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5
那天兩人一同去了家米其林法國餐廳。水晶吊燈,牛排紅酒,入目都是精緻的優雅。
陳鄴從小家教良好,吃飯亦是慢條斯理,一頓飯常常要吃上一兩個小時。別人吃飯是身體需要,他吃飯是欣賞藝術。
他們吃飯的時候,大多時候是安靜的。他們的共同話題並不多,興趣愛好也沒什麼重疊。本就是天南地北的兩個人,偏偏被命運的線捆在一起。
很偶爾的,也會聊起公司的事。
嘉彙集團靠電子產品起家,這幾年,陳鄴大刀闊斧,業務拓展到多個領域。
如今陳鄴最重視的就是手機晶片項目,收購器宇,亦是為了晶片技術。
“那收購了器宇,他們的技術能解決所有問題嗎?”謝寶南問。
陳鄴解釋:“打個比方,這項技術需要十個零件。而器宇的技術,只是其中一個零件。”
其實他很少主動說公司的事,大部分都是謝寶南在問。他回答的時候,她會很認真地聽。
她不知道陳鄴怎麼看她,或許會覺得這些問題都是外行。但在這一來一往裏,無聲無息地搭起一座穩固的橋。
她需要他對她的習慣。
“為什麼一定要做晶片?”她叉起一塊牛排,送入口中。
陳鄴靠向椅背,手裏握着紅酒杯,輕輕晃了晃,不以為意,“中國人有了自己的晶片,才不用受制於人。”
她喜歡這樣的他,一副輕鬆的模樣,說著千難萬難的事情,彷彿只是在說今天的牛排不錯。
“這並不容易。”
他笑,問她:“有什麼是容易的?”
飯吃到一半,餐廳的主廚走過來,同陳鄴說話。
主廚是法國人,他們說的是法語,謝寶南一句都聽不懂。
陳鄴的法語很流暢,沉磁的聲音像碰撞在石壁上。
她看他微微揚起的側臉,和刀鋒般的喉結,不自覺地有些愣神。手一滑,叉子掉落餐盤,濺起了一些醬汁。
在這樣安靜的餐廳里,這一聲響尤為突兀,緊接着卻是令人窒息的安靜。
彷彿全餐廳的視線都匯聚在這一處,要看看是哪個人在出洋相。
謝寶南內心忐忑。銀色小刀握在手中,刀柄上有矢車菊的圖案,此時卻覺得硌手。
她抬眸,對上陳鄴晦澀不明的眼神。那短短眼神里,她看出他隱約的不悅。片刻后,他轉頭,繼續和主廚交談。
等到主廚離開,她小心翼翼地表達着自己的歉意:“對不起。”
她並非名門出身,小時候沒有學過吃西餐的禮儀。是同陳鄴在一起后,才對照着網上的視頻艱難學會。
她知道,在這樣的餐廳,發出這樣不合時宜的聲音,特別是當著主廚的面,是失態,亦是失禮。
但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陳鄴不說話,指指胸口。
她低頭,才發現衣襟前沾了零星的醬汁,像是小孩貪吃留下的痕迹。她匆忙拿起方巾擦拭,大地色的醬汁瞬間在衣服上暈染開來。
總歸是越忙越亂,她茫然地看着胸前的污漬,不知所措。窘迫縈繞在心頭,多想有個地縫,能讓她躲起來。
陳鄴拿起手邊的濕巾,輕輕對摺,過去她身邊幫她擦拭。他的動作其實並不溫柔,但這行為本身已是極致的溫柔。
她抿唇,低聲說:“謝謝。”
陳鄴確實有些不悅,但見她這副低頭認錯的模樣又發不出火。最後似是無奈,只能叮囑一句“下次注意點”。
“好。”她朝他遞去一個抱歉的微笑。
電影院和餐廳在同一層。飯後,他們從餐廳出來,直接去取票機上取了票。
電影是新上映的荷里活商業大片,最近的票房冠軍。
影院裏人山人海,能聽到周圍雜亂的說笑聲。方才餐廳里的那點意外猶如一個無足輕重的小插曲,很快平息在輕鬆愉快的氛圍里。
謝寶南買了情侶影廳最中間的情侶座,她神秘兮兮地告訴他:“這位置,很難買的。每次都要搶。”
陳鄴不屑一顧,“你想要這個座位,何必這麼麻煩。我幫你包場就是了。”
她幽幽地說:“那多沒意思啊。這種位置,要自己搶到了才爽。”
他確實不懂她的這種情趣。他怕浪費時間,更怕麻煩,能用錢解決的事情絕對不多花一分精力。
離電影開場還有幾分鐘,陸陸續續有其他情侶走進來。他們有說有笑,手裏抱着爆米花和奶茶。周圍很快坐滿了人,瀰漫著喜氣洋洋的氣氛。
陳鄴掃了眼四周,忽然站起來,低聲說:“我出去下。”
謝寶南心裏“咯噔”一下,“去哪?電影快開始了。”
他不答,只說:“很快回來。”
她沒再開口留他,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影廳入口處。
又被放鴿子了嗎?手裏還捏着兩張沒捂熱的電影票。這是她刷了好幾天的訂票APP,好不容易才買到的。
