回過頭髮現都瀾大哥也抱着胳膊盯着我,頓時有些不好意思。

“看的出這是什麼嗎?”

我小心翼翼地問道,希望我的畫技能夠得到認可。

“大耗子!”

小姑娘兩手一舉,高興地吆喝道。

“這不明顯是馬嗎!”

我沒忍住,脫口而出。

“小兄弟你別生氣,”都瀾笑呵呵地指了指隊伍前頭的那匹高頭大馬,“玲奈給那匹馬取的名字就叫做大耗子。”

“我也要畫!”

小姑娘忽然壓在我肩膀上,那份量着實不輕,伸手要拿我手中的樹枝,我鬆開手任她取走樹枝。她也有樣學樣,蹲着我身旁,在雪地里作畫。

“你快點吧,前頭的人已經快要看不見影子了。”

都瀾大哥望了望遠處,催促道。

小姑娘則是全當耳旁風,哼着小曲,悠哉悠哉地在我的畫上自由創作。

“怎麼樣!”

“這是啥?”

我看着我畫的馬背上,被她加了一坨奇形怪狀的東西。

“這是我騎在馬上!怎麼樣?威風吧!”

她直起身,兩手叉腰,傻笑着說道。

“威風!太威風了!快走吧!死丫頭片子!”

都瀾一把拽起小姑娘的胳膊就朝前衝去,我也連忙起身緊隨其後。

白茫茫的天空不知不覺間就黯淡下來,隊伍也停下了前行的腳步,尋了一個地方安頓下來。都平和都凡兩兄弟加上都瀾大哥分頭去尋找柴火,都大姐則是從貨物堆中取下幾塊布料,捆在樹上當做屏風。都大叔靠在樹旁閉目養神,好似一顆古樹一般,都玲奈則是自得其樂,拿着那根樹枝在地上比比劃划。

山林的上空忽然傳來一聲動物的嚎叫,由於距離太過遙遠所以分不清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

“啥情況啊,這啥在叫啊?”

我用胳膊肘碰了碰都玲奈,問道。

“狼吧。”

她滿不在乎地答道,手還拿着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

“會不會吃人啊?”

“會。”

“那咋辦?”

“小兄弟你別擔心咧,都平都凡還有都瀾都是村子裏最好的年輕獵手,不會有事的。”

都大媽姐安慰道。

我到是不怕死,就是怕你們死了,我心中暗道。

宿營的地方被都大姐佈置好后,過了一會,那幾個年輕男人就抱着柴火回來了。

“今晚別睡得太死,附近有可能有狼。”

都瀾幾人將柴火放在地上后,就開始一層層將大小各異的木柴擺弄成火堆,用火柴點燃用來引燃的木絨后就丟進了火堆中央。都平則是又去馬車旁喂他的愛馬了。

“好餓好餓!什麼時候開飯?”

都玲奈躺在雪地里,划動着短短的四肢撒潑。

“馬上開始生火,今晚喝粥。”

都大姐安撫道。

“還沒生火,我要餓死啦!我要餓死啦!”

都玲奈在雪地里滾來滾去,大聲嚷嚷道。

“你一天啥也沒幹,光顧着躺着車上睡覺,你餓什麼?”

都平從車上取了一小袋米來,看了一眼地上打滾的都玲奈毫不留情地說道。

“我就是因為餓才睡覺的,睡著了才能不餓……”

都玲奈似乎是沒了力氣,躺在雪地里喃喃自語。

“先吃這個吧,昨天都瀾哥給我的。”

我從懷裏掏出個硬邦邦的乾糧餅,雖然顏色看上去和泥土差不多,但可以依稀聞到農作物的香氣。

都玲奈也不客氣,趕緊從地上爬了起來,一把奪過我手中的乾糧餅,然後就躲得遠遠的,似乎生怕我反悔了一般。

雖說我肚子也空蕩蕩的,但是飢餓的痛苦對我來說幾乎不值一提,包括在雪地里行進一整個白天所帶來的疲憊與各種不適感,都並非無法忍受,只不過身體因為虛弱而有些失去控制,頭腦也昏昏沉沉的,睏倦得眼皮都抬不起來,想要快點草草糊弄過晚飯,趕緊躺在地上睡覺。

一小袋看上去只夠兩碗的米粒被倒入積雪融化成的雪水中,慢慢被煮至沸騰,都大姐拿着木勺順時針緩緩攪拌。白沙般的米粒在沸水膨脹破碎化作絮狀,如棉花般稀稀拉拉地在鍋中浮沉迴旋。

都大姐將一個個潔白的瓷碗裝滿稀飯後遞到人們手裏,我接過滾燙得隔着手套都能感受到溫度的稀飯,趕緊彎下腰放在雪地上降溫,米飯的清香伴隨着騰騰白霧飄散空中。

等待熱粥冷卻的時間我悄悄地觀察着沉默着進食的人們,他們似乎並不像我這樣怕燙,只是在表面吹了吹就從容地飲下熱粥。都瀾和都平很快就喝下一碗,馬上自己動手抄起木勺又添了一碗,都玲奈把那塊泥塊似的乾糧餅泡在粥里吃得津津有味。

看別人進食也是是一種樂趣,我自己也捧起冷卻下來的瓷碗,沿着碗邊飲下溫熱的稀粥。

被煮得軟爛的米粒零零散散地漂浮在米湯之中,喝進嘴裏嘗不出任何味道,沒有任何佐料,也只是粗糙的烹飪,味道平淡至極,只是為了填補空腹感的進食。

人在陷入困境的時候就會變成簡單的動物,只要勉強能夠活下去就不會再過多要求什麼了。

將碗中的粥喝盡后雖然稍微填飽肚子,卻讓舌頭更加渴望油膩與葷腥。我拾起些積雪握成小團,用積雪將瓷碗裏裡外外擦拭乾凈,我還沒餓到像他們一樣連碗底都要舔乾淨的地步,可是體力卻是確實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連直起身子走路的力氣也絲毫不剩了,模糊的意識就像接觸不良的電燈一樣,忽明忽暗。

“再添點吧。”

都大姐勸道。

“這就不吃了嗎?你不會餓嗎?”

都玲奈將那塊乾糧餅啃了個七七八八,抬起頭看着我問道。

“我好睏,先睡了。”

我迷迷糊糊地搖了搖頭,放下瓷碗拖着疲憊的身軀來到一顆樹旁,撲通一聲倒下,昏昏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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