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宋慶初七
宋氏父子的馬車一路走出庭洲進入幽州,在幽州境內的一處荒郊土坡上停下休息。
明月當空,宋慶初雙手交叉放在腦後躺乾枯在草地上,嘴裏嚼着一根從地上拔出的草根,而宋牧已經在馬車上進入夢鄉。
父子二人之所以選擇在此處休整過夜,是因為宋慶初把所有的銀錢都用來換了這輛馬車,他身上已經摳不出半顆銅錢。
此去青蓮劍宗路途遙遠,讓躺在草地上的宋慶初不免有些悔恨當初的洒脫。
既然那個時候丁顯都說了人情用盡,自己應該留下那些銀錢,反正丁掌柜家大業大,也不缺那幾兩碎銀,而自己也不至於帶著兒子留宿野外。
宋慶初坐起身,扭頭看了看一旁馬車上熟睡的宋牧,然後回過頭來吐掉口中咀嚼的草根碎渣,拿起先前放在旁邊的酒壺,把壺中剩餘不多的桃花釀一飲而盡。
有些事情,他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宋牧。
昨日在固守城官道上遇上的那名老人,是固守城守城將領的軍師,自從老人進入固守城擔當軍師之職,曾先後輔佐過三代將軍,因此也有了那句“鐵打的軍師,流水的將軍”。
除去軍師一職,老人還是一名相面師,這個身份在整個北地都赫赫有名,因為從老人口中說出的許多讖語,都在日後一一應驗,幾乎從未出過差錯。
固然宋慶初從不相信,一個人可以單單依靠面相就可斷他人吉凶禍福,生死存亡,可要是萬一應驗了呢?
宋慶初抬頭望着皎潔明月,神遊萬里,他想起了一位女子,也是他此生唯一喜歡的女子,宋牧的娘親,可惜的是這名女子已經不在人世,他和她在一起相處的時間雖然只有短暫的幾年,但對宋慶初來說這短短的幾年是他此生最幸福的時光,兩人在一起的時時刻刻都被宋慶初深深刻印在記憶之中。
他答應過這名女子,要好好照顧他們的孩子,宋慶初自認為做到了,可這名女子還讓他答應要好好活下去,所以他斬斷了他的劍客之途,收起長劍遠離江湖紛爭,情願在市井小巷之中靠賭棋謀生,甘願在深山村落之中以耕田餬口。
可如今青蓮劍宗遭遇劫難,以柴慎芝的倔驢脾性,宋慶初不用想也知道,他必定會選擇首當其衝,與宗門共存亡,所以宋慶初不得不選擇回去。
雖然在名義上他已經與宗門毫無瓜葛,但他卻不能與柴慎芝毫無瓜葛,在他心底,不管柴慎芝是否同意,宋慶初都已經把他當做自己的師傅,是他帶宋慶初入的劍宗,也是他讓宋慶初從一個落魄的木劍遊俠,成為一名名符其實的三品劍客。
可能這次回到宗門也許就是凶多吉少,但他卻是不能不回去,世上總有些事是必做不可,宋慶初輕聲呢喃,“媳婦,等我把剩下的事情做完,我就帶著兒子回家,答應過你的事,我一定會做到。”
大半個月後,父子二人駕駛的馬車順利到達徐州西部,距離青蓮劍宗也只剩下大半日路程。
暮色蒼茫,馬車行駛在鳳翔城的街道上,在路過一家燈火通明的客棧之時,宋慶初無意中瞥見客棧中的一位青年。
宋慶初把馬車停過客棧,望向街道盡頭,目中追憶,懷念,憤懣,悔恨皆有,他咬了兩口手中干餅,有些含糊不清的對着宋牧說道:“走,爹帶你吃好吃的。”
宋牧轉過頭看了看身後客棧,睜大眼眸吃驚道:“咱們要吃白食?”
宋慶初直接給了宋牧一個板栗,“爹像是吃飯不給錢的人嗎?”
宋牧壓低嗓音,
似乎是怕被客棧的人聽見,“可是爹不是說把錢都用來買馬車了嗎?”
宋慶初手掌放在宋牧的後腦勺,推着他向客棧走去,“你舅舅會付錢。”
兩人剛踏入客棧門檻,店小二就滿臉歡笑的跑上前來,“兩位客官裏面請,”店小二微微彎腰,“不知客官是吃飯還是住店?”
