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雪莉
我沒想到,除了西方流行音樂,光還為我打開了另一扇門。
天氣陰冷的一個周四下午,歌曲排行榜周六就要在電台播出,我還在為趙傳的那首歌而煩惱。一陣電話鈴聲打斷了我。
“現在有空?”是光沉穩的男中音:“六樓的雪莉(Shirley)有趙傳的卡帶,我今天加班沒時間,你去拿來拷貝作音源。”
“是嗎?!”我又驚又喜:“六樓的雪莉?”我驚喜的其實是找到了卡帶,但很快我就感覺味道有點變了。
改革開放之初,涉外賓館有不少外籍人員擔當管理層,將員工冠以英文名便於展開工作,服務於一線的同事基本都有英文名。
光調侃了一句:“是呀,她是會員啊,你不認識?!”
我發覺光其實很有趣,外表一本正經,內心暗藏幽默。我立刻離開辦公室,豎起衣領穿過寒冷的職工廣場跑向賓館的主樓。
“叮”電梯門開。溫暖的六樓電梯廳里,背景音樂傳來《RomanceoftheNorthSea》(北海羅曼史)輕柔的旋律。
這是來自系列唱片《Lover'sRomance》(戀人浪漫曲.1983)第一集裏的曲子。
戀人浪漫曲可謂是一套開啟國內樂迷心靈之窗的專輯,三年前由一家湘江公司提供版權引進的歐美流行輕音樂。首版出了六集,后因口碑不錯再出了不少。雖然演奏的樂團在知名度等方面與三大樂團略有差距,但曲目都是歐美最流行的抒情歌曲,突出浪漫二字。在那個還不那麼浪漫的時代,國內聽眾對輕音樂還只處於欣賞層面,很少把它與自身的情感聯繫起來。而這套唱片卻將國人內心的浪漫挖掘了出來,讓人們感受到音樂與情感交融的美妙。
這對處於“音樂窪地”的內地樂迷們,在歐美音樂知識的普及,對音樂的欣賞、理解上起到了積極作用。
我踏着柔軟的散發著清潔劑芳香的地毯走向服務台。
裏面有一位服務員,身穿漂亮的咖啡色制服,白嫩的臉蛋,大眼睛清澈明亮,碎發劉海清新自然,耳後齊肩的長發如瀑……
我腦子裏出現了高凌風《大眼睛》的旋律,那是學生時代在同學小齊家聽到的歌:
我可以不知道,你的名和姓,
我不能不看見,你的大眼睛……
我奇怪以前在小青面前我腦中怎麼就沒出現這首歌呢?她也是漂亮的大眼睛。莫非她比小青顯得更親切近人?還是冥冥中自有安排?
“你是……”女孩走了過來,打斷我的回想。
“雪莉?”我遵從感覺的判斷,直接叫了她名字。果然,她就是。客房部歌迷會報名都是光代勞了,難怪我不知道這個名字。
雪莉跟我說了情況:六樓有個來自東山的常住客人,在杭州做汽配生意,年齡比我們大不了幾歲,喜歡流行音樂。他房間裏有許多港台明星的最新專輯,他們客房服務員經常向這位客人借聽磁帶,而趙傳的新專輯剛好他也有。
我說那是不是勞駕你向這位客人借一借,我拿去拷貝。雪莉莞爾一笑,從服務台抽屜里拿出一樣東西擺在枱面上,纖纖玉指將正面轉向我——正是那盒趙傳成名之作《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的東山“滾石唱片”原裝正版!
此時我感慨起光來:連找的人都是那麼靠譜。
“你聽過嗎?覺得怎麼樣?”雪莉水靈靈的眼睛撇了撇卡帶看着我。
“聽過。”我正想在這位第一感不錯的女孩面前賣弄一下:“原來聽粵語歌比較多,國語的還基本停留在鄧麗君、劉文正時代;後來的齊秦、王傑什麼的除了好聽,也沒有太打動過心。唯有聽了他(趙傳)之後,才明白歌還能這樣唱。他那種嘶啞、穿透力的聲音對我非常觸動,好像豁然開朗,讓我重新定義了什麼是好歌。所謂人丑、聲啞等都不能成為一首好歌的障礙,這些因素有時反而會突出歌曲的深度,在綿軟情歌遍地的歌壇獨樹一幟,引發多層面的探索和思考。”
我之所以說得有模有樣是因為我剛給電台寫完此歌的歌評,為了表達我鮮明的態度,我在最後加了一句:“他是用生命在歌唱。”
“哇塞!”雪莉盯着我,燈光下她的深棕色眼瞳閃閃發亮:“到底是會長。”
被異性稱讚讓我有點懵:會長難道不是光嗎?
我有些飄飄然,就又即興發揮起來:“真正的藝術有時候的確是要剔除浮華和矯作,以使其不被世間的‘媚俗’所吞噬。”我想這肯定是我在哪本書上看到的話,不然不會那麼有印象,也不會在和一個女孩感覺良好的第一次見面時口齒伶俐地說出來。
但我很快就有點後悔。雪莉歪着可愛的臉龐若有所思,說了一句:“那樣說來,過於藝術化的東西肯定也不會是大眾的東西。”
我心裏一緊,還沒想好怎麼回答,她已說出了更讓我擔憂的話:“所以……排行榜上的歌曲也不可能藝術到哪裏去?”
我一時語塞。
誰會想到,在八十年代最後一年年末的一個陰冷無聊的下午,西湖邊賓館六樓的服務台前,我和剛認識的一個女孩在上班的時間裏討論關於“藝術”、“媚俗”這類陽春白雪的話題。我二十一年的人生似乎從那個下午開始又有點意思起來——除了小青,其實還有一位女孩曾打動過我的心,至於那段插曲我想在合適的時候再說。現在還是回到八九年十二月的陰冷下午、湖畔賓館的六樓、可愛的雪莉面前。
雪莉的確讓我另眼相看了。不過這個問題一時半會說不清楚,為了穩住陣腳,我說了句可以在任何時候拿來搪塞的話:
“這很複雜。”
她笑着望着我,燈光讓她的瞳孔閃閃發亮,我看到她眼裏有些別樣的東西,也在隨之閃動。
“今天才知道,原來服務台和客房裏的花都是你打理的啊,很漂亮。”她擺弄着檯子上鳳尾竹、玫瑰、滿天星搭配而成的插花說道:
“對於藝術,我除了欣賞就沒有別的特長了。所以我很羨慕那些有藝術創作能力的人。”
“普通插花而已,談不上藝術。”突然的恭維讓我有點不好意思,我擺出了謙虛的態度,靈光一閃,乘機把她的話圓了回來:“賓館這種公眾場合要考慮大眾的審美,也不可能藝術到哪裏去……”
“呵呵呵……”兩人都笑了起來。
從此,我每天工作之餘的“蹲點”除了光的四樓,也多了雪莉的六樓。以致每次從光這裏告別,他總要神秘一笑:
“行了走吧,別讓六樓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