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醫生,還是士兵?
庫姆醫生站在了病床前,他的目光柔和而仁慈,像清晨升起的太陽,讓人覺得渾身暖洋洋的。他治療過的大多數的病人都曾見到過這樣的目光,那往往意味着他們就快要好了,就要完好如初。
躺在床上的孩子已經拆去了身上大部分的繃帶,看上去不再像那古老的木乃伊了。但那同時也使他看起來更加瘦小,比本地的孩子要瘦弱得多。庫姆醫生在心裏暗暗地比量着,他自己的兒子也曾經有過這麼大的年紀,但塊頭兒要大得多,跟這孩子比起來,亞倫簡直就像只小牛犢子。
“孩子,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庫姆醫生把身子俯了下來。他說話時的聲音會讓所有人都感到親切。
“我叫齊朗,先生。”孩子把身子撐了起來,但在庫姆醫生的制止下,只能斜靠在枕頭上。他黑sè的瞳孔中充滿了感激,但是那裏面更多的卻是平靜。這好像不太合理。庫姆醫生正想要再仔細地看看齊朗的眼睛時,他卻很有禮貌地迴避開了。
“你好,齊朗。我叫庫姆,是個醫生。”庫姆自我介紹說。他想伸出手和那孩子握上一握,但馬上又制止了自己——孩子手臂上還纏着繃帶呢。
“您好,先生。”齊朗卻伸出手來輕輕地和庫姆那隻大手握了一握,“尤利告訴我了,是您救了我的命。您為此還花了三個錫爾。”
“哦,他這麼說……”庫姆扶了扶自己的眼鏡。聽到尤利在孩子昏睡了十五天,醒來后的第一時刻就把錢的事情交待得這麼清楚,他心裏似乎覺得不太得勁。
“錢我會還給您的,先生。”齊朗對此卻表現出了十足的重視,他打斷了庫姆醫生說,“……可是我現在沒有錢。”
“小傢伙,我並沒有說過要你還我錢。”庫姆先生和藹地笑了起來,“而且你也不要一個勁地叫我先生,叫我庫姆。”
“是的,先生……庫姆先生。”齊朗看起來對這個稱呼很難在短短的時間裏就接受下來,他嘗試着糾正了一下自己,但還是不得不加上先生兩個字。
“你叫着方便就好……”庫姆先生並沒有在稱呼上糾結太久,他知道時間會讓這孩子放鬆下來的。只要他與自己再熟悉一些,也會像鎮子裏的所有的孩子一樣,一見面就高高興興地大喊:“庫姆,我爸爸要請你來我家吃頓飯。”
當然,這個叫齊朗的孩子可能並沒有任何親人住在這夏奇鎮上,他只是試着想闖過雪狼峽谷的一個可憐的奴隸。
提到半個月前的那個奇迹,這兩天在小鎮上已經傳開了:“有個東方人活着出了雪狼峽谷!?”“他大概是身上受了太多的輻shè,連餓狼都不想去碰他。”“或者他就是傳說中的東方妖怪,會妖法什麼的,以至於狼群們在撕咬他時都被變成了甲蟲……”
庫姆醫生不用親眼看到就可以想像出,那些人在談到這事時那充滿厭惡的表情。
“你很幸運。”庫姆醫生試了很久,但他到底沒能壓抑住好奇心,忍不住提起了孩子在那天的悲慘遭遇,“那些狼並沒有撕掉你身上的任何器官,只不過是讓你受了很重的傷……”
“是的,庫姆先生。”齊朗其實算不上回答了庫姆的問題,“正像您說的,我很幸運。”
“呃……”庫姆醫生尷尬地笑了起來。他不是個包打聽,而且也不想從齊朗這裏弄到些什麼獨家的談資。他只是個醫生,讓這孩子欠了一大筆錢的醫生。庫姆醫生這樣想着。
“那麼,”庫姆醫生試着想使氣氛更輕鬆一些,很生硬地轉移了話題,“你接下來打算做些什麼工作呢?我是說……你現在zìyóu了,總得有個自己的工作,不是嗎?”
看到孩子開始皺着眉很認真地思考了起來,庫姆醫生很快就開始痛恨自己的笨嘴拙舌:“當然,我不是要你還我的錢……可你想不想……在庫姆先生的小小診所里做些零工呢?只要你用心,到最後,你可能會考到行醫執照,你看,就像牆上掛着的那張紙。”
齊朗第一次在嘴角露出了一點點的微笑,露出了四五顆潔白整齊的牙齒。但庫姆先生卻可以看出那眼神中好像藏着些憂鬱,那是這個年齡的孩子所不該有的。當然,他當過奴隸,估計時間還不算短,這樣看起來,孩子的反應還是很合理的。
“我想要當兵,當盧曼帝國驕傲的勇士。”這本該很熱血的話,但在齊朗的口中,卻是出人意料的平靜。
這個答案當然出乎庫姆醫生的意料,當他看到那笑容時,他本以為孩子會一口答應下來。但隨後他又覺得那是必然的:沒有奴隸會冒那麼大的風險,從雪狼峽谷闖出來,然後,去當一名醫生——或者被一名醫生收養。
要是奴隸們真的想要改變命運,改行做些普通的工作,他完全可以選擇從埃門遺迹那三十多米高的獨木橋上走過去,或者到蘇里爾火山口收集回來十顆沒被輻shè污染的中級靈力礦石……按照帝國的規定,他們那就擁有了zìyóu身,可以保證不受歧視地選擇正常公民的工作——除了當兵之外。當然那些也都很困難,稱得上是九死一生的,只不過雪狼峽谷卻是必死無疑!
