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第 13 章
地丁站在江寧河畔,望着河水出神。
一片枯葉被風捲起,在空旋了幾圈后,落到江面,隨江漂泊。
原來,已至深秋了。
往年這時候,樹上的棗兒已被兩人吃完。杜商把剩的棗核雕上生肖,送給破廬的小朋友。
今年杜商不在,樹上的棗兒一個個都爛了。
他剛失蹤那幾天,地丁想着,沒事,江寧沒人能困得住他,他會回來的。
可她等啊,等啊,等到樹上的棗都掉光了,他還沒有回來。
她把地上的棗一個個撿起來,擦乾淨,裝到布袋裏。
她想,這樣全裝起來,杜商回來就方便吃了。
可她等到棗肉爛了,臭了,杜商還沒回來。
沒事,樹明年還會結果,他明年再吃嘛。
地丁把棗的爛肉剝掉,將棗核洗凈晒乾。
杜商那麼疼破廬的小孩,他會回來的。
可等到小孩一個個跑到山上來,追着她要生肖核時,他還沒回來。
地丁學着杜商的模樣,在棗核上雕生肖。從滿手鮮血淋漓,到一整袋棗核都雕完了,他還是沒有回來。
再等等,他會回來的。杜商不可能一句話都不留給她,就走了。
他知道她會擔心,而他不會讓她擔心的。
杜商消失的這一個多月,地丁除了關在牢裏的那幾日外,每晚她綉滿兩筐刺繡后,都會去查看山裏的每一株樹,看了又看,從夜裏看至天明。
起初,她想,杜商會不會回來的路上走得太累了,便找了棵樹睡著了?
後來,她已經不奢望在樹上找到杜商了。但她依舊每天看樹。
這山上三千四百一十二棵樹,都是杜商種的。他怎麼捨得丟下這些樹?他一定會回來的。
她得將這些樹照顧好,不然等他回來,見樹少了,會失落的。
可是焰筠竟然把他的樹都燒了。
焰筠一把火燒光了杜商的樹,同時也燒光了她的念想與期望。
他不會回來了。
他不會回來了。
他不會回來了。
地丁望着腳下的流水,忽然如釋重負。
她不想再掙扎了,生在泥濘,就沉下去吧。
地丁來到陀螺家。
陀螺母親正在打掃院子,她見了地丁,好像料到了她會來的樣子,從懷裏掏出一袋靈石。
“青大哥的事我聽說了。螺兒她爹常年在外做生意,青大哥幫了我們母女不少忙。青大哥來借錢時,我剛好不在家。現在他關在牢裏,我心裏十分過意不去。這袋靈石雖少,但是是我的一點心意,你拿去給你爹。”
地丁死活不收,她不想與陀螺的友情中摻雜利益。她現在只剩她一個朋友了。
陀螺母親犟不過她,只能暫且將靈石放回懷裏。
她望着地丁背影,忍不住搖頭嘆氣,這丫頭又變回以前的樣子了。
上次來,她還神采飛揚,光彩照人,這次來,她臉上的光彩神氣全然消失,蕩然無存,只有冷漠與疏離。
地丁進了陀螺屋子,陀螺見到她嚇了一跳。地丁瘦得脫相了,像一個快死的人。
陀螺急得從床上爬起來,拉着地丁瞧了又瞧。
“你是不是生病了?怎麼瘦成這個樣子?這是我娘給我煮的血旺,你快將它吃了。”
陀螺極胖,而地丁極瘦,兩人站在一起,很是滑稽。
地丁望了眼陀螺手中血旺,搖頭說自己吃不下。
任陀螺怎麼勸她也不吃。陀螺拿她沒辦法,放下碗問她到底怎麼了?是她娘又打她了?不給她飯吃?
地丁搖頭,從懷裏掏出兩塊靈石。她一個多月沒來了,這是兩個月的友情費。
“到底發生了什麼?你憔悴、消瘦成這樣?”陀螺快被眼前這根木頭氣死了。
“杜商不見了。”
地丁說出這五個字后,感覺渾身都要虛脫了。
“什麼?真的嗎?太好了!”陀螺欣喜得蹦了起來,她身上的肥肉跟着一起顫動。
地丁知道,陀螺和阿虎他們都很害怕杜商,便沒同她計較。
“你不懂,那是感覺,一種道不出原因的感覺。反正我第一眼見到他,就怕他。沒有緣由,就是恐懼得要死。”
娘接連給她煮了一個多月的血旺當飯後點心,她本來都喝不下了。但聽到杜商不見了,她心情舒暢,一口氣將碗裏的血旺喝光了。
“陀螺,我這次來,除了給你靈石外,我還想向你討個東西。上次我不是把杜商的衣裳留在這給你驅蟲嗎?可不可以從他衣裳上剪一個角給我?”
