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賀茂忠行與小城(二)

第5章 賀茂忠行與小城(二)

賀茂忠行一覺醒來,天才有些微亮。

他一伸懶腰便走出了借住的舊屋。清晨時分雞鳴報曉,屋外早晨清新的空氣讓他心情大好。

——更是看到小晴明趴在自己教的陰陽陣法邊睡覺的時候。

在賀茂忠行的印象中,小晴明這孩子一向努力,自已教出的內容總是不遺餘力地學好。而今天屋外一地的若隱若現的筆跡更證實了這點。

“這孩子,不會一夜沒睡吧?”忠行老師有些被小晴明的努力打動了,此時小晴明睡得正熟,卻是不忍心打擾了。

於是他到屋旁去陪着拉車的老牛。老牛年齡大了,沒有力氣跑太遠,此行帶他們走了這麼久,昨天已經累得氣喘吁吁,休息一天也仍未緩過來。

賀茂忠行手頭無事,便隨手撿來一本書來,靠在老牛身邊讀了起來。

小晴明醒來時天早已亮了。他習慣性地抬起手腕一看,這才想起自己是在平安時期,還沒有手錶這種東西。他立刻慌張地環顧四周——還好忠行老師不在。他這才鬆了口氣。

忠行老師借住的小屋很是破舊,小小一間大約三米長寬的茅草屋,主梁已經有幾處裂縫,仿若風一吹便能倒,還沒有頂,真不知道這裏怎麼住得下去。

當然,他四處走走,這才注意到四周幾乎所有的房屋都是這樣的。

感嘆了一句平安時期人們生活的不易后,小晴明又想到昨天與忠行老師的約定,這才回到小屋旁,在老牛旁邊找到了正在看書的賀茂忠行。

“喲,醒來這麼早?!我還以為你會多睡幾個小時的。”賀茂忠行一邊說著,一邊收起了書本,還與老牛有些鄭重地道別。

“怎麼會,這不是還記得與老師您的約定嘛。”小晴明順口答道,快步跟上賀茂忠行一同走了。

“今天得去拜訪幾家人。最近除了平安京,其他地方都不太平,尤其是這種小地方。昨天我來時接待我的人已經告訴我,說城裏關押着一隻妖怪。”說著,賀茂忠行有意無意向小晴明的方向掃了一眼,不想卻與小晴明碰巧對視。

“……可是妖怪這類的傳聞不一定是真的。”小晴明立時移開視線。他昨日已經成功確認了以津真天的聲音的來源,如果讓賀茂忠行老師提前與以津真天接觸,這後果他不敢想像。

“啊哈哈哈……即使是假的又會如何呢?”忠行老師大笑道,“再說我們只是暫時在此歇腳,如果不去拜訪當地人,不就會顯得平安京的人很沒禮貌嗎?”

“……”小晴明一時無言,只得快步跟上。

“我們先去訪問光野先生吧。”賀茂忠行快步向前走着,小晴明吃力地小跑方能勉強跟上。但這光野先生的名號他也從未聽過,莫非是某位當地大官或是昨天為二人提供住所的好心人?

小晴明搖頭不再去想。直到見到“光野先生”本人才稍有眉目:這人雖衣着簡單,但服裝總歸是比路上所見的路人乾淨得多。他便猜測這“光野先生”應當是某位被貶官至此的官人。

見了兩人,那“光野先生”微微頷首輕笑道:“賀茂大人不遠千里來訪,本人有失遠迎,還望大人諒解。然而大人為何此時蒞臨小城?”

“先生過譽。我們師徒二人不過順路來訪,倒不是有意光臨。若先生有什麼事,可以直說。”賀茂忠行懶得與對方虛與委蛇,便直直開口。

“先生可曾聽說過一種怪鳥?”那人話鋒一轉,“此地有一種怪鳥,

其頭如人,身似蛇形,喙尖鉤曲,鋸齒錯生。體內存有油氣,怒時則能噴火,其怪誕之態,引人恐懼;引火之能力,恐致災患。”

“如此怪物,莫非還能在這小城附近不成?”

