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7章 不要告訴上帝怎麼做
第707章不要告訴上帝怎麼做
正式的會議明天才開始,今天大家只是聚在一起吃頓飯閑聊閑聊。
玻爾有一段時間沒有看到狄拉克了,順口問道:“你在做什麼研究?”
狄拉克說:“我正試圖找到一個符合相對論的電子量子理論。”
玻爾大惑不解:“克萊因不是已經解決了這個問題?”
玻爾所說的克萊因是瑞典理論學家奧斯卡·克萊因,此前提到密立根讓趙忠堯驗證的克萊因-仁科公式,也出自他。
“克萊因的方程還有很多缺陷,”狄拉克說,他蠻有資格評價這個領域的,“因為根據他的方程,在時空的微小範圍里檢測到電子的概率有時會小於零,明顯還需要進一步完善。”
玻爾說:“我很希望你能成功,這樣就可以有更大的理論支持去駁斥反對量子理論的人。”
李諭笑道:“其實大家已經接受量子了,不能接受的是概率。”
這場會議提供的飲食不錯,基本以法餐為主,還有比利時啤酒喝。
泡利酒足飯飽,坐在沙發上,點燃一根香煙,美美吸了一口,然後說:“我覺得愛因斯坦先生不能接受概率,是害怕再現當年牛頓的第一推動力,讓神學踏足科學的領域。”
三百年前,牛頓大神推出萬有引力定律以及力學三大定律后,還有個問題無法解決:是什麼力量讓行星從靜止開始運動。
迫於無奈下,牛頓便提出了“上帝的第一推動力”這個觀點。
當然了,這個說法後來被證明是錯誤的。
概率這東西在數學上很好用,但物理畢竟是物理,如果概率存在於如此本質的深層內核中,真的很難讓愛因斯坦等專業大佬相信。
而且也確實是個容易被神學家抓住把柄繼而攻擊科學的絕佳角度。
——只是事實證明,除了專業領域大神們的互相辯論,泡利大神有點太高估其他人的科學素養了。不過怎麼說都是個隱患。
李諭說:“愛因斯坦向來喜歡在討論基礎物理時用上帝打比方。”
“是的,”玻爾完全可以作證,“他和我說過好幾次,上帝不喜歡擲骰子。”
這是愛因斯坦攻擊量子力學概率解釋常用的引述。
泡利開玩笑道:“應該沒有人和上帝玩牌。”
“我可不這麼認為這和宗教有關係,”狄拉克突然說,“宗教就是一大堆錯誤的論斷,在現實中根本立不住。上帝的概念是人類想像的產物,而假想的萬能上帝是沒用的也沒必要存在,教導人們信奉上帝僅僅是因為有些人希望讓底層階級保持沉默。”
泡利笑道:“底層階級?狄拉克,你的話中多少有點紅色思想。”
狄拉克確實有這方面傾向,包括此前提到的奧本海默,他們兩個都和卡皮察關係不錯,不知道是不是受其影響。
狄拉克說:“我認為紅色思潮沒有任何問題。”
這時候信仰紅色在歐洲挺常見,也很正常。
“確實沒什麼問題,”海森堡說,“但我不同意你關於宗教的論斷,在我看來,這個世界上大多數的事情都可能被曲解濫用,但也可以被用到好的方向。”
狄拉克是個堅定的反宗教者,他回道:“但我更不喜歡為了推廣宗教信念而杜撰的宗教童話。一個理念是否正確,取決於個人設身處地的獨自判斷,而那些宗教童話已經困住人類太多年了,應該給每個人獨立判斷的權利,而不是給他繼續灌輸虛偽的童話。”
海森堡戳了一下泡利:“你在想什麼?”
泡利說:“我們的朋友狄拉克也有他自己的宗教。”
狄拉克說:“我不信神,我信科學。”
泡利哈哈大笑:“別逗了,你不就是神嗎!”
