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愛書很快就長到了8歲,到了該上學的年齡。錢老爹年紀漸漸大了,大的三個女兒都已經出嫁,兩個小女兒都幹不了重活,家裏沒有男勞力,日子一天緊過一天。六豆曾經跟錢老爹提過不止一次說,書伢子該上學了。錢老爹只是低着頭,不言聲。為了這事,六豆還去找過衛華和春喜,但是結果都是一樣。前幾次去的時候,衛華還是客氣地招待六豆,再後來他就躲着六豆了。春喜把六豆領進屋去,六豆坐在他們家床上,春喜坐在他對面小板凳上。

“書伢子再不上學就晚了。”

“我知道,可是我說不動衛華。”

“他怎麼能這樣,雖說書伢子是過繼走了,但怎麼說他也是書伢子他親爸啊?這事要是你爸管得了,我也不來找你們了。”

“……衛華,他,他,知道……”

“知道什麼?”

“……就是……書伢子……”

“書伢子怎麼了”

“都是過去的事情,我……不想再提了,你也別問了。”

春喜一下子變得激動起來,低聲地抽泣起來。

看到春喜的樣子,六豆不知道該怎麼辦好。想想再糾纏下去也不會有好結果,只得出門走了。

從衛華家出來,六豆的雙腿沉得跟灌了鉛似的。回到家裏,六豆跟他爸說,他要給愛書出錢,供他讀到大學。

六豆爸吃驚地盯着六豆看。

“六豆,你想清楚了,書伢子他是有娘生有爹養的人,什麼時候輪得到你來管了?你管得了嗎?自己都吃不飽!”

可是六豆已經下了決心,所以他爸的話他一點都沒有聽進去。一直以來,他都把他爸的話當作聖旨,可是這次,他決定自己做一回主。每次只要一看到錢愛書那張天真無邪的笑臉,六豆的心就一直在揪着,看着他,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對於這種感覺,六豆一直說不上來也想不明白。

錢家坳這山裏頭沒有學校,這十寨八溝的孩子們大都不上學。少有幾個上學的都得沿着山裡石板路走幾十里到山外去。山外的學校也不太大,山外依然是山,這學校還是在山裏面。

學校很簡陋,一座土坯屋,一共四間——兩間是教室,另外一間是老師的住房,還有一間是山裡學生的住房和食堂。而飯桌則兼任了床鋪的職責。

這是一所初級小學,只有一到三年級共四個班。即便這樣,教室還是不夠用,只得兩個年級共用一間教室。學校僅有的兩位可敬的老師每人負責一間教室。

兩位老師一位姓錢,一位姓彭,錢老師如今已經做媽媽了,彭老師也當了爸爸。幾年前,錢愛書回家,還見到了他們的兒子,都是虎頭虎腦的,很逗人愛。

夏天快結束的時候。那一天,錢愛書照常在外面跟小狗小貓們玩耍,六豆過去拉住他。他着急着跟小狗小貓們玩,掙扎着要跑開,“村長大哥,小花跑好遠了。”小花被小黑追着,跑進了屋旁一堆灌木叢里,小黑跟隨着跑進去。只聽得到小花“旺旺”的叫聲。那聲音時高時低,後來就慢慢的低了,漸漸的沒了。

“小花被小黑欺負了!”錢愛書急得快跳起來,“村長大哥,放手啊!”

“書伢子,叔帶你去讀書去了。不玩了。”六豆蹲下身子,抓牢了錢愛書對他說。

錢愛書心裏想着小黑可能正在欺負小花,小花的聲響也都沒了,他得去幫幫它,六豆的話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他使足了吃奶的勁搖晃着身子又擺手地想跑開。

六豆沒再跟他多說,抱起他往自己寬大的後背上一丟,進屋拿了放在方桌上的一個小布袋子——錢大媽早就收拾好了放在那的——走出門去。錢大媽正在廚房的灶台旁邊拌豬食,見到六豆來了,停下手中的活跟出門。