“可是這種怪鳥就存在於我們附近。”光野先生眯眼,正好與小晴明狐疑的眼神對視,似乎有些心虛地移開視線,“我被徵召至此時,天皇便下令讓我解決此處怪鳥以津真天的危脅。”

“可是那以津真天在哪裏呢?”一旁的小晴明問。

“現在我們抓到了落單的一隻,將其關押在民間地牢中。”

“落單的一隻?莫非‘以津真天’有很多?”小晴明又一次開口問道。

“不算多吧,但至少有五六隻的樣子。但僅僅這五六隻,都能為我們帶來足夠多的損失,”光野先生平靜地回答道,“說多了倒也沒用,不妨等一會兒兩位自行去看看吧。”

話畢,他立刻喚一小姓引路,說是要帶兩人去看地牢中的以津真天。

“忠行老師,您認為他們說的是真的嗎?以津真天這種怪鳥如果真的存在,那為什麼又會到城裏來被人們抓住?”小晴明試探地問道。

賀茂忠行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多問,僅僅是模稜兩可地回了句“孰真孰假,尚不可斷”便不再多言。

可小晴明內心更加疑惑。畢竟他可以聽到以津真天的祈願,也能感受到以津真天大致的方位。他可以感受到,所謂“民間地牢”的位置,根本不是關押以津真天的地方。

“快到了吧?”賀茂忠行似乎也覺察到有些不對,開口問那小姓。

“快到了。”那小姓冷淡回答,再沒多說。小晴明偷偷瞄一眼賀茂忠行,卻見自己的師父面色如常,便有了膽量跟上。

最終三人到了城中一處偏遠的小屋裏。那小姓熟練地擰開屋中地面上的一處開關,一扇暗門便猛然現了出來。

那小姓率先走了進去。小晴明通過地面上的暗門向下看,那暗門似是深不見底,通往地底的台階上長滿了青苔。

“走吧?”賀茂忠行的語氣聽來竟有些不確定了。小晴明自然也怕,但此時更想先去見證見證真相,於是毅然踏了進去。

沒過多久,其背後出現了一陣有些慢的腳步聲。看來忠行老師也跟上來了。

那小姓點着燈走在前面,小晴明儘力跟上,也只能看見那盞欲墜的燈火忽明忽滅。他心中的慌張一閃而過,旋即又聽身後的忠行老師嘆了口氣——

“唉。”

無來由的恐懼與慌亂再一次席捲而來。小晴明僵硬地向下又邁了一步。面前那盞燈火越來越遠,直到近乎消失……

卻又在走道的盡頭處停止了。

小晴明硬着頭皮走下去。那小姓不耐煩地催促道:“你們還不下來嗎?”

“……”師徒兩人對視,場面又一次陷入詭異的沉默。最後是小晴明快步跟了上去。

“最裏面那便是以津真天了。你們想看,便去看吧。”小姓點頭指向地牢最里處。

——可那裏關押的,分明只是一個普通女子。

小晴明不解,扭頭偷瞄一眼忠行老師,只見對方手持摺扇分明處於沉思狀,但下一秒便收起摺扇,向那小姓走去。

小晴明沒有多想,便跟着忠行老師走向前去。

那小姓倒沒有跟上去,只是停留在原地,默默盯着二人。

小晴明自然也注意到了對方的目光,當下自然沒有理會,只是隨忠行老師一同到了“以津真天”面前——

那“以津真天”身姿曼妙,但也瘦弱不堪。許是多時未進食,已然顯得有些皮包骨了;面上長着大大的黑眼圈,雙眼仍頑強地半睜着。

“呯——!”忽然一陣陰風從地牢入口處吹來,二人猛然回頭,卻見他們與那小姓間,隔了一扇大大的鐵門。

賀茂忠行的眼神愈發嚴肅,最終死死盯着那人,遲疑許久,方才開口問道:“敢問閣下何名?”

