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上加霜

這是八十年代初一個深秋的黃昏，彎彎淡淡的月牙早早的掛在了東邊的樹梢。兩個挨挨擠擠的村子被一條新鋪就不久的、蜿蜒的公路一分為二。南面是四平店，北面是劉家莊。

四平店的北邊靠近公路的位置，有一座嶄新的瓦房。房子周邊還是一些莊稼地，再向北幾十米就是公路，和劉家莊就這一路相隔。

從公路上望過去，微弱的燈光飄忽着鑽出了北牆上的高窗。一個頭髮蓬亂的青年呆坐在空蕩蕩的屋子中央，一盞小油燈就擱在兩摞磚支起來的木板上。他正擺弄着手中那台一直在呲呲啦啦響個不停的收音機。那收音機有兩塊整磚那麼大塊頭，可能是電池快要沒電了，呲啦聲越來越小。

小燈頭飄忽着照在他消瘦頹廢的臉上。他把電池掰出來，很勁地張大嘴巴，用牙齒輕輕的硌了硌，又滿懷希望的放進去，呲啦的聲音果然大了不少。他不住的調整着天線的方向和頻率，終於，鄧麗君甜美的聲音從呲呲啦啦的縫隙里鑽了出來：甜蜜蜜，你笑的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裏，他滿意的笑了。

這個十八九歲的青年人就叫王志偉，是四平店老王家的後人。他王志偉一向春風得意，可現在除外：現在他不但高考落榜了，還失戀了。

他喜歡的是自己的高中同學，人家女孩子戶口在縣上，不但是個定量戶（因為以前城市戶口是定量發放糧票的，所以當地人稱城市戶口為定量戶），還是個高幹子弟，更是個高材生，人家都考上大學了！她的父母根本就瞧不上王志偉這個農村出身的泥腿子。原來還指望自己能夠考上大學，和那女孩子還會有點希望，可現在，全黃了。

街里亂鬨哄的，可能唱墜子的又來了。他們家因為他的事搞得全家心情都不好，他和爹娘都沒去。可是聽爹娘嘮叨也煩的慌，他乾脆就提着收音機躲出來了。這房子是他爹爹王敬山新近給他蓋的，準備明年結婚用。

結婚，呵呵，還沒有對象呢，我看還是發昏吧！他王志偉一邊聽着收音機裏面飄緲的歌聲，一面想着吃飯時爹爹說過的話，腦海里混亂的很。

他老爹是這樣安慰他的：

不就是沒有考上大學嗎？考不上大不了不當工人不當定量戶罷了！考上大學是不是好事還不一定呢！前些年那些掃大街住牛棚的不都是城市來的什麼大學生和大教授嗎？當時叫臭老九，是下九流。當是有句好聽的話說的最貼切，這叫:斯文掃地。再說了，樹大招風，說不定哪一陣風刮過來，又不興那些有文化的了。這興考大學還沒幾年呢，誰知道以後興個什麼哩？

能高中畢業就很不錯了，記賬寫信立合同，哪個不會？我們有村幾個高中生？還不就你一個？考上大學是中進士，考不上你也是個舉人啊！不錯了，趕明兒我托幾個媒人，給你說個漂亮媳婦，惦記他縣裏的閨女幹嗎呀，好看不中用。別學你大哥，小廟請了個大菩薩，還是個石頭人，就這弄的你大哥象個小鬼似的，還伺候不住這個不會生養的老婆！

王志偉是老三，他還有兩個哥哥。大哥叫王志豪，娶的媳婦是個初中生。當時那可是這三里五村的一枝花，那時候的初中生，也是稀罕着呢！現在在他們村小學當老師。大嫂人長的模樣是好，但脾氣大，還是棵石頭樹：死活不會開花。就這樣一個女人，還把大哥訓的象只貓。

二哥叫王志強，現在是小隊會計，算得上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二嫂子人勤快，肚子也不懶，那花兒開的比那石榴花都密。可惜的是十年生了七個閨女，要罰認宰，周旋好了礙不着二哥當會計。雖說二嫂子還是一副生不齣兒子不罷休的樣子，可在旁人看來，這一定是命中無子了。

這都是讓他老爹老娘揪心放不下的。他爹娘就指望他王志偉早點成家，好抱孫子，他老王家這一支可不能絕戶了啊。

王志偉一面想着，一面把聲音調大一點。

他們老王家祖上就是個靠買賣起家的大戶，對作生意還是比較熱心、算是有天賦的。再說，上面也搞活了，不割資本主義的尾巴了。以前，一個人就靠那幾分自留地，吃都不夠。

怎麼能找門路好好的作點大事，大學生當不了，當個萬元戶也是不錯嗎！他想啊，如果以後我也能象老祖宗一樣，把買賣作的那麼大，不上大學倒也不算啥？

說真的，他們老王家也確實闊過。就說現在他們村小學的地方，那時是他們老王家的地盤，據說當時王家老太爺從這裏的大官路直上北京，一路上不用喝別人家一滴水、住別人家一日店：到處都是他們自己的鋪面。甚至聽說，有的夥計幹了十幾年，都沒見過東家的面，可以想像，買賣大的了不得。

可惜，那些個風光故事幾十年沒敢張揚了，直到這幾年，老一輩才敢給孩子們提起。

當年他們家最昌盛的時候，王老太爺一輩子認了15個乾兒子，加上自己親生的4兒子，共計19個兒子。說真的，連他這個做玄玄孫的也覺得老太爺太過於招搖，甚至是有點敗家了。

不過還好，敗的是時候，就在街坊們都還嘲笑他敗家的時候，一陣風刮過來了，那些不捨得揮霍的不但颳了個乾淨，還背了個地主的惡名。沒辦法，時代就這樣，風水輪流轉。

呵呵，好不容易真的乾淨了，赤貧了，誰知道風向一轉，又笑貧不笑娼了。他老王家王敬山這一支，還算是眼皮活的，緊趕慢趕，趕個末班。呵呵，大伯王敬海一家，可沒有這麼個運氣，總是慢半拍，到現在給孫女們說婆家，還打聽成份呢啊。

當時他們老王家幾乎沒有羨慕過誰，真要說有，私下裏也只羨慕過一家：那就是當時劉家莊的劉家，也就是現在的柳家。聽說，劉家的老祖宗是乾隆朝的羅鍋宰相劉墉，他的後人不知怎麼流落到了這裏。後來不知道是因為世道變了要劃清界限，還是就像傳說的那樣，孫子裏出了土匪，怕有辱門廳，自己清理門戶，改姓柳了。也就是現在的柳家。可是老劉家人哪去了，沒幾個人提起過。

王志偉知道得也不詳細，只是覺得有點好笑，他們老王家的老祖宗竟然羨慕世代羅鍋相傳的柳家？那不是笑話嗎？也許，他們羨慕的只是劉家顯赫的出身？那還是有可能的，畢竟，人家的家譜里出過宰相，出過進士，做過縣令。估計等到出土匪的時候，就沒有人羨慕了吧？

說真的，劉家出土匪時，王家也敗落的七零八散了。五十步笑百步，大家差不多是一個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