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二章 南浦尋根(3)
話分兩頭。
當年凌仕浯離開南浦官立國民學校時,尚是一個風華正茂的青年學子。天資聰穎、勤奮謙虛的他深得學校各位先生的器重,本已被推薦參加幾所全國著名大學的入學考試,可是他卻放棄讀書當兵去了。那時候國民黨政府實行義務兵役制,每年要在十八歲至四十五歲的成年男子中抽籤,抽籤的原則是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獨子免征。凌家有三子,作為長子他責無旁貸地扛起了從軍的義務,當兵既能減輕家庭的負擔也是為了兩個兄弟日後的安寧。按照招兵長官的說法,自願入伍的學生兵比強制抓來的文盲壯丁待遇要好得多,他可以將餉銀積攢起來作為以後上大學的費用。
那時候的中國剛剛經歷了多年抗戰,血雨腥風中幾乎每個家庭都有着尚未癒合的戰爭創傷,老百姓厭倦戰爭,盼望太平年景,對於政治和所謂的主義並沒有多少認知,更遑論期待了。國民黨軍隊裏大多數人認為,國共戰事不會拖得太長久,共產黨區區八十多萬部隊,哪裏是他們三百萬精兵強將的對手,年輕的凌仕浯美好的願景是,兩年後自己從軍隊全身而退,帶着足夠完成大學學業的積蓄,回家。
怎料想,漫漫回家之路,竟然讓他走了整整四十年!這些年來他無時無刻不是在思念親人的痛苦中,在異鄉漂泊的凄涼中,在孤獨絕望的等待中度過。然而生活畢竟要繼續下去,比起大多數台灣老兵,他還算是幸運的。因為有一定的文化基礎,加上他好學自律,克己忍讓,他在部隊中的職位不斷得到提升,一直做到了後勤部主任的位置。1980年他從軍隊退役,與朋友一起合作經營一家商貿公司,專門與美國客商做一些進口貿易,雖無大富大貴,也足以令一家人衣食無憂,並且讓子女得到很好的教育。他的太太祖籍大陸,家族在台灣已歷三代,夫妻倆養育了一雙兒女,兒子大學畢業即將赴美深造,女兒也已讀到高中。為了懷念母親,他特別為女兒取名為鍾毓,因為母親娘家本姓鍾。
與大陸親人取得聯繫后,他寢食不安,幾乎一天也不願再等待了。母親和親人們就在海峽那邊,他卻不能穿越海峽直接回去,只能辦理旅遊簽證,繞道泰國、湘江,兜一個大圈子。他必須小心謹慎,不能讓台灣當局了解到他的行程,如若那樣,他就會不幸登上通匪的黑名單,再也無法踏回寶島一步,那樣,他又會面臨著與自己兒女親人的骨肉分離。
人為的障礙就這樣冷酷無情地撕裂着人性中最柔軟的部分,將世間最美好的骨肉相依、親情守望的情感,無情地踐踏、毀滅。
他背負着沉重的心理壓力,義無反顧地踏上回家之路。
大年初六的午後,他終於觸摸到故鄉的土地。那濕潤的紅土,帶着溫暖,飽含清香,令這個漂泊幾十年的遊子,瞬間潸然淚下。
按照渲弟的安排,他要和親人們先在南浦鎮上的大姐家會面,然後再一同走過古驛道,回高家坪祖屋。
