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女人的故事
這個女人的家裏幾乎所有傢具都是木製的，雖不是名貴的木材，但上面雕琢的花紋繁瑣精美，讓它們看起來精緻了不少，霽月發現桌柜上到處都有各種木製擺件，女人見霽月被這些小玩意兒吸引，笑着說道：“他平日就喜歡琢磨這些，家裏大部分東西都是他親自雕刻的。”
女人拿來茶水和一盤小點心放在桌上，霽月坐過去，只見這些果子色彩鮮艷誘人，拿起來嘗了一個后忍不住誇讚道：“真好吃啊，你自己做的嗎？”
女人笑着點點頭，她看起來也不過三十歲出頭，若她是人族，霽月算起來比她在世間多活了將近兩百年，要論輩分的話，霽月比她大了兩輩不止。可她每次沖霽月笑的時候都讓霽月覺得她才是自己的長輩，讓人覺得成熟可靠。
氣質不能以活着的時間來計算嗎，霽月一邊吃着點心一邊想道。
“姑娘不是這裏的人吧，迷路了嗎？”她坐到霽月對面，看着霽月的臉龐問道。
霽月把果子咽下去，答道：“沒，我就是呆的無聊了，出來走走。”
看到霽月自在的模樣，她笑着說：“那就好，若是迷路了，我這屋子姑娘怕是住不習慣。”
霽月環顧了一圈，屋子裏雖然有些擁擠，但乾淨整潔，除了有許多木頭擺件還有各種植物，為這個家增添了不少生機和溫馨。
霽月看着女人的眼睛認真的說道：“不會啊，我覺得這裏很好。”
女人看到霽月真摯的眼神，愣了一下，然後苦笑着說道：“只是可惜物是人非了。”
“那你為什麼要同意呢？”霽月問道。
女人輕描淡寫的說道：“人心變了，強留也沒有意義。”
“就算是這樣，你不從他身上討點什麼嗎？就這麼輕易的讓他和別人在一起了？”
“我與他相濡以沫二十餘載，已經夠了。”
“可是他三心二意，不該受到懲罰嗎？憑什麼讓他全身而退和別人雙宿雙飛？”霽月不明白，她不相信面前這個女人就甘心如此。
女子沒有回答，只是把頭上的木簪取下來放在手上輕輕撫摸着，她盯着木簪像在回憶着什麼，半響才開口：“若是姑娘願意，就聽我講講我們的故事吧，這些話我也不願與旁人說，免得被人說了矯情。”
霽月心裏可是求之不得，但是面上也不能表現的太激動，便只是點了點頭。
女人看着手裏的簪子，目光卻看向了更遠的地方，她慢慢說道：“我們自幼一起長大，在一個學堂讀書，他比別的孩子聰穎些，學什麼都比別人快，連學堂先生都經常誇讚他，他還時常用撿來的木頭雕刻很多小玩意兒，雕出來的東西精緻好看，他長得也算清秀，所以那時候就有許多姑娘偷偷喜歡他。”
“可他眼中只我一人，我也心悅於他。他第一次雕刻出來的一個完整的東西，就是這隻木簪。那時不管是回家還是去學堂的路上，我們總是結伴而行，就連學堂里，他也坐在我前面，我還記得，那天我趴在桌子上睡覺，睡醒的時候我一抬頭，就看見他的笑容，他笑的是那麼溫柔，眼睛彎彎的，那時候我就覺得，他真好看啊。也許就是因為這個笑臉，我整顆心都拴在了他身上。”
她說這些的時候，眉眼含笑，就好像她將這些過去又經歷了一遍。
“本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我們，卻因為某天一個姑娘的到來，變得不一樣了。”
回憶到這裏，她的笑容開始多了幾分苦澀。
“我們的村莊並不算富裕，突然某天來了一個富商，他帶來了許多城裏才有的東西，說要用這些東西換我們村裏的特產。我們都知道我們能拿出來的特產不過是一些紡織品，價值根本比不上他帶來的東西，可是他都換了，甚至每家每戶的去換。後來我們聽鄰村的人說，這個富商用這個方式走了許多村子，我們村也只是其中之一。”