很快,影廳的光暗下來,電影正式開始。她的心跟着暗下來。
然而她的愁緒並沒有持續太久。幾分鐘后,陳鄴回來了。
那天的他真是溫柔得不像話。不僅回來了,還遞給她一桶爆米花和一杯奶茶。
她呆住,低聲喃喃:“我以為你走了……”
男人盯着前方的屏幕,有些煩躁地皺起眉,“看不慣他們吃爆米花,吵得很。我們也吃,吵死他們。”
他邊說邊將一粒爆米花塞進嘴裏,咬起來咔擦咔擦地響。
謝寶南看着他鮮少出現的孩子氣,“撲哧”一聲笑出來。她有樣學樣,吃着爆米花,咬牙切齒地說:“好,吵死他們。”
那天的電影演了什麼,她一個情節都沒記住。只記得口中的爆米花,有絲絲甜味,一直甜到了心裏。
走出影院時,謝寶南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皺眉抱怨:“我好像吃太多了,有點撐。”
陳鄴促狹地笑了下,“誰讓你把一桶爆米花都吃光的。”
她為自己辯解:“是你說要吵死他們的。我一直記着,電影都沒仔細看。”
他握住她的手,“那走回去吧,消消食。”
方才看電影時,外面下了場雨。此時大雨微歇,路面濕漉漉的。雨水消解暑氣,空氣涼爽宜人,燈光綴滿了整條街,像是夢境裏才有的場景。
雨才停了這麼一會兒功夫,行人路上的小商販已經冒頭。一個小攤挨着一個小攤,小攤上點着枱燈,就算是像樣的小鋪了。
謝寶南像是入了大觀園,看中了一個小攤上的耳環,興沖沖地跑過去試。
賣耳環的是個扎着麻花辮的小姑娘,看上去同謝寶南差不多大。見了她,熱情地招呼,嘴像吃了蜜一樣甜:“小姐姐你長得好看,戴什麼都好看。”
謝寶南笑笑,沒在意,專心挑耳環,陳鄴卻將這話聽進了耳朵里。
他側目,這會才注意到她身上是一件紅色亞麻弔帶長裙,露出漂亮的鎖骨。她皮膚白,身材纖細,配上紅色,在夜色里猶如出水芙蓉般嬌媚。
兩年過去,她是長大了些。褪了點稚氣,多了點嫵媚。
他難免有些驚奇,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小傢伙已經長成這般迷人的模樣了。從前,竟然沒注意過。
“阿文,你幫我看看。”
謝寶南的聲音將陳鄴的思緒拉回來。她左右耳朵各戴了不同樣式的耳環,像個孩子,搖頭晃腦地問他:“哪個好看?”
“一般般。”
“不好看嗎?”她喃喃自語,轉頭繼續去挑。
陳鄴嘴上雖然瞧不上,最後卻將小攤上的耳環全部買了下來。
謝寶南瞪大眼睛看他,“太多了。”
他神情淡淡地,有種疏朗的豪氣:“你不是喜歡嗎?”
麻花辮女孩千恩萬謝,慶幸遇上大財主了。幾個月沒賣完的耳環,竟在一夜之間售罄。
兩人走出一段路后,謝寶南依舊盯着手裏的耳環看。滿滿一大包,各式各樣。就算一天換一對,也能好幾個月不重樣。
她臉上的笑控制不住,很是歡喜。
陳鄴偏頭看她,眼睛浮起夜的柔軟,“就這麼喜歡?”
她笑得燦爛,挽住他的手臂,“嗯,超級喜歡。”
這一刻,陳鄴好像忽然明白自己為什麼喜歡把她留在身邊了。
溫順、聽話、容易滿足,是她最大的優點。
他彎起唇角,無聲地笑了。
這條街位於市中心,多有繁華。高樓鱗次櫛比,一幢幢排過去,屋頂勾勒出天空的形狀。
不遠處的樓體外牆有面巨大的LED屏,屏幕里正在播放“臨桑大學生歌唱比賽”的廣告,一名名青春洋溢的大學生讓人眼花繚亂。
謝寶南驀地想起了自己的高考分數,試探性地問他:“阿文,你覺得我去讀個大學怎麼樣?”
“想讀書了?”陳鄴微微揚眉。
“嗯。”她低聲,“當年沒讀大學,感覺有點遺憾。”
他默了片刻,問:“不會是自己考不上,想讓我幫你買個學歷吧?”
“我才不做違法的事。”她頓了頓,又問,“如果,我是說如果,我真的考上大學了呢?”
她看向他,茶色的眼眸里綴滿期待。
陳鄴漫不經心地笑,彷彿壓根不把這種假設列入考量,“那我要誇你一句有本事。”
夜色深重,雨後的空氣里瀰漫著淡淡的霧,像一層紗,遮住她臉上一閃而過的僵硬。
她其實沒指望陳鄴能高看她。他或許只是隨口一說,但那掩飾不住的輕嘲還是讓她覺得如鯁在喉。
後來,陳鄴叫了司機來送他們回家。
他握着她的手,輕輕揉捏,問:“累了?”
謝寶南點頭,看向窗外。
窗外,車水馬龍,軟紅十丈。那條回家的路很長很長,她咬着唇,將一點難以啟齒的自尊沒入渾濁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