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回村
三泡引路,走入街邊一間電信營業廳。
李紅兵大開眼界。
這估計是他見過功能最齊全的營業廳。
大門口擺着化肥,櫃枱里放着各種廉價手機,南牆壁上掛着農具,東牆上掛着勞保用品,角落裏還堆滿了雞蛋,蔬菜,而屬於營業廳的設備只有一台電腦。
而屬於營業廳的設備只有一台電腦,電腦前面有位面容娟秀的女人在看電影。
“讓你這個大老闆見笑了。”三泡不好意思的撓撓頭,衝著玩電腦的女人喊道。
“媳婦,你看誰來了。”
面容娟秀的女人頭也不抬,“又是什麼狐朋狗友,三泡,老娘說過,不準把不三不四的人帶到店裏。”
三泡不好意思的沖李紅兵擺擺手,“什麼狐朋狗友,好好看看誰來了。”
女人終於抬起頭,初看李紅兵一臉茫然,后看似乎有點面熟,想了半天才在記憶里對上號,並不確定的問道。
“你是…紅兵…哥?”
而李紅兵早就看出這個女人是誰了,也是認識的一位小學同學,王春苗。
當年她還是一個流鼻涕的黃毛丫頭,想不到現在長得挺好看,還嫁給了三泡。
“春苗,是我。”
女人猛的站起身,不敢置信的盯着李紅兵,特別是在那花白頭髮上多看了幾眼。
“紅兵哥,真是你啊!年初在鎮上碰到老爺子回家燒紙,說你定居明珠了,頭髮怎麼搞得,老的這麼快。”
咳咳!
三泡在一旁故意咳嗽提醒自家傻媳婦,剛剛在市集上見到李紅兵,也被他那滿頭白髮給驚住,瞅半天才確認是李紅兵本人。
人長白髮很正常。
可30多歲就一頭白髮,那就不正常。
要麼是大病,要麼是大難。
李紅兵洒脫的一笑,“我退休了,準備回草溝村。”
三十多歲退休,開哪門子玩笑,肯定有其它事。
三泡生怕自家傻媳婦又說蠢話,連忙接話,“回來好,鄉下空氣可比城裏好多了,用城裏話講就是氧氣好,叫什麼自然氧吧。”
說完又沖媳婦嚷嚷道。
“還愣住幹什麼,去市集買只雞,我跟紅兵哥喝兩杯。”
李紅兵趕忙攔住。
“別,改天你喝酒,今天確實有事,我在找車回草溝村。”
農村人好客。
熱情的讓人無法拒絕。
但李紅兵着急回村,推了好幾次才勉強拒絕了三泡的邀請。
只能約好下次見面,不醉不歸。
還了買狗錢,順嘴提了一句有沒有辦法回草溝村。
這一問就問對人了。
三泡拍着胸脯,說自己有車,正準備進山收點雞蛋、山貨,要是不嫌棄就送李紅兵回村,
車確實是車。
不過是輛破舊的125摩托車,車尾焊了兩個大鐵籠,裏面塞滿了雜物。
三泡一邊收拾鐵籠,一邊解釋。
“我平時除了看店,還到各個村裡收點雞蛋、山貨,山裡路不好走,騎摩托方便。”
看到同學的窘迫,李紅兵連忙稱讚。
“可以啊,多種經營,有想法。”
轟!
摩托車啟動,燃氣管噴出濃濃的黑煙,小狗崽們在籠子裏嚇的嗷嗷亂叫。
李紅兵連忙安慰狗崽,騎上摩托的三泡招手,“上車。”
……
林區山道蜿蜒曲折,摩托車時而飛馳在山腳,
時而爬上陡峭山峰,看到這樣“野”的路,很久沒有回村的李紅兵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
以前村村通鋪的水泥路,由於常年失修,導致路面坑坑窪窪,嚴重損壞,瘋狂的顛簸,讓李紅兵感覺就像是在遊樂場玩碰碰車。
還有一個缺點就是窄,勉強有兩米寬,兩輛馬車對過能錯開,要是兩輛汽車會車時就難辦了,只能退到某處避讓點才能交錯而過。
不過,這些都不影響三泡自殺式的騎法。
扭死油門不撒手,破摩托硬是騎出曼島TT大賽的氣質,排氣管噴出滾滾黑煙,在蜿蜒盤旋的山道上極速狂奔,拐彎不減速,反而加速緊貼崖邊呼嘯而過。
那可是百十米高的懸崖,再加上林區大山裡地勢奇險而盛產各種“天路”。
李紅兵嚇的夠嗆,頂着呼呼狂風,大聲呼喊三泡跑慢點,注意安全。
三泡不以為然,也不看路直接回頭炫耀道,“沒事,這條路我閉着眼都能騎,保證兩個小時就能趕到草溝村。”
你沒事。
可我害怕。
頭盔也不戴。
還尼瑪回頭不看路炫車技。
炫尼瑪炫啊!