“我們家境算不上貧寒，但也因為他的到來，家裏多了些我們購置不起的物件。然而對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人來說，他的到來就像是上天多給了他們熬過下一個冬季的機會。”
聽到這，霽月開口說道：“那個姑娘是富商的女兒吧。”
她點頭道：“是的，富商不僅給苦命的人帶來了希望，也帶來了那個姑娘。”
“也許是因為受到那位善人言傳身教的影響，那個女孩也十分善良，即使她穿着錦衣綉襖，在面對我們的時候卻沒有絲毫的看不起，反而笑嘻嘻的溫柔對待每一個人，她性格活潑善言，所以很快就和我們這些村裏的孩子打成一片。”
“也許環境對一個人影響真的很大，她從小過着穿金戴銀的生活，所以她擁有着我們沒有的自信，自信大膽，卻不嬌氣。她可以和我們一起在田野捉蛐蛐兒，也可以累了之後和我們一起躺在草地上。她見識很廣，遠超過一直呆在村裏的我們，我們很喜歡聽她講旅途里的所見所聞。她也很大方，總是毫不吝嗇的把自己的零食帶來給我們分享，甚至還把自己的一些首飾贈與我們。”
“所以你的夫君也理所當然的被她吸引了。”霽月接道。
“嗯。”女人糾正道：“不過他現在已經不再是我的夫君了。”
“好吧，不好意思。”霽月尷尬的吐了吐舌頭。
女人笑道：“無礙。”然後接著說道：“不止是他，畢竟連我也被她吸引了。她是一個非常美好的人，聲音也很好聽，她像個小太陽一樣，大家都喜歡圍繞在她身邊。”
“我知道她不屬於我們這裏，我以為等他們走了之後，一切都會回到原來的樣子。”
“可是上天給我開了一個玩笑，明明在每個村子都停留不久的他們，偏偏在我們村子呆了很久。”
“因為那個人嗎？”霽月說道。
“是啊，”女人嘆了口氣，“我不明白，為什麼身家富裕的她，偏偏看上了村裏的窮孩子。”
“其實她也沒做什麼，我們也只是從形影不離的兩個人變成了三個人罷了，只要有她在的地方，那人的目光都始終追隨着她。他喜歡逗她開心，他喜歡看她笑起來的模樣，雖然我也喜歡。”
“時間越久，我就越害怕，我開始祈禱他們離開。”
“我們的村子終究只是他們路程的一個小小的停留點，即使呆的久了一些，他們還是走了。”
“他們走的那天，村子裏幾乎所有小孩子都哭了，大家追在她的馬車後面跑了很久很久，她紅着眼眶從馬車裏探出頭來，那是寒冷的冬天，她的臉龐都被凍紅了還在一直和我們揮手再見，直到我們追不動了，直到最後一個人消失在她的視野里，她才把頭收回馬車裏。”
“當真是惹人喜愛，光聽你描述，連我都對她心生好感。”霽月忍不住說道。
女人又嘆了一口氣，她扭頭看向旁邊柜子，然後說道：“所以我羨慕她，卻無法嫉妒她，更無法恨她。”
“那是他準備送給她的離別禮物，早就做好了，卻遲遲沒有送出去。就連她離開的那一天，他都沒有去送她。”
霽月隨女人目光看過去，那是一個木頭刻的小兔子，還用筆畫上了黑色的眼睛，很是可愛。
“和我期盼的一樣，她離開過後，我們又回到了原來的日子，他眼裏的人終於又成了我，我們還是和以前一樣，他依舊對我那般溫柔，看我的眼神那般深情，就像她從未出現在我們的生活過。”
“後來在一個圓月夜，他在湖邊問我，可願與他結髮為夫妻，我望着他，他的眼裏繾綣萬千，柔情似水，月光灑在在他的臉上的時候我想的居然是，他可真好看。”
“那是我心心念念的人啊，我怎麼可能拒絕，我突然很想哭，所以我低下頭不想讓他看見，然後我就感覺他輕撫着我的頭，動作很輕，很溫柔，我從他的動作能真切的感受到，珍視。”