古鎮南浦居然還是老樣子。濕漉漉泛着青苔的石板路,彎彎曲曲凸凹不平,沿街的商鋪大都莊重古樸卻也陳舊不堪,這些兩層木質結構的小樓,樑柱與樓板堅實厚重,門樓上鏤刻着精美的圖案,色澤斑駁黯淡,處處顯露着歲月的滄桑。門樓后是深深的庭院,濃郁的熏制與煙火的味道便從那幽深之處散發出來。三三兩兩的人們在商鋪前徘徊,他們身後的背簍編結的花紋竟與四十年前驚人的相似。凌仕浯腦海里突然湧現齣兒時的情景,娘坐在堂屋前,十指靈巧地編結竹簍,手法嫻熟動作敏捷得令人眼花繚亂。幼小的他依偎在娘身邊,透過娘飄動着的絲絲黑髮,他看到一縷縷陽光,為所有景物鑲上一道金邊,給娘披上了一件閃耀的斗篷。
他去過很多地方的廟宇,只要看到鍍金的菩薩,他便會想到娘親。不由自主地,他一定會匍匐在地,心中默念着,娘、娘,兒子看您來啦。
娘就是他心中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
他曾經千百次地回想着娘的面容,無論在夢中還是在現實當中,他的腦海里永遠都是那個四十多歲的女人,那是淚流滿面一遍遍呼喚着他,邁着一雙小腳在古驛道上不停追趕着的,娘的最後影像。
那一刻如同一幅畫面,被一刀又一刀鐫刻在他的心中。他不曾向至親的妻子兒女提起過,因為他不想讓他們體驗,他們也無法切身感受他的錐心之痛,那是骨肉分離的絕望與悲哀。幾十年來,他就這麼獨自咀嚼、承受着這份巨大的傷痛。現在終於要見到娘親和兄弟姐妹了,他滿腹的苦水就要傾瀉出來,他的苦日子終於熬出頭了。
雖然心中急切,他的腳步卻總是被眼前的景物所羈絆。在石板路的拐角處,憑空裏伸出一個長長的飛檐,飛檐呈現出優美的弧度,頂部雕刻着象徵吉瑞的動物。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這不正是他最後離開故土的地方南浦官立國民學校嗎!疾步上前,老房子居然還是原來的模樣,只是更加老舊了,牌匾上寫着南浦第一中心學校的字樣。他從緊鎖的大門望進去,雖然四十年過去了,院子裏的格局並未改變,熟悉的校園令他的內心無比安慰。
一路走來竟沒有看到半點動蕩的影子,反倒是悠閑寧靜的生活與之前並無二致,看來他在台灣被官方的宣傳誤導了不少。
大姐的家就在學校旁邊。當年他讀書時,大姐凌德賢已經初為人婦,他與姐夫一家人非常熟悉。姐夫杜遠公還有一重特殊的身份,他是凌仕浯尊敬的同門學長。杜遠公從國民學校畢業后便考入南浦鎮公所做秘書,是當時成績最好的畢業生之一,深受鎮長器重。
姐夫家學深厚,工詩文擅書法,酷愛現代文學,最推崇的是作家沉浮的作品。傳奇作家沉浮,土生土長的南浦人,其作品多以普陵山及源江為背景,以鄉村生活及鄉土風情為題材,描寫南浦人原始、自然的生命形態,表現這個偏安一隅相對封閉的角落,曾經的繁華和如今的落寞,以及傳統與現代文化相碰撞而產生的激情、矛盾與隱憂,為動蕩的社會裏人性的質樸、純粹和天然之美,譜寫了一曲曲深情的詠嘆。古鎮南浦因沉浮的作品名揚四海,沉浮則成為民國時期很有影響的鄉土作家之一。
浯弟!
一個顫巍巍的老婦人在他耳邊輕聲呼喚着。石板路上驀的出現了一群男女老幼,他們身後是敞開的門樓,鏤花的門窗,厚重的樓板,還有泛着黑亮光澤的樑柱。
這就見着了?他有些茫然,多少年來在夢裏無數次出現的重逢場景就在眼前,千言萬語一下子湧上心頭,悲喜交加的情緒鈍化了他的表達能力,他竟然不知如何是好,獃獃地站着,花白的頭髮在微風中飄零。
直到大姐凌德賢將他擁進懷裏,這個近六十歲的老人才嗚嗚地哭出聲來,委屈得像個孩子。