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泊瑟芬
她整個人往後縮開的時候,腳蹭着甲板,鞋帶勒到腳拇指縫肉里,有一種僵木的微疼感。扣着濕滑網繩的手往上抬起,想要擋在眼前阻止對方的攻擊。發皺的指腹被粗糙的繩毛蹭得發麻,泛白的指甲蓋上滿是搓碎的陽光,晃得她視線發花。
對方似乎沒有預料她會躲開,伸出的手掌只抓住了漁網,過於粗魯的動作連帶扯住網繩,將兜在裏面的她拖拽得搖晃了幾下。
本來就虛弱的身體,被這麼用力一晃蕩,她發花的視線一黑,差點直接往後躺摔下去。
真遇到海盜船了——
剛以為自己遇到海上人販子的時候,那個要將她從網裏拖出去的男人突然慘叫一聲。
一根棍子重重敲上他的手臂,他疼得蹲下去,不等避開突如其來的攻擊,就被人用力踹出去。
那個踹他的人狠狠地將手裏的長棍往甲板上一戳,大聲地對地上那個慘叫的男人怒斥,憤怒無比。
打人者是個穿着束腰長筒袍的老人,皮膚黝黑,頭戴着因為失去水分而焉了的橄欖葉冠。
他滿臉皺紋用力地夾在一起,臉上的鬍鬚,跟長到肩下的白髮都在跟着他的動作發顫着。手裏的木質長棍沉重地敲在船板上,每一下都發出讓人緊張的兇狠碰撞聲。
她也跟着這種顫動聲而忍不住緊繃起身體來,眼神落到那個老人身上。
老人明顯比其他人穿的要高檔,衣物布料的經緯線精密結實,肩頭兩側的縫合處有金屬別針的閃光,布尾在小腿下有沉墜感。粗大的腳上穿着綁帶涼鞋,皮革鞣製的鞋帶面上有種漂亮的潤澤感。
他握着硬木長棍,支撐着挺直的身形,土棕色的手臂上還裹着皮革護腕。像是這艘船的掌控者,所有人都在他怒氣下簌簌發抖,不敢反抗。
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他立刻轉頭看她,還殘留着憤怒情緒的目光異常可怕,在灼熱的光線下毫無溫度,似乎只是在凝視一件死物。
她被這位老人家看到一臉發懵,眉頭有抽搐的衝動。
滿頭霧水從海里被人撈起來,前一刻還在旅遊的后一秒跟看荒誕劇一樣,來到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她想到該報警。
然後她自然去摸口袋,手機呢?
這純粹是個本能動作,畢竟手機都成了她第三隻手,不在半分鐘就覺得自己殘疾了。
摸……摸到大片濕布,布料潮熱,紋理凹凸,不是她純棉的防晒衫。忍不住低頭一瞧,微黃的長布袍子?
她揪着手裏的裙子布認兩秒,沒有口袋,純粹是塊亞麻布塊。她衣櫃裏有五六件亞麻材質的衣服,是應付悶熱夏天的最佳衣料,所以很容易能認出來。
接着她意識到什麼,手指輕微一用力,大塊的亞麻布料下擺跟着提起來,露出自己的腳。本來穿着運動跑鞋的腳,此刻卻穿着一雙精細的薄底皮涼鞋。紅色的細帶在腳拇指縫裏延伸而上,像是藤蔓一樣,繞過腳背,纏到腳上編織成細密的網格狀踝帶。
精緻的跟踩着藝術品一樣。
她困惑地看着自己的……腳?
