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鹿福
北地寒苦,可當空懸挂的暖陽卻極暖人身。
正午時分,錢六斤和宋牧離開了客棧,依舊是錢六斤牽馬,宋牧背着宋慶初的屍體坐在馬背。
先前在客棧,宋牧向錢六斤提出要回家時,本以為會和錢六斤在客棧分別,可沒想到錢六斤只說了一個“好”字,而且還從三樓客房中,強忍着宋慶初屍體散發出的難聞氣味,把屍體背到了客棧外的馬背上,招呼宋牧上馬之後,便牽着馬向著庭州方向走去。
宋牧坐在馬上,目光注視着眼前虯髯大漢的背影,心底感激,他脫口而出說了一句,“多謝前輩。”
聲音很輕,甚至宋牧都不確定錢六斤是否可以聽到,因為錢六斤並沒有作任何回答,可等走出一段距離后,錢六斤那渾厚的嗓音才在身前響起,“別叫前輩,叫大哥。”
錢六斤轉身燦爛一笑,宋牧愣神片刻,語氣堅定的叫了一聲“大哥”。
牽馬走在前方的錢六斤“嗯”了一聲,突然問道:“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宋牧從一旁收回視線,回答道:“錢大哥,我叫宋牧。”
錢六斤輕輕點了點頭,“宋牧……好名字,你老爹起的?”
錢六斤問出這句話才後知後覺不合時宜。
然而坐在身後馬背上的宋牧似乎並不在意,“嗯,是老爹取的名字,錢大哥叫什麼名字?”
錢六斤笑道:“我這名字啊,來由可大了,你可要仔細聽好嘍。”
宋牧答道:“錢大哥請講。”
錢六斤收起笑臉,老神在在,宛如市井中的一位說書先生,他清了清嗓子,開口說道:“三十三年前,一個月明星稀的深夜,九天蒼穹之上突然出現一道刺眼金光直墜大地,墜入江南一處名為玉淑鎮的一戶人家,而這戶人家碰巧在此時誕生了一個嬰兒,這個嬰兒出生與他人不同,沒有嚎啕大哭,而是靜靜地望着從房頂縫隙中透出的金色光芒,清澈的眼神中有些許迷茫,他的老爹是個屠戶,靠賣豬肉為生,他爺爺也是,所以他老爹手中只要有一塊豬肉,就能知道有多重。”
錢六斤看似不經意的瞥了一眼宋牧,發現宋牧聽的入神,絲毫沒有任何不耐煩的神色,他咧了咧嘴,再次講了起來。
“所以他老爹在抱向他的那一刻,已經想好了名字,天上金光現,直墜入江南,而他老爹又幾乎窮了大半輩子,因此為他這個剛出生的兒子取名六斤。”
宋牧有些好奇的問道:“是金光的金?”
錢六斤搖了搖頭,“是重六斤,這個嬰兒重六斤。”
宋牧問道:“不是應該用金光的金嗎?”
錢六斤老氣橫秋說道:“常理來說應該用金光的金,可金諧音斤,而這戶人家又姓錢,所以他老爹想讓他兒子以後大富大貴,就用了重量的斤。”
宋牧這才恍然大悟,“所以大哥,你叫錢六斤?”
錢六斤大笑道:“怎麼樣?名字是不是極為富貴?”
