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提壺山三
在茶攤喝茶的東秀心不在焉,總是時不時的看向錢六斤,眼眸之中盡顯憧憬之色。
傅華庭作為東秀的師傅,作為從小將東秀養大之人,自是最為了解自己這個徒弟的脾性。
少年郎大多都對江湖充滿憧憬,都對江湖俠士充滿敬佩,這一點他自認在少年時期也是如此,但東秀生來註定與江湖無緣,與廟堂同樣無緣。
在東秀還是稚童之時,傅華庭便找江湖相士看過,這孩子根骨平平不說,且天生率性童真,所以他既入不了江湖,也登不上廟堂。
此次不遠萬里來到提壺山,除去許願一事不去說,在傅華庭心裏還是想讓這個徒弟看一看這個江湖,所以在之前他問錢六斤是不是登山比武。
其實他打心底是希望山頂有人比武的,就算提壺山的宗師相比,大多都是點到即止,不會鬧出人命,可受傷總是在所難免。
若是有幸遇上了,並且剛好有人受傷,他也可以藉此機會言語勸說,打消東秀的江湖念頭。
若是沒有遇上,那麼這趟提壺山之行,雖說稍微有些不盡人意,但他們的主意本就是為許願而來,倒也無妨。
錢六斤自然也注意到了不遠處少年投來的目光,只不過一直沒有理會,這次之所以帶宋牧來到提壺山,正如陸蘭所說,是為了讓宋牧看到更高處的風景,從而間接的幫助宋牧提升劍道境界。
先前在半州山,錢六斤用劍殺了除宗主之外的所有門生,在這兩日的相處中,他可以明顯感受到,宋牧的劍道境界雖然沒有絲毫更進一步的意味,但他的劍意卻是增長了不少,而劍意對一名劍客的重要程度,絲毫不亞於一本上佳劍譜。
而那半州山的宗主魏鷹,也僅僅是超一品的武夫而已,遠遠無法讓錢六斤發揮出全部實力,所以他才要登山,畢竟名揚在外的提壺山從來不缺少宗師境的高手。
錢六斤從懷中摸出一錠銀錢,放在桌面上后,推給宋牧,毫不在意的說道:“老子建議你把那少年叫來,私下交給他,若是你冒然拿着過去,那姓傅的不一定會收。”
宋牧將銀錢握在手中,轉過頭對着傅華庭笑了笑,看向東秀說道:“東秀,你過來一下。”
少年一愣之後,不確定的指向自己,“我嗎?”
宋牧點了點頭。
少年立刻滿心歡喜的從長凳上起身,來到宋牧身旁后,沒有立刻落座,他看了一眼視線低斂,伸出一根手指輕點桌面的錢六斤,學着來到半山腰時看到的江湖禮儀,拱手抱拳道:“錢大哥,宋……宋小哥。”
錢六斤不以為意,依舊還是剛才那副姿態。
宋牧抱拳還禮笑道:“東秀,你叫我宋牧就好。”
東秀燦爛一笑,點了點頭。
傅華庭在不遠處看着,他捋須笑了笑,沒有出聲管束少年。
坐下長凳后,宋牧先是問起東秀,“東秀,我們現在在半山腰對不對?”
東秀點了點頭。
宋牧接着問道:“此處距離山頂還有一半的路程對不對?”
東秀再次點了點頭。
宋牧又問道:“剩下的路程,你想不想帶着一個酒壺登山?”
“想!”東秀沒有絲毫遲疑,脫口而出,但很快他便有些頹然,語氣也略顯落寞,“可是我師傅他沒有多餘的銀錢給我買酒壺。”
宋牧第四次問道:“既然你師傅帶的銀錢不夠,不能給你買酒壺,那你吃飯呢?還有天色已晚,你今夜住在那裏呢?”
“我師父帶的有吃的,
但住在那裏倒是沒有想過。”
宋牧笑了笑,“東秀,我們也算是朋友了對不對?”
東秀重重點了點頭。
宋牧笑道:“那麼作為朋友,我自然要幫你,我現在手上有些銀錢,可以先給你拿去用,你可以買個酒壺,也可以買一些酒嘗嘗,入夜還可以和師傅住在客棧,吃一些好吃的。”
也許是怕東秀不要,他立即補充道:“但是說好了,這個錢是借給你的,日後是要還的。”
宋牧邊說邊將手中銀錢交到東秀手中,東秀木訥的接過,看着手中的銀錢愣愣出神。
錢六斤不知為何突然笑了一聲。
東秀驀然抬頭看向宋牧,“可是宋牧,天下這麼大,我們以後還能再見嗎?”