不過,這個叫齊朗的東方孩子成功地走了出來,那個必死無疑的詛咒也該被改寫了,大概應該改為二百五十七死一生。這是夏奇鎮人都很清楚的近二十年來的記錄。
“好吧……既然那是你的選擇。”庫姆醫生髮現自己的語氣中竟然有些沮喪。其實這也難怪,這是他中年喪子后第一次心生希望,但孩子的決定讓他的希望在轉眼之間就破滅了。
齊朗又掙扎着動了起來,看起來好像想把床位騰出來,留給那從不存在的更需要這張木床的病人,自己則要頂着滿鎮子人好奇卻又暗藏着些怨恨的目光,挺着胸膛跑到鎮西面的兵營報名處,把自己的名字填寫好,交上去。作為從雪狼峽谷里闖出來的奴隸,他的確應該表現出這樣的驕傲。
但庫姆醫生很嚴肅卻又很小心地把齊朗按回到了枕頭裏:“你還不能急着搬走,孩子。徵兵得下個月底才會開始,而且,我強迫你必須在這裏養好傷才能去報名。”
“謝謝你,庫姆先生。”齊朗沒有掙扎,很老實地躺回了舒適的羊毛毯子裏。在他的眼神中所表現出來的謝意,平靜中滿載着真誠。庫姆醫生的心裏又釋然了——沒有什麼比拯救生命更令人感到幸福。可奇怪的是,這世界上為什麼會有士兵這個職業呢?
庫姆醫生看着齊朗安安靜靜地進入了夢鄉。這個東方的孩子從到了自己的診所的那一刻開始,從來都是安安靜靜的,就連尤利幾次笨手笨腳地在為他換藥時,他也只是皺着眉頭,任憑汗珠像埃翠河水泛濫時那樣狂流不止,但那兩片薄厚適中的嘴唇卻是一直緊閉着的。天知道這孩子怎麼可以忍受那樣的痛疼,要是換個人,不用說是他這麼大的孩子,就連成年的士兵,也都要像個姑娘一樣哭喊着自己母親的名字。
但是眼前這個迷一樣的東方孩子,儘管瘦弱得像一具骷髏,卻是庫姆醫生行醫三十多年來所見過的最堅強的孩子。他大概天生就該去當一名無畏的士兵,像奎爾中尉,或者多迪姆中尉。庫姆醫生想着想着,禁不住微笑了起來——說起那位正直而嚴肅的多迪姆中尉,他這陣子可真是一反常態,像一頭杜賓犬那麼好奇多問,他曾經連續三天在鎮口攔住自己,非要多聽聽有關這孩子的一切。但自己又能多知道些什麼呢,那孩子還活着,僅此而已。
一個多月的時間一轉眼就過去了,齊朗身上的傷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嚴重,又或者是有種什麼特殊的力量正在支持着他,他出人意料地康復過來了,而且在庫姆醫生良好的伙食優待下,他看起來也比來時結實了一些。
尤利對孩子的康復也感到很興奮,用他的話來講,這是庫姆醫生每天祈禱所換來的奇迹。只不過他卻對每餐非要為孩子的伙食加上兩個雞蛋和一百五十克的牛排斤斤計較,他認為以齊朗的胃口,大概數量減半已經足夠了。在這個孩子身上,庫姆醫生花的錢已經夠多的了。
齊朗半個月前就已經可以下地了,而且沒用尤利吩咐,就幫着他把每天收拾診室的任務接了過去。庫姆醫生一直強迫着自己不再去勸說齊朗,儘管他認為從那孩子在工作中所表現出的細緻和負責來看,他真的很適合做一名優秀的醫生。
帝國的徵兵工作終於開始了。當尤利帶着齊朗來告別時,庫姆醫生才記起一件重要的事。
“我差點把這東西忘了,現在該物歸原主了。”庫姆醫生手裏握着的,正是那一條狼牙項鏈,“它是什麼,紀念品嗎?”
齊朗把那項連結了過來,盯着它看了幾眼,好像也弄不清楚究竟該怎樣稱呼這件東西:“是我母親留給我的,該算是個紀念品吧。我以為它丟在了那個峽谷里……”
庫姆醫生笑了,這東西確實差一點兒就丟了,只不過是丟在垃圾桶里,好在他在尤利準備清理污物前檢查了一下,才把它撿了出來。雖然不是什麼很有價值的東西,但庫姆醫生卻知道其中的意義所在——和過去的寶貴記憶相關的物品,怎麼可以當成垃圾丟掉呢?
終於到了分別的時刻,庫姆其實很想說:“孩子,這裏的大門會一直向你敞開着”。但醫生忍住了。
“我勇敢的士兵,”庫姆按了按齊朗的肩膀說,“我希望庫姆醫生的小診所里永遠不必為你留下一張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