大傢伙隨即一起笑了起來。
次日的正式會議,開場報告是李諭做的。雖然和愛因斯坦的關係很好,但這次李諭必須站在哥本哈根這一邊了。
“根據現在的理論以及實驗所證實,確定性和嚴格因果性在亞原子層次並不存在。並沒有什麼決定論的定律,只有概率和偶然性。因此脫離觀察和測量來談論‘實在’是沒有意義的。根據所選擇的實驗類型,光可以是波也可以是粒子。”
精簡的概括后,是幾人依次進行報告。
按照會議的安排,首先由實驗派的康普頓以及布拉格講講最近的實驗方面進展。
然後做報告的是德布羅意,畢竟他的那篇博士論文開啟了新量子時代。
但是德布羅意已經站在了愛因斯坦陣營,在講完物質波理論后,竟然又提出了一個十分詭異的理論:
“我想到了一個可以拋棄薛定諤方程概率解釋的理論,暫且稱之為導波模型。
“在這個模型中,一個電子由兩個相互關聯、物理上真實存在的實體——一個波和一個粒子組成,而粒子就像衝浪那樣馭波而行……”
德布羅意的這個說法明顯很牽強。
其他人還在繼續聽的時候,泡利首先坐不住了,質問道:“物質要是在波上運動,請問,它什麼時候停止,什麼時候向前,什麼時候向後?”
這個問題太致命了,德布羅意瞬間被問住,頓時感覺沒有繼續講下去的必要了,於是說:“目前還是一個假想,並沒有特別完善。”
泡利是個直脾氣:“太好了,正好你不用繼續浪費時間了,在場的人沒有一個想聽怎麼開歷史倒車的。”
德布羅意被泡利懟得啞口無言。
Round.1,德布羅意敗下陣來。
主持人洛倫茲隨即說:“接下來報告的是海森堡與玻恩兩位教授。”
他們肯定還是講矩陣力學,在結尾時,海森堡鄭重說了一句很關鍵的話:
“我們主張,量子力學是一種完備的理論,它的基本物理假說和數學假設是不需要進一步修改的。”
台下保持沉默的愛因斯坦立馬提筆在手裏的小本本上寫了下來,但依舊沒有說話。
玻爾則帶頭鼓起了掌。
海森堡之後進行報告的是薛定諤。
他照舊講了講波動力學和自己的薛定諤方程,然後準備為德布羅意扳回一城,在報告的最後直指海森堡:
“從海森堡教授的報告中,我發現他並不認同我的‘電子云’觀點。但根據目前的情況,我們只能承認電子云的存在,承認電子的確在空間中如波一般擴散開去。”
海森堡顯然有備而來:“這個觀點站不住腳!而且我從薛定諤教授的計算中看不到任何東西可以證明事實如同他所希望的那樣。”
薛定諤眉頭一皺:“我的計算確實有些不太令人滿意,但談論電子的軌道純粹就是胡扯,那應該是一種波本徵態的疊加。”
海森堡回擊道:“不,一點都不是胡扯!”
兩人繼續進行了一番爭論。
不過並沒有爭出個所以然,因為電子的問題太複雜了,別說現在,就算一百年後,科學界還沒有完全摸清電子的本質。
Round.2,算是平手。
玻恩有意看向愛因斯坦,問道:“愛因斯坦先生,您似乎一句話都沒有說。”
愛因斯坦輕輕咳嗽了一聲:“抱歉,我並沒有足夠深入地研究量子力學。”
玻恩說:“如果您想研究大一統理論,量子理論不可能不接觸。”
愛因斯坦說:“但我不想研究一個用一大堆‘也許’構造的理論,歸根結底它是錯誤的,即使在經驗和邏輯上很正確。”
海森堡立馬不幹:“概率是最深奧的詮釋。”
……
第一天的交流在爭吵中結束,這些爭論一直延續到飯後,即眾人下榻的布里坦尼克酒店,就在今天歐洲議會辦公樓的附近。
當晚,哥本哈根派的一眾人偷偷開了個小會。
“愛因斯坦說話這麼少,而且最後下了那麼決絕的論斷,沒安什麼好心啊!”泡利說。
李諭笑道:“沒安好心?這個詞用得……”
“很恰當!”泡利說,“估計明天他就要反擊了。”
玻爾好整以暇:“我還沒有講我的互補性原理,那時候配合海森堡的不確定原理,愛因斯坦就可以繼續保持沉默了。”
海森堡對這套解釋相當有信心:“他們不承認,也要承認。”