宋牧老氣橫秋的伸出手,輕輕拍了拍東秀的肩膀,“有緣之人自會相見,錢大哥都說了,你跟我們是有緣之人,所以肯定是會再見的,人生何處不相逢嘛。”
本來想把銀錢還給宋牧的東秀,聽到錢大哥三字時,緊緊握住手中的一錠銀錢,重重的點了點頭。
“錢大哥,宋牧,這錢東秀日後一定會還給你們,一定!”東秀語氣堅定的說道。
錢六斤抬起頭笑道:“小子,你是不是該去和你師傅說一聲?”
東秀再次一愣,然後有些慌亂的快速起身,對着錢六斤和宋牧抱拳道:“多謝錢大哥,多謝宋牧。”
宋牧含笑點了點頭,錢六斤輕輕扯了扯嘴角,沒有言語。
東秀走向茶攤,看了一眼傅華庭后在原來的位置坐下,長袖遮住他緊緊握在手中銀錢,看着眼前的茶碗,沉默不語,好似在想如何開口。
錢六斤瞥了一眼,腦袋前傾,“小鬼,我們再打個賭如何?”
宋牧看着錢六斤神秘兮兮的模樣,也學着將腦袋貼近桌面,壓低聲音問道:“錢大哥,賭什麼?”
“我們賭那姓傅的會不會將銀錢送來,若是你輸了,就先跟我去江南。”
“那要是錢大哥你輸了呢?”
“老子輸了,就和上次一樣,再叫你一聲宋大哥,如何?”
“就叫一聲啊?”
錢六斤伸出手給了宋牧一個板栗,“你知道老子的一聲大哥能值多少錢嗎?廟堂不去說,就說那些江湖武夫,他們若是知道老子叫了你一聲大哥,那可……不得了!”
宋牧問道:“怎麼個不得了?”
錢六斤嘿嘿笑了兩聲,看起來極為猥瑣,“有些人會將你視作神明,還有一些人嘛,嘿嘿……”
錢六斤故意打了個啞謎。
宋牧急忙開口問道:“還有一些人會怎麼樣?錢大哥,你快說啊。”
錢六斤再次瞥了一眼不遠處的茶攤,此時的東秀已經緩緩開口。
“還有一些人嘛,哈哈……自然是恨不得食其肉,飲其血,亂刀砍死你一百次都不嫌多。”
宋牧忍不住打了個冷顫,連忙擺擺手,但看了錢六斤一眼后,嘿嘿笑道:“錢大哥此時的面容,想必無人認識吧,既然無人認識……”
錢六斤皺起眉頭,瞪眼道:“無人認識又如何?”
宋牧說道:“錢大哥不妨多叫幾聲宋大哥,這樣才算公平。”
錢六斤冷哼一聲,正要說幾句,可眼角餘光瞥見茶攤處的傅華庭正要從長凳上起身,快速的說道:“老子賭那姓傅的會把銀錢送來。”
宋牧正要開口說話,身後處傳來傅華庭的聲音,他雙手抱拳道:“錢大哥,宋兄弟,這個錢就當我傅華庭借你們的,日後一定奉還,我家鄉在青州佛水鎮……”
錢六斤擺了擺手,“作為一個男人,不要如此啰嗦。”
傅華庭一怔之後,說了聲“多謝”,彎腰作揖,坐回長凳。
神色明顯有些懊惱的錢六斤一口氣喝光了壺中黃酒,瞪着宋牧,快速的喊了一聲“宋大哥”。
宋牧整理了一下衣衫,正襟危坐,不咸不淡的“嗯”了一聲。
這讓看在眼裏的錢六斤更加氣憤,伸手就要給宋牧一個板栗。
宋牧躲過之後,一本正經且神色吃驚的說道:“錢老弟,你居然想打大哥?”