“嗯,可以。你別說,他的血真的比什麼硫磺艾草都管用,我家連一隻螞蟻都見不到。我就說他恐怖吧?連蛇蟲鼠蟻都怕他。”
地丁沒同陀螺爭辯,走到掛着衣裳的牆角,輕輕撫摸着衣服上的血跡。這是他在攬月樓為她出頭時受的傷。
地丁站着看了好一會兒,半晌后從袖子裏掏出把剪刀,小心翼翼從衣服上剪了個角下來。
她又解下腰上的荷包,將衣角裝在裏面。
娘只給她兩個時辰,地丁同陀螺聊了會天,便告辭了。
從陀螺家出來后,她徑直去了高利貸坊。
高利貸坊坐落在江寧最繁華的長盛街。
它的左右是青樓和賭館,對面是酒樓和裁縫鋪。
坊里的夥計大多曾是鎮裏的衙役,賬房先生做過衙門的師爺,坊主是劉平小妾的弟弟。
雖不明說,但江寧百姓都心照不宣,這高利貸坊幕後老闆肯定是劉平。
有了這層關係,沒人敢欠賬不還。別說不還了,只要逾期一個時辰,牢底都得給他坐穿。
地丁進了坊,一個夥計引她見了掌柜。掌柜聽她要借一百年靈力,數額太大,他做不了主,趕緊差人去隔壁青樓,把坊主請來。
坊主認得地丁,知道她是今早那個搶劫犯的女兒,便要攆她走。
“不借不借,你們太太太窮了,借給你們,猴年馬月才要得回來。”
坊主急慌慌要返回青樓。地丁攔住他,不讓他走。
坊主惱了,這丫頭真不識相,耽擱他的好事。
“讓來,再擋老子道,老子把你也送進牢房。”
地丁還是一動不動,像一尊石雕。
坊主一把將她推倒到地,她將他的腿緊緊抱着不放,仍他怎麼踢也不撒手。
坊主朝周圍夥計吼道:“你們是死人啊?杵在那兒不動,還不趕緊來給老子把她拉開。”
“噢噢。”
眼見着十幾個大漢朝地丁走來,地丁咬緊了牙關。
“住手!”
一個嬌柔的女聲傳來。
地丁抬頭,見劉平的小妾緩緩從樓梯上走下來。
“丫頭,我們又見面了。”她臉上的笑容如同她的聲音一般嬌柔甜美。
“我要借靈力。”地丁回她。
“又借靈力。這回你要借多少?”
“一百年靈力。”
“好,我借給你。”
“姐姐,她還不起的。”坊主制止她。
小妾沒理弟弟,彎腰牽地丁起來。
“我聽老爺提過你,還有一個叫杜商的小夥子。他呢?我想見他。”她很是好奇,何種人能把劉平氣成那樣。
地丁神色一滯,聲音沙啞道:“他不見了。”
“哦,真遺憾。”小妾一臉失落,但轉瞬即逝,她隨即又笑得媚眼如絲,風情萬種。
“借高利貸需要押押金,上次老爺借你靈力,沒要你押金。但你從高利貸坊借,就得按高利貸坊的規矩來。想要借靈石,先得交押金。”
語氣雖然嬌柔,但卻有一股壓迫的力量。
“我沒有值錢的東西可以抵押。”
地丁最值錢的東西是山上的那些樹,可它們已經被一把火燒了。
“你有。”
“嗯?”地丁不解地看着小妾。
“我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什麼事?”只要能借到靈石,她什麼事都願意做。
“我現在還沒想好,你先給我和承諾,我想好了再告訴你。”
“姐姐,你這不是瞎胡鬧嗎?”
姐姐從不過問坊中事務,今天這是怎麼了?坊主懷疑她中邪了。
“就許你為那些青樓女子一擲千金,不許我花錢買個高興?不就是一百年靈力嗎?姐姐少買幾件衣服便是。”
小妾不由分說,命掌柜寫好欠條。
“慢着。”小妾將欠條拿起撕碎。
地丁以為她反悔了,不想借她靈石了。
一旁的坊主也一臉喜悅,他以為姐姐終於想清楚了,還是漂亮衣服值得。
誰知道小妾是讓掌柜重新寫一張。
“不要寫高利貸坊,寫我的名字。”
掌柜寫好后,小妾拿起來看,確認無誤后,交給地丁簽字畫押。
地丁接過薄薄的紙張,逐字逐句地看。
謬靈三百九十一年十一月三日,千湖城江寧鎮人氏地丁,向秦歡借一百年十年靈力,每月二息。秦歡任何時候要,地丁便得還。若逾期不還,任秦歡處置。
押:地丁一諾。
地丁在這份霸王條約上籤了名字,蓋上手印后,秦歡拿過欠條,朝她盈盈一笑,扭着腰肢,哼着江曲,上樓去了。
掌柜將靈石取出,交給了地丁。
坊主見塵埃落定,也不去管它了,轉身去青樓找相好了。
地丁拎着沉甸甸的靈石,朝血刃坊走去。
一百年靈力,她終於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