次日,依舊先是正常的報告。
玻爾搬出了他剛剛悟道得到的互補性原理。
台下的愛因斯坦果然又在唰唰記錄。
等玻爾講完后,洛倫茲看向愛因斯坦:“我知道,你憋了很多話要說。”
“謝謝。”
愛因斯坦躊躇滿志,走到台上,先畫了一幅圖,一個電子通過一個小孔形成的衍射圖像,這個實驗已經得到證實。
他接著說:
“我完整聽完了所有的報告,簡單總結一下,現在有兩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是德布羅意和薛定諤教授的觀點,他們認為物質波是真實存在的,所以電子可以看作電子云,瀰漫在空中;
“第二種看法就是海森堡、李諭、玻爾、玻恩等伱們共同支持的幾率解釋,認為波只是描述了粒子在空間中位置的概率,也就是電子只有1個,但不能確定它的位置。
“顯然,第二種看法包含了第一種。
“但是!我認為第二種是錯誤的。
“物理學不應該是不確定的,因為這種隨機性表明,同一個過程會產生許多不同的結果。
“比如,向屏幕上發射一個電子,在到達屏幕之前,它在空間中的位置是不確定的,但是電子一旦到達屏幕,波函數坍縮,位置就確定了。這個電子接收點的概率瞬間成了100%,其他位置瞬間成了0。
“這是什麼?這是超距作用,違反相對論!”
雖然泡利早就猜到愛因斯坦有“陰招”,沒想到他的招這麼高明。
會場頓時陷入了一陣沉默之中。
半晌,李諭開口說:“微觀是不同於宏觀的,微觀中粒子在空間的位置是概率分佈、不確定的。但是一旦測量,它的位置就確定了。所以屏幕本身,就是一種測量的手段。”
愛因斯坦摸了摸下巴:“姑且這麼認為吧。”
他的語氣中明顯一點都不服氣。
海森堡知道愛因斯坦最想攻擊的就是不確定性原理,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量子理論之一,於是說:“不確定原理基於非常嚴格的數學推導,而且所用的物理基礎都來自可觀測量,完全站得住腳。”
愛因斯坦反駁說:“但是你並不認真相信除了可觀測量以外,其他任何東西都不能出現在物理理論中吧?”
海森堡似乎猜到愛因斯坦會這麼說,迅速回擊:“您在相對論中,也排除了絕對空間和絕對時間之類的概念,因為它們是不可觀測的。”
愛因斯坦眼角一抽,想了想說:“但我的相對論中,上帝就沒有擲骰子!不確定性假設違背的是最基本的因果律。”
玻爾笑道:“愛因斯坦先生,我們第一天就聊到了上帝的問題,所以,請您不要再告訴上帝怎麼做了。”
李諭聽着他們的激烈爭論,隨手在黑板上寫了一行字:“上帝真的使人們的語言混亂了!”
台下的大家看到這行字,全都笑出了聲。
這個故事蠻出名的,來自一個西方的寓言故事:
傳說人類祖先原本講同一種語言,他們發現了一塊非常肥沃的土地,於是就在那裏定居下來,修起了城池。後來,又決定修建一座可以通到天上去的高塔,這就是巴別塔(也稱巴比倫塔)。
他們用磚與河泥作為建築材料,團結協作,工程進展順利,塔身不斷增高,直到塔頂沖入了雲霄。
上帝得知此事,立即下凡視察。上帝一看,有些驚慌,感到如果人類齊心協力,世上沒什麼事情可以難住他們。
同時,上帝也很生氣,認為這是人類虛榮心的象徵。
於是上帝就把人類分散到世界各地,並決定讓世間的語言發生混亂,無法溝通和理解。後來人們就把巴比倫叫做“冒犯上帝的城市”。
一直沉默的狄拉克笑道:“原來上帝已經告訴人類要怎麼做了。”
愛因斯坦悠悠道:“老頭子太壞了!”
他雖然經常用上帝做比喻,不過大部分事後,都是用“老頭子”一詞來指代上帝。
而且這個上帝顯然不是宗教里的上帝,只是一種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