錢六斤放下手臂,重重拍在桌面,冷哼一聲。
“掌柜的,再拿一壺黃酒。”
錢六斤略帶怒意的嗓音聽在掌柜的耳中,提壺山半山腰的酒肆掌柜低聲咒罵一句,神色極不情願的拿着一股酒走了過來,他一手提着酒壺,一手伸出手掌放在錢六斤眼前。
當錢六斤將酒錢放在桌面后,掌柜的也跟着放下了酒壺,拿起酒錢回身進入酒肆。
不遠處的東秀和傅華庭二人沒有在茶攤多呆,畢竟茶攤不似酒肆,晚上也會有登山之人落座飲酒,師徒二人向著錢六斤和宋牧告別之後,向著後方的客棧走去。
正如錢六斤所說,目前為止,世上除了那位先生和大帥廖都之外,他從來沒有叫過任何人大哥,心高氣傲也好,嗤之以鼻也罷,錢六斤一直都是這樣的人,隨心且隨性。
宋牧自然對錢六斤萬分感激,甚至在心底已經將錢六斤視作親人,雖然有時候與錢六斤相處,會有一些不自在,可總體來說,若是日後錢六斤有難,明知是刀山火海,宋牧依舊會毫不猶豫的提劍趕赴,這一點毋庸置疑。
錢六斤喝完了手中的一壺黃酒,從長凳上起身,語氣懶散,不情不願的說道:“走吧,宋大哥。”
從沒來過提壺山的宋牧有些疑惑,他本以為錢六斤至少要在此喝到半夜,沒曾想黑暗剛剛籠罩大地,他就起身要走。
錢六斤自顧自的向客棧走去,“山上不比山下,酒肆要打烊了。”
錢六斤話語剛剛落下,酒肆掌柜就對着還坐在酒桌上喝酒的江湖人嚷嚷着要打烊,對一些脾氣暴躁的江湖人,自然少不了一頓謾罵,不過掌柜的顯然已經習以為常,他也不還口,只是口中嚷嚷着打烊,關閉了酒肆。
而那些江湖武人也只敢呈口舌之利,他們並不敢在提壺山上隨意動手,這是山主定下的規矩,山上可以打架,但只能是江湖武人之間的雙向切磋,對於登山許願或是山上之人,不可動手。
宋牧起身快步小跑幾步跟上錢六斤,兩人一同來到客棧。
客棧中雖然收價極貴,但用在此處吃飯的人仍是不在少數。
錢六斤走向櫃枱,要了兩間客房。
宋牧則是在一樓環視一圈,但並沒有看到師徒二人,想必應該是已經睡下了,但那些坐在客棧吃飯的眾人,卻讓宋牧暗暗心驚,他們的武道境界,沒有一人是宋牧可以看透的。
走上三樓,宋牧看錢六斤沉默無言,便開玩笑的說道:“錢老子似乎有心事?”
錢六斤轉頭狠狠瞪了一眼宋牧,“老子的心事,還不是拜宋大哥所賜。”
宋牧笑道:“錢老弟倒是直言不諱,光明磊落。”
兩人在樓梯口分開,一左一右向著各自的房間走去。
錢六斤突然回頭,“宋大哥,這山上的宗師高手可是十人有九,你晚上睡覺的時候最好小心一些,雖說不大可能出現人命,但缺少一隻胳膊,一條腿的,下山多不方便。”
宋牧頓時有些為難,他看了看下方一樓吃飯的眾人,快步向著錢六斤走去,“錢大哥,我睡你房間吧?”
深知不會出現任何事的錢六斤,帶着明顯的怒意,頭也不回的向著房間走去,“滾你的蛋。”
尚未跑到樓梯口的宋牧止住步伐,看着錢六斤,不知如何是好。
錢六斤推開房門,轉頭對着宋牧笑了笑,“宋大哥如此膽小?老子記得你似乎不怕死啊?哈哈……”
笑聲過後,錢六斤走入房間,探出腦袋,“咦,宋大哥怎麼還在原地?放心回去睡吧,客棧中不能打架。”
宋牧輕輕嘆氣,轉身向著客房走去。
也許是因為錢六斤的故意恐嚇,也許是因為宋牧心知和錢六斤分別在即,這一夜,宋牧平躺在客房床上,雙目微閉,竟是沒有絲毫睡意。
錢大哥說過想讓他跟隨一同去往江南,至於去江南做什麼,錢六斤沒有說,宋牧也沒有多問,但是宋牧心底明白,錢大哥一定是為了他好。
在寧州相遇錢六斤,但現在的提壺山,這一路走來,錢六斤對宋牧的照顧可以稱得上無微不至,更是為了宋牧日後的安危,居然直接登上半州山,殺了除去宗主之外的半州宗滿門,這一切宋牧都記在心裏。
此時的他無論是劍道境界還是江湖閱歷,都與錢六斤相差甚遠,談報答為時尚早,因此也只能記在心裏。
躺在床上的宋牧輕聲呢喃道:“我這一生,不會跪拜天地,不會信仰仙人,更不會對一尊仙人泥塑膜拜,但我會跪拜父母,我會敬錢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