“在下細川和司,乃光野道夫手下小姓,”那人毫不猶豫回答道,“願二人在此地安好,吾先告辭了。”話畢,做揖離去。

小晴明倒也不懼,立時回頭看那“以津真天”。又見身旁忠行老師神情凝重地取出摺扇反覆在手中把玩,便踮腳一把搶走老師的摺扇,開口說道:“忠行老師,這是怎麼回事?那細川和司怎麼看都決非好人,為何還要跟上?”

“我倒也知道。那細川和司雖自稱光野先生小姓,但那手裏生得繭子無數,卻像是一名正統的武士,又怎會成為他光野道夫的小姓?”這回賀茂忠行已然沒有了搶回摺扇的閒情逸緻,思索片刻后脫口而出,“可是若不跟來,僅憑你我二人,又怎敵那細川和司?”

“但是那位武士為何要扮成光野先生的小姓?這樣對他並無好處,還落得一個壞名聲。總不至於是專門為了對付我們吧?”小晴明面色有些焦急。

“我倒認為是這細川和司無力處理‘以津真天’,也不願為他人所知,故將我們關押至此,同時解決兩個禍患。”

“可這也說不通呀。更何況這裏分明沒有什麼‘以津真天’……”小晴明聲音越來越小。

賀茂忠行也似意識到了什麼,忽然走近那位被關押的女人身邊,說道:“可是現在也常聽聞能化形的妖怪。這位女士說不準就是由以津真天所化,我們雖有陰陽術加身,但仍是肉體凡胎,不得不防。”

話音剛落,那女人混沌的雙眼好似明亮了半分,抬眼卻與小晴明恰好對視上了——

凄厲幽怨,寒冽刺骨。小晴明不由得去想:這位女士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他心下凜然,便開口試探:“請問小姐姓甚名誰?”

那位女士嘴唇微動,沒有回答。

“敢問小姐如何稱呼?”小晴明又問。

“……”那位女士嘴唇翕張,卻仍未發一言。

“小姐應如何稱呼?”小晴明耐下心來再次問道。

“京子、京子……以津真天。”那位女士語聲斷斷續續,傳入二人耳中。

二人對視,賀茂忠行先一步走近那位女子,對小晴明說:“你覺得她為什麼會說自己是‘以津真天’呢?”

“啊,我?……”小晴明愣住,“我覺得有可能是細川和司或是光野先生命令她說的,也有可能是她在呼喚以津真天吧。”

“你很確定她不是以津真天嗎?”眼前的忠行老師後退了半步。

“我很確定。”

“但是依我看,我們還得防着她。畢竟以津真天那樣的怪鳥實在有些危險。”

“……”小晴明微微頷首。眼下這位女士應當就叫“京子”了,只是對方竟然在呼喚一隻妖怪……?!

小晴明靈機一動,“忠行老師,不妨我們也試試吧。”話畢,便學着面前這位女士大聲呼喊:“以津真天、以津真天、以津真天……”

賀茂忠行沒有學着二人大喊,而是又一次陷入深思。

小晴明卻覺之前聽到的以津真天的祈願聲也愈發愈大了,直到——

地牢的鐵門處,出現了一個窈窕曼妙的身影。來人的體型與鐵牢中的女子有八九分像,在昏暗的環境下看不清其面容,但小晴明大致也有些能猜得出來:

必然是與“京子”一模一樣的面孔。

“為何喚我?有人陪着你,你應當高興才是。”那人——確切地說,應該是名為“以津真天”的妖怪——開口問道。

“他們沒有犯錯,不應該在這裏。求求您了,帶他們出去吧。”“京子”小姐低身下氣地哀求道。

“那可真是……你真會給我添麻煩。”以津真天的語氣有些不耐煩。

“等等,你們兩個真想從這裏出去嗎?那你們為什麼會被關在這裏呢?”