滿腦子疑惑剛剛湧上來,那位將人用棍子打走的老人家已經踱步過來。他彎身要解開網的時候,她恰好抬起頭,跟網外的人對上視線。
兩個人傻愣愣互瞪一會,像兩條隔着玻璃牆的大眼鬥魚。
老人:凶。
她:懵。
可能是覺得這樣瞪人不對,老人連忙眨幾下眼睛。
她也眨了兩下,眼皮酸。
老人表情雖然還是那麼嚴肅,但是動作小心很多地將網拿開。他邊拉開網結,邊緩聲說了幾句話,神情沒有任何見到陌生人的疑惑,似乎是認識她的,但是態度也不熱乎。
將網拉開后,他伸手要拉她。結果手指伸到一半,又立刻縮回去,回頭對着船尾的甲板叫了兩聲。
還在整理搬動瓮瓶的人抬頭應和了聲,然後連忙將壓着下層船艙的木板拉得更開,艙底裏面又爬出來兩個短髮的老婦人。
她們也是穿着束腰筒裙,但是布料破爛臟污像是穿了好多年,剪短的頭髮亂糟糟糾在一起,臉上的皺痕又深又長。
她們佝僂着身體,光着腳跑過來。老人對她們額唉咪咚抹搭地說了一通后,老婦人立刻對她露出僵硬又不失熱情的笑容,伸手將她扶起來。兩位老人手指上的老繭粗糙如小刀,擦過皮膚感覺特別扎。
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被擦紅的手背,茫然的眼裏終於出現一絲震驚。就她那皮糙肉厚的膚質,這麼點老繭不可能刮紅她,刮泥還差不多。
她被按坐到一個釘在甲板上的長條凳上,頭頂是簡易的船棚,旁邊有個盛水的寬口大陶罐,罐子下鋪着枯萎的橄欖葉。
老婦人蹲下,用沾濕的布給她擦拭臉跟手腳。其餘地方可能是船上不方便,她們不敢碰,也不敢脫她的濕衣服。
只是拿出一塊輕薄的亞麻布,披到她左肩上,又松垮繞回來,包裹住她的身體,遮住她的濕裙露出的一些輪廓線。
兩人態度熟稔,對待她完全沒有對待陌生人的生疏客氣,像是服侍她成習慣了。
她幾次想要開口,卻發現自己腦子一片空白,不止不懂他們的語言,一時間竟然連普通話都忘了。而且耳鳴聲時不時響起,轟雷的海潮聲似乎還殘留耳膜深處沒有離開。
四肢也異常僵硬,導致身體反應遲鈍得跟斷了線的木偶一樣。別說跟人聊天問話,就是比劃手腳的身體語言能力也喪失了。
像是靈魂離體,痴傻了三分。
老婦人也沒有跟她說話,安靜清理完她的手腳后,其中一個轉身跑到船尾甲板拿東西,很快端來了一些食物跟水。
她遲鈍的視線落到盛放食物的器皿上,一個深腹雙耳把杯,一個淺底厚沿盤子。把杯外壁上是流暢的螺旋飾紋,盤子內壁有簡單的花卉圖形。
很陌生卻像是見過的樣式,是記憶里那個只進過一次的意大利考古博物館,裏面的藏品風格。
她的印象已經模糊了,只能大概回憶起瓶畫上的古希臘人物,身上披掛成褶的長筒布裙。
寬口、窄口、或者雙耳的酒罐上,滿是幾何形的黑色飾帶。還有壁畫上,擁有槳座的長條木船在斑駁褪色的畫裏,劈開高揚的浪頭前進着。
而這一切藏在博物館裏,失去色彩灰頭土臉的東西,卻突然嶄新地冒出來,出現在她眼前。
還有……
她沉默伸出手,白皙的手掌,細嫩像是沒有碰過任何粗糙的東西,這不是她的手。
她又側眼看了一下肩頭,雜亂濃密的頭髮上掛着幾根海草,潮濕的發色像是熬過糖的甜陳皮,黃乎乎的。
而她的頭髮是黑色的,沒有燙染過,為了打理方便剛剪了短髮。
從旅遊渡輪上落水的她可能死了……又還魂到一個陌生的軀體裏?
這個念頭剛剛起來,她突然意識到哪裏不對。她忘記怎麼落水,怎麼來到這裏。
甚至她的名字是……
陽光從海水裏反射回來曬到她的臉,她僵硬的臉皮被這種暖燙的溫度給煨軟。兩頰的酸澀感讓她上下的牙齒輕微磕碰,碰到唇瓣,一個名字從她嘴角無聲呢喃出來。
“Περσεφνη。”
泊瑟芬。
說完一頓,這名字明顯不是中文名字,甚至是用一種陌生黏糊的語言念出來的。但是這個名字熟悉到,她好像被人這麼叫了很多年,都烙印到靈魂深處扒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