“大媽,我帶書伢子去學校開蒙去了,見見老師。”六豆對她說。

錢大媽點頭,低頭瞧見自己手中沾的豬食,連忙把豬食往圍裙上搽。“哎,路上小心點。”滿臉笑容。

歲月、貧窮,以及家庭的拖累在這個剛剛50歲的婦女臉上刻滿深深的痕迹。那張原本美麗平整如草原的俏臉,如今已經溝壑縱橫且焦黃如土。年青時烏黑、粗壯、緊實的黑辮乾枯地散開了,黑白相間地耷拉在額頭上、後背上,被汗水粘着在雙頰邊。

六豆擺擺手說:“知道了,您放心吧。”六豆穿着他媽剛給他縫好的新布鞋,背着錢愛書和布袋,穩穩地踏上通向山外的青石板路。走出好遠了,錢愛書回頭看見他媽還站在屋前張望,風把錢大媽的圍裙吹得歪歪斜斜的。見他回過頭來,錢大媽舉起手來朝他招手,“崽啊,發狠讀書!”錢愛書聽見了也朝錢大媽喊:“知道了!媽。”

錢愛書並不知道錢大媽要他做什麼,讀書是怎麼回事。以前錢大媽讓他做什麼他都會大聲的朝她喊:“知道了!媽。”這次也一樣,此後一直如此,直到他高中畢業,離開家鄉。

六豆背着錢愛書一直走,往東。離開家的時候,陽光晃着他的眼睛,直到太陽烘熱了他的屁股,沒完沒了的青石板路終於沒影了。他把錢愛書放下來,指着前面不遠處的一根杉木杆子說;“書伢子,你瞧,杆子上飄的就是國旗。”錢愛書懵懵懂懂的,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杆子的上端掛着一溜卷乎乎的紅布。風刮過,抽打得“噼啪噼啪”作響。

“這是學校。”六豆拉着錢愛書走進旗杆前面的學校,旗杆到學校大門,大概還100米的距離。

學校除了前面提到的那座土坯屋,另外就是大門、連着大門和土屋的土牆。它們連着圍成一圈就成了學校的整個空間。大門開着,六豆拽着錢愛書走了進去。

校園裏挨着圈子栽了幾排樹,樹兒長得很茂盛。可這學校卻連半個人影也沒瞧見。土屋中有一扇門是開着的,六豆走過去,拉着錢愛書。一位20歲上下的男教師坐在裏頭。低頭沒瞧見他們。

“老師。”六豆叫了一聲。男老師抬起頭來,“有事嗎?老鄉。”

錢愛書害怕見生人,躲在六豆屁股後面偷偷地看。六豆一把把他扯到身前,“快叫老師。”錢愛書依着六豆怯生生的叫,“老師。”

“領着小伢子來給老師報個到。”六豆說。

“還沒開學呢,老鄉,還得要一個星期吧。”

六豆走近幾步,把錢愛書推到老師面前。“老師,孩子的將來就交給您了。”

“還沒開學呢。”

“山裡孩子,又愚又野,先送過來讓老師帶帶,養養性子。”六豆陪着笑臉說,“老師,我把錢和伢子的衣裳都帶來了。”

“這……”男老師面有難色。他望望六豆的樣子,又看看錢愛書,然後點點頭。

看到老師點頭,六豆興奮得一把將錢愛書抱起來舉過頭頂,“書伢子,你記住了,以後出息了一定得謝老師的恩。”

以當時錢愛書的年齡,他當然不知道什麼叫“出息”,什麼叫“謝恩”。他只知道點頭,這就夠了。第二天,六豆和錢老爹又來了學校一趟,拉着他家的那頭大水牛,馱了兩大袋糧食還有一大塊臘肉過來。臘肉是送給老師的,老師怎麼都不肯接受,最後錢老爹說,那就麻煩老師以後多照顧點我們家書伢子,臘肉老師還是收下吧,您炒熟了吃的時候,我們家書伢子也能吃上一口。老師這才答應了收下臘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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