宋牧無言以對。
原來講了這麼長的故事,都只是為了讓自己的名字好聽一些,不過富貴確實有一些,但六斤……似乎也不多。
錢六斤沒聽到宋牧回答,他本想開口問宋牧名字的由來,但這個念頭也只是轉瞬即逝。
三日後,兩人順利來到庭州,來到固守城。
在城中一家售賣棺材的店鋪前,宋牧和店主簡單交談了幾句,然後離開。
錢六斤本想着在固守城住下,沒想到宋牧卻是極力反對,
他堅持要連夜趕回平安村,對此錢六斤也無可奈何。
他從懷中拿出一錠銀子,在宋牧不知情的情況下放在了宋慶初的懷中,然後伸出雙指在宋牧後背上點了一下,宋牧頓時覺得一股來自後背的刺痛,讓他忍不住面容扭曲。
很快,這股刺痛便流轉全身,緊跟着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舒適感,彷彿全身上下好似瞬間通透一般,就連這幾日積累的疲憊之感也被一掃而空,宋牧轉頭看向錢六斤,而錢六斤在笑,笑的很燦爛,就好像詭計得逞一般,宋牧稍加思索,最終還是沒有多說什麼。
兩人在固守城中道別,錢六斤站在北面城頭處,望着漸行漸遠,逐漸消失在暮色中的宋牧,神遊萬里。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去世的爹娘,可不管他如何努力去想,腦海中爹娘的模樣卻始終模糊不清,錢六斤站在城頭,輕聲呢喃:“八兩,你兒子現在可不止六斤了,你對你兒子的期望,他做到了,大富大貴,他也做到了,可你卻看不到了……”
一名衣衫華貴的中年男子獨自走上城頭,在他的手中提着兩壇醇酒,輕步走向錢六斤。
兩人相差五六步之時,中年男子哈哈笑道:“錢老弟,近來可好啊。”
錢六斤自然早就知道了男子的到來,他轉過身同樣笑道:“托鹿城主的福,還算不錯。”
男子提了提手中酒罈,“什麼鹿城主,鹿某隻是泱泱大漢的一名邊軍將士罷了。”
兩人幾乎同時撕開手中杏酒的酒封,但酒罈卻是沒有相撞在一起,各自喝着壇中烈酒。
幾大口酒水入喉,錢六斤抬手擦了擦嘴邊,望向漆黑如墨的北方,“鹿城主來到固守城已有十多年了吧?”
鹿姓中年人同樣望向北方,笑道:“今年春節剛好十年。”
“不知鹿城主在這固守城住的還算習慣?”
鹿姓男子答道:“既來之則安之,沒有什麼不習慣的。”
錢六斤把手中酒罈放在城牆垛子上,“倘若那天大漢再次統一中原,聖旨要求鹿城主回京任命,不知鹿城主會不會……”
鹿姓中年男子笑了笑,正色道:“臣是大漢子民,自然不敢違抗聖旨。”
大漢子民?
不敢違抗聖旨?
錢六斤雖然是個糙人,但也聽的出來其中意味,心中暗罵一聲“老王八蛋”。
如今的中原局勢,任何人都再清楚不過,一方是雷厲風行的漢室宗藩,一方是深不可測的兵部元帥,倘若鎮安王將來坐上皇位,那麼這位鹿福的兩句話無疑已經表明立場,可要是廖都坐上皇位,這兩句話同樣滴水不漏。
錢六斤不輕不重“哦”了一聲,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刨根問底,“聽聞鹿城主身邊有個謀士,可以出言斷人生死,不知是真是假?錢某又能否見上一見。”
鹿福揮了揮袖子,“哎,傳聞有些誇大其詞了,他也就會普普通通看個面相罷了,會這樣伎倆的人,在江湖中如同魚蝦,多不勝數,錢老弟見聞廣博,不會連這個都相信吧?”
錢六斤一拍城牆,咧嘴笑道:“錢某走出江南道,便是一位江湖人士,自然對江湖傳聞深信不疑,而且能在鹿城主身邊做謀士的相面師,錢某自然十分感興趣。”
鹿福笑眯眯道:“既然錢老弟執意要見,明日如何?他這個人年紀大了,老哥我作為晚輩,平日裏就不會對他太過約束,而他也喜歡到處走走,今日天色已晚,恐是不太好找,再者也容易驚動城中百姓。”
錢六斤搖了搖頭,“罷了,”他提起放在垛子上的酒罈,走下城牆,走入城中一片喧鬧之中。
鹿福獨自站在城頭,自錢六斤提起酒罈走下城牆,鹿福沒有開口說一句話,他始終眼含笑意,對着城中官道上踱步的錢六斤揮了揮手。
一名身披鐵甲,腰懸長劍的年輕男子快步來到鹿福身旁,他伸手入懷,拿出一張摺疊宣紙,畢恭畢敬的雙手呈給鹿福。
鹿福接過宣紙打開,其上所畫著一名少年。
披甲懸劍的年輕將領站在一旁,“城主,此人與錢六斤並無任何瓜葛,兩人初次遇上是在北靈州,只是錢六斤為何要一路相送至此,屬下不得而知。”
鹿福靜靜地看着手中宋牧的畫像,沒有開口說話,一旁的年輕將領在彙報完之後,輕步退後,轉身離去。
不知過了多久,身旁並無任何侍衛的鹿福鬆開手指,任由畫像隨風而去,他仰起頭看着逐漸從厚重雲層中透出的皎潔明月,輕輕嘆息,自言自語。
“原來,殺人如麻的錢六斤也會有惻隱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