面前的以津真天歪着腦袋,儼然一個小女生形象。小晴明便請求道:“以津真天小姐,我們不知為何就被關在這裏了。麻煩您送我們出去!”

“小傢伙,我憑什麼要聽你的?”以津真天冷笑道,“除非你告訴我你為什麼會知道我的名字,否則我不會帶走你們的。”

“……”小晴明無言。他作為“安倍柊吾”時,也沒有聽說很多,當下更不敢暴露自己來自未來的事實,便安靜地閉嘴了。

畢竟他還有其他離開此地的方法。

不料那以津真天突然開口:“我倒也不在乎這些,不妨便送你們出去。只是你們切記,不能透露任何關於我的消息。”

“好呀。”小晴明笑着回答,緊握的雙手間幾乎全是冷汗。

以津真天在原地站立片刻,思索半分,然後微微點頭。小晴明只見在她揮手間,面前的鐵門倏忽消失了。

“好了。你們兩個,跟上來吧。”

小晴明偷瞄一眼忠行老師,看見對方雙手緊握成拳,這才想起什麼來,偷偷將摺扇遞還給忠行老師。

忠行老師接過摺扇,他神色有些凝重地向以津真天走去。小晴明快步跟上。

“對了,你們若是離開了,巡查的人理當會懷疑的吧?”以津真天自言自語,“倒是有個辦法……”

小晴明轉身。地牢裏過於昏暗,他只看見一大團陰影閃過,空氣中便多了幾分血腥味。

……怪,太怪了。小晴明不敢細想,拽着忠行老師的衣尾一步步向上走去。身後,以津真天還緊緊跟着。

三人終於走出地牢。地牢外還是這座貧瘠的小城,還是這間破舊的小屋,屋外空無一人。

已然是正午時分。午時的陽光有些刺眼,卻能使得小晴明看見以津真天原本的面貌:

“大姐姐真漂亮,一點兒也不像傳說中的妖怪。”

以津真天怔住,隨後大笑道:“小傢伙,你說的是什麼話?我告訴你,我以津真天——還真是個妖怪!啊哈哈哈哈哈……”

“哈哈。小姐雖為妖怪,仍救我師徒二人於水深火熱之中,屬實心懷寬廣,令人敬佩,”賀茂忠行一同笑道,“我們師徒二人不過旅經此地,今日遇見小姐,可謂福氣。”

“先生莫要恭維。你們逃離地牢之事早晚被發現,應當早些離開才是。”

“小姐所言甚是。”忠行老師連連道謝,正欲拉着小晴明離開。

“慢着。二位若是這幾日有空能留在此地,不妨幫我個忙,也算還了我這個人情。”以津真天忽然開口阻攔。

聞言,賀茂忠行皺眉:“小姐不是說久留易被發現、應早日離開嗎?我們師徒二人今日自保尚難,又怎麼有餘力相助呢?”

“放心,這只是件小事。”以津真天說著,從身上摸出一枚金黃色的羽毛來,“據說人們都想要這片羽毛,你們就用它去換那勞什子錢來。當然,越多越好。”

“姑娘在說笑吧。我們師徒二人人生地不熟,在這裏難免被騙。”賀茂忠行有些尷尬地笑道,將那句“不怕我們騙你”生生咽了下去。

以津真天只是盯着對方,將手中金黃色的羽毛固執地遞了過去。

“……行行行,我們幫你。”賀茂忠行咽下口水,接過那片羽毛。

二人與以津真天便告別了。小晴明目送着以津真天繞進深林中,直至被深林完完全全地擋住。

“忠行老師,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賀茂忠行將黃金羽收好,長嘆一聲:“唉,還能怎樣?這羽毛自然不能讓別人看見,錢當然也得弄到……”

“我們稍稍偽裝一下,先在城中打探打探,以津真天的要求且等個合適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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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夜行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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