“不用麻煩,我來找一位老朋友。”
坐在客棧門邊的青年聞聲後身體一滯,轉過頭看到那張溫和笑臉,青年愣神片刻,然後急忙起身,聲音有些顫抖,“宋大哥。”
宋慶初輕輕點了點頭,上前幾步來到青年身前,一把把青年抱入懷中,站在宋慶初身後的宋牧不明所以,也就沒有任何舉動,與青年同坐的兩名男子同樣看着這彷彿舊友重逢的一幕,沒有開口說話。
片刻之後,宋慶初推開青年,但雙手還是放在青年的臂膀之上,笑眯眯道:“十幾年沒見,已經長這麼高了。”
青年眸中含淚,身軀有些顫抖,重重嗯了一聲。
宋慶初轉頭把宋牧叫到身前,“這就是我那個兒子,”然後對着宋牧說道:“兒子,喊舅舅。”
宋牧有些疑惑,他的記憶中似乎沒有見過這名青年,但還是不假思索地喊了聲,“舅舅。”
青年神色激動,“嗯”了一聲,然後把宋牧和宋慶初拉到長凳上坐下,對着宋牧說道:“我叫趙玉樓,我記的十幾年最後見你,你差不多才這麼高,”青年笑着把手掌放在與木桌桌面下方的高度,“你記不記小時候,我跟着姐姐上街,宋大哥不在的時候都是我抱的你。”
然而宋牧並不記得那個時候的太多事情,輕輕搖了搖頭。
趙玉樓笑道:“不記得也正常,你那個時候年紀尚幼。”
然後趙玉樓就對着同坐的兩名年輕人介紹道:“這是宋慶初,是我的姐夫,這是我大侄子,叫宋牧。”
兩名年輕人相繼拱手抱拳行禮,稱呼宋慶初為宋大哥,對着宋牧稱呼為大侄子,宋牧和宋慶初倒沒有覺得任何不妥,趙玉樓卻佯怒道:“這是我大侄子,不是你們的大侄子。”
兩人哈哈大笑。
他們都是身穿黑色衣衫,不同的是其中一人的打底衣衫為白色。
“他二人都是清秋劍樓的門生,”趙玉樓指着白色衣衫打底的青年,“他叫崔頌,”然後指着另外一名青年,“他叫於逸,”
趙玉樓呼喊店小二給宋家父子二人拿來酒碗,給二人倒了滿滿一碗桂花酒。
他知道宋慶初喜酒,因此也並不擔心宋牧不會喝酒。
幾人端起酒碗連續喝了三大碗,放下酒碗之後,宋牧盯着桌上盤子裏的一隻燒雞,伸手扯掉一隻雞腿,大口吃了起來。
趙玉樓突然一臉嚴肅的問道:“宋大哥此次回來是為了青蓮劍宗吧?”
宋慶初雲淡風輕笑了笑,“是為了劍宗,不過我也想回來看看。”
同坐的兩名青年聽聞宋慶初的回答后,幾乎同時收起笑臉,正襟危坐。
趙玉樓眼眉低垂,片刻之後驀然勃然大怒,他猛的一拍桌子站起身,對着宋慶初喝道:“你知道青蓮劍宗如今處於何種境地?你又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將青蓮劍宗在江湖上除名?你明不明白就連身為半步劍聖的宗主馬濟吅都身負重傷,命在旦夕,你宋慶初又何德何能救青蓮劍宗於水火之中,難不成你宋慶初是超一品的宗師不成?”
於逸和崔頌兩人都被嚇了一跳,他們還從沒見過趙玉樓發這麼大火氣。
正大口啃着雞腿的宋牧一個激靈,抬頭看了眼神色惱怒的舅舅,再回頭看了看神色淡然的父親,若有所思。
宋慶初始終和顏悅色,任憑趙玉樓指責謾罵。
酒樓中所有飲酒吃飯的客人,包括店中掌柜和小兒,都無一例外停下所有舉動,把目光停留在青年身上。
趙玉樓回坐在長凳上,突然眼睛通紅,嗓音哽咽道:“當年我姐用性命為你宋慶初留下一條活路,你為什麼就不懂得珍惜?為什麼還要為了那個宗門回來?為什麼?……”
宋慶初收起笑臉,拿起桌上酒壺為趙玉樓倒了一碗酒,“是我對不住你姐,但我必須回來,我有不得不回來的理由。”
趙玉樓沉默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