“所以你今天看到他那個舉動之後綳不住了。”霽月輕聲說道。
“是啊。”女人看向霽月，目光堅定又充滿悲傷，“我相信他是真的愛着我，或者說，愛過我。”
“我們理所當然的成親了，在我們所有朋友和父母親人的祝福下成婚了。成婚那日，不喜喝酒的他居然也喝了很多酒，他捧着我的臉說今天是他最開心的一天，他說餘生有我，三生有幸。”
“成親之後，他非常順口的叫我娘子，倒是我，羞的不好意思叫他相公，他就總是找盡各種辦法逼我叫他相公，每當我叫出口，他就會露出很開心的笑容，真的很開心。”
說著說著，女人的眼裏開始泛着淚光，但她還是掛着笑容，沉浸在回憶里。
“他是個很好的人，他對我的父母也很孝順。後來我們搬到了洛城裏面，他去當了教書先生，儒雅隨和的他很受學生愛戴。雖然我們稱不上大富大貴，但他對我很好，我覺得這樣就夠了，我以為我們一輩子都會如此。我不擔心他會變心，因為他是個認真又專一的人。”
女人眼睛看着的是桌面，可霽月知道，她看的是過去。
“旁人都說我們伉儷情深，事實確實如此。”
“我相信。”霽月說道，因為眼前的女人雖然已不再年輕，但從她的狀態可以看出來，她過的一定很幸福。
“如果她沒有再次出現的話。”
女人突然自嘲的笑了，“也許正是因為他認真又專一，雖然他不曾提起，但其實他從未真正忘記那個人，他把她放在了心裏。”
“她家裏把她養的很好，所以即便是年齡差不多，她看起來也比我們年輕不少，聲音還是那麼好聽，長得還是那麼可愛。”
“他一定一眼就把她認出來了，但是我想，她肯定忘了我們了，至少忘記了我。我們不過是她豐富多彩人生里一個再小不過的插曲。”
“我一直以為我是最了解他的人，但是唯獨在這件事上，我不能理解。”
“也許是我低估了他的專情，他居然寧可隱瞞自己已經成婚的事也要與她在一起，就連他的朋友也幫着他。”
“不過我想，他們兩個之前並沒有真的在一起，他不願對所愛之人有所隱瞞，他想堂堂正正的和她在一起，所以他才帶着她來到我面前。”
“有些人，生來就是被所有人愛的。”
滴答，那是淚水滴到桌面的聲音，她的眼淚就像斷了弦一樣一滴一滴的往下落着。
講完故事，她終於崩潰的淚如雨下，無聲的哭泣着。
霽月覺得心裏很堵，很壓抑，霽月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只是靜靜的坐着。
女人哭了很久，霽月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她似乎哭的累了，止住眼淚后她紅着眼睛想對霽月擠出一個笑容，卻怎麼也笑不出來，她張了張嘴，卻發覺嗓子喑啞到說不出話。
霽月見她這般，便主動站起身來，說道：“時辰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霽月頓了頓，“我想你現在應該想一個人獃著吧，明天我還可以來嗎？”
女人點了點頭，起身想要送霽月，霽月擺擺手說不用，讓她好生休息，她卻執意要送霽月出去，霽月很無奈，只得同意她送自己一節。
霽月走到屋外的時候對她說：“就到這吧，你也不想別人看到你這個樣子吧。”
此時女人的眼睛已經腫了起來，聽見霽月這話，她愣了一下，然後點點頭。
霽月走出院子替她關院門的時候發現她還開着房門目送着自己，霽月淺淺的嘆了口氣，朝她揮了揮手。
房裏的燈一直透過房門亮着，直到霽月消失在道路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