回尼瑪頭啊!
萬一車禍,可就真落葉歸根了。
李紅兵明智的閉上嘴巴,死死抓緊兩側扶手,挺直腰板,瞪大雙眼觀察路況,如果有危險,保證能第一時間跳車。
起碼殘廢要比吃席強。
一路風馳電掣。
很快,李紅兵的視線中出現一道連綿不絕的千仞絕壁,灰白色的絕壁似如刀削過一般光禿鋒刃,如城牆一般聳立在天地之間。
目光仰望,一縷縷白雲,像輕紗一樣,橫在絕壁的腰間,壁頂露出的鬱鬱蔥蔥彷彿是空中花園。
這就是回村的必經之路,朝天岩。
用城裏人的眼光,這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奪天地之間的驚人奇迹,可對草溝村它卻是攔路虎,惡劣環境與閉塞交通,讓本就不富裕的村民貧上加貧。
小時候每次李紅兵看到朝天岩,都會對它的宏偉而心生敬畏。
一道縫隙彷彿是神明用刀斧在千刃絕壁攔腰砍斷,一條垂之字行的山路鑲嵌在縫隙之間,它就是連草溝村唯一一條進出通道,足足有十九道彎,也被稱為朝天十九拐。
記憶里這條之字路是草溝村歷代村民用鐵鎬、鑿子一點一點從岩石里硬砸出來的,勉強能過一輛馬車。
對於這條十九拐,李紅兵對它深惡痛絕,每次上學都要爬上爬下。
而且一入冬,就禁止通行,記得有年冬天,一位村民有急事出村,直接從十九拐飛出去,找到時已經變成一灘肉泥。
現在石子路換成水泥澆築而成,雖有三米多寬,但路邊沒有欄杆,坡陡路急,外面就是懸崖峭。
三泡收起笑容,下車檢查摩托車,特別是發動機和剎車幾個重要部件。
“哥,等會千萬別亂動,修這路的王八蛋,多修幾道彎咋會死,非把路修的這麼陡。”
近乎70度的斜坡,連續十九道彎。
一不小心,車毀人亡,全村吃席。
檢查完摩托車。
加大油門,摩托車嗚嗚地吼着,噴出滾滾黑煙,慢吞吞地往上爬,活像一頭老牛,拉不開腿,直喘粗氣。
爬到一半,摩托車乾脆趴着不動了,車輪刺溜溜地直打空轉,發動機、排氣管、剎車盤散發滾燙高溫。
三泡熟練的拿出一個裝滿冷水塑料瓶,給滾燙的剎車盤噴水降溫。
李紅兵望向剩下的拐坡,清楚這輛老破摩托已經儘力,兩個人的重量讓它不堪負重,索性拿起背包,又從鐵框裏把四隻狗崽抱下來放到地上,對三泡說道。
“我先自己走,你等會跟上。”
不等三泡說話,李紅兵大步豪邁的爬坡,半途吹了聲口哨,四隻還有點暈車的狗崽,尋着聲音找到主人,顛顛追上去。
自從離開校園基本就沒鍛煉過,再加上長期亞健康生活,李紅兵剛爬過兩道拐,就已經累的上氣不接下氣,面紅耳赤,腦袋發懵,兩腿發軟,反倒四隻狗崽嗚嗚喳喳跑來跑去。
艹!
想當年上學那會一口氣爬幾個來回都不帶喘氣,現在連狗崽都不如。
李紅兵暗惱,放棄徒步爬坡的想法,原地癱坐在水泥路上,拍打酸痛的雙腿。
滴滴!
一陣鳴笛聲響起。
緊接着,摩托車從拐彎處出現,吭哧吭哧停在李紅兵身旁,三泡那張大嘴露出調侃的笑容。
“哥,你這身板不行啊!多練練,要不然嫂子不高興吶!”
“就你廢話多。”
李紅兵無奈的嘆口氣,起身拍拍灰塵,吹了聲口哨,四隻蹦跳歡實的狗崽聞聲飛快的跑回車旁。
摩托車再次發動,一如往常,跟老牛一樣,走走歇歇。
朝天十九拐,中途降了四次溫,堪堪到達岩頂。
頭頂湛藍遼闊的天空,前方是群山重重疊疊,像起大海一樣,雄偉壯觀,身後千仞絕壁下深綠色的蒼茫大地。
真美!
如此震撼、宏偉的景色,驅散了李紅兵渾身酸痛。
摩托車離開十九拐,繼續朝大山深入十幾里,一座形似元寶的山峰出現在視線中。
見到元寶山,就到草溝村!
李紅兵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
駛入元寶山環繞山谷,從整個山谷形似大肚葫蘆,村莊建在葫蘆頭山頂一處平緩山坡。
而葫蘆的大肚子裏面,則是一望無際的草甸。
講真話。
李紅兵十二歲那年離開草溝村,就很少回來過,隨着學業越來越重,回來次數就更少,自從爺爺、奶奶走後,受家庭和工作的牽絆,就再也沒回來過,掰指頭算算也有小二十年了。
當再次看到元寶山。
藏在腦海中的回憶再次被勾了出來,每年春天,草甸上就會開滿五顏六色的小花,美麗極了,就跟仙境一般。
還有遍地野菜,有野蔥、野韭菜、野蒜苗、龍頭菜、薺薺菜、馬齒菜...
炒上雞蛋、野豬肉,拍點蒜瓣拌個涼菜,那味道叫一個香死人。
距離草溝村越來越近,村口那棵老柿子樹近在眼前。
這時。
李紅兵拍拍三泡的肩膀,示意停車。
“紅兵哥,咋了?”不解的三泡剎住摩托,回頭一臉茫然。
“我就不進村了,先回老宅,你自己上去吧!”
李紅兵從摩托車上下來,再次拍拍三泡的肩膀,轉身從鐵框裏拿出四隻小狗崽和背包。
嗷嗚!嗷嗚!
狗崽們落地后搖搖晃晃打轉,有隻灰毛狗崽直接趴在路邊嗷嗷吐。
三泡嘿嘿偷樂。
李紅兵瞪了他一眼,還不是你乾的好事。
背上背包,俯身抱起四隻暈車的狗崽,朝着另一條山道走去。
這條山道,由青石鋪成,不知有多少年歷史了,石縫間長出茂盛的牛筋草。
山坡一層層的梯田,似乎已經無人耕種,田裏雜草叢生。
繞過一個彎。
眼前陡然寬闊起來。
元寶山環繞之中是一望無際的草甸,四月早春,已經有五顏六色的花朵綻放,點綴在草甸上,宛如一副美麗畫卷。
草甸中間一條蜿蜒曲折的河流,河水清澈見底,不時有魚兒躍出水面。
李紅兵迷戀的看着眼前自然美景。
跟夢裏一模一樣。
嗷嗚!嗷嗚!
狗崽們看到草甸,似乎一下滿血復活,從李紅兵懷裏掙脫着落地,你追我趕的鑽進草叢,沒了蹤影。
看着狗崽們歡快的模樣。
李紅兵藏在心底的童趣被勾引出來,高呼一聲,朝着草甸衝下去。
……
啊嚏!
啊嚏!
很久沒有這個輕鬆過的李紅兵,彷彿找回童年回憶,五馬八叉的躺在草叢裏,四隻狗崽沾滿草葉在他身上爬來爬去,玩的不亦樂乎。
連打幾個噴嚏,陣陣冷意透過薄薄的外套侵入身體。
李紅兵這才想起,四月份林區氣溫還是很低的,白天溫度在10度左右,汗一出又被冷風一吹,有點感冒了。
拎起趴在胸口嗨皮的狗崽們放到一旁,起身拍掉草葉,重新背上背包。
“走了,別玩了,我們還要趕路。”
嗷嗚!嗷嗚!
狗崽們乖巧的跟在後面。
草甸非常軟,踩在上面就像踩在厚厚毛毯上面,呼吸着帶有草香味的空氣,加上剛剛的放縱,讓李紅兵疲憊的身體舒爽輕鬆。
步行大約半小時。
一棵參天大樹屹立草甸之上,巨大樹冠守護着下面的宅院。
李紅兵眼眶頓時濕潤起來。
相聲名家郭大爺說過,人越老,眼根子越淺,越容易被感動。
這就是魂牽夢繞的家。
離開二十四年,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起點。
李紅兵連滾帶爬跑向那座宅院,就算滑倒也會爬起來繼續狂奔。
嗷嗚!嗷嗚!
狗崽們以為主人在跟它們比賽,奮力划拉小短腿,在後面追趕。
皎潔月光下。
一道人影和四個小身影,在一望無際的草甸上